这个年,阴曹家的几口人过得十分潦草。
一家人上上下下全绕足足昏迷三天才醒的阴曹转,在三花神婆的作主下,果断的从府城找来大夫长住,暗地里,黄泉拿来的丹丸、补品如流水般的送来,无尘一律都说是大夫开出来的药方,一样不漏的都进了阴曹的嘴。
阴曹那个苦,有口难言。
无知无觉的时候不能说什么,人醒后,连续吃上大半年的药,她真真觉得生无可恋。
一莱寸步不离的照顾她,后来干脆打了地铺,只要阴曹稍微有个动静,她就起身查看,照顾得无微不至,几个月下来,人痩了一大圈。
阴曹养伤病的这段日子,府里的庶务由黄氏接手,茶园一应帐册和对外的打理丁山接了过去,不由得要说丁大也帮了大忙。家中的主心骨倒了,反而让这些靠着她吃饭过活的人成长了起来。
至干三花神婆因为太过忧心,憔悴了许多,好不容易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养出来的膘又还了回去。
对于阴曹突然遍体鳞伤、昏迷的被抬回家来,无尘对外的说词是——没有说词。
他只是用他那张闭月羞花的美貌容颜,配上恰到好处的几滴泪水,咬着红唇,自责到不行的说他没有把妹妹照顾好,都是他的错,甚至还罚自己十天不吃饭。
无尘可是个全家公认的大吃货,就连三花神婆在吃饭的时候都难免偏心的多夹两块肉到他碗里,这下说不吃饭了,可见“自责之深”。
神婆正担忧着,也没说什么,她的乖孙女昏迷不醒是事实,浑身是伤也是事实,对无尘的自罚没多说什么,最多,她想,又不是荒年,人怎么可能真的让自己饿死,也就不追究这回事了。
她却没想到无尘说话算话,阴曹昏迷的那几天,他真的滴水不沾,吓得心里不断埋怨他的神婆也不知道拿他如何是好。
其实对无尘来说,辟谷是修道人必经的一个过程,否则他那些个在外头流浪的日子又是怎么熬过去的?
可看在普通人眼中,不吃不喝三天,很难想象。
阴曹醒过来后知道了这事,拉着三花神婆的手,开始和稀泥,“女乃女乃,您就原谅他啦,虽然我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受的伤,可一定不会是哥哥的错,您就开口让他吃喝吧,您要是不开口,让他这么绝食下去,到时候小脸瘦了,花容月貌丑了,您瞧着不也心疼?”
“我是心疼你,谁心疼他?”三花神婆绷着脸道。
“反正我在您的眼皮子下只要好好养着,一天大餐小餐五、六顿供着,伤势很快就痊愈了,好啦、好啦,您就别和哥哥置气了。”
阴曹蹭着三花神婆的胳臂,娇笑中带着磨蹭,三花神婆哪禁得起她这么个撒娇法,只好僵着想笑又不情愿的脸皮,点了头。
春雨贵如油,翻过了年,几场大雨降下之后,万物复苏,迎来满眼的芳草碧绿,春花如锦。
阴曹大致痊愈了,但额际留了道横着的疤,她索性用刘海盖着,不仔细瞧倒也瞧不出来,有时对着铜镜,她也会思忖,她是怎么弄的,把自己摔得内外伤都有,几乎一命呜呼,大夫想破了头,也说不出她的伤是被什么弄的。
大夫没辙,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干脆归咎是鬼打墙了,追究不出具体的答案,也就放水流了。
身子好转,但是三花神婆仍不许她外出,她只能把丁山送来的帐簿打开来看,深深觉得丁山一家都是人才,丁山如此,黄氏也把家里打理得有条不紊,丁大更是里外帮衬着他爹娘,十分有干劲,就连龙凤双胞胎也时常扮着逗趣模样,逗神婆开怀。
这家里还真的落实她以前的想法,不养闲人,不过,她反倒成了货真价实的闲人一枚。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阴曹放心的继续吃饱睡睡饱吃,过了一段她自八岁后就不曾有过的,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生活。
她过得惬意,可她那亲生爹却是忍了又忍,终干忍不住的上门了。
黄泉的到来,无疑就是妥妥的一道响雷,炸得阴曹、三花神婆和所有的人都愣了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回,他不带精兵了,除了贴身护卫外,客客气气的“只”带了八个体面的婆子、八个堪比大户人家的丫头,以及十八个粗使丫头。
三花神婆算是家长,自然要出来见贵客,一听说黄泉是阴曹的生父,这回来是想把流落在外的女儿接回家去享福的,半晌没说话。
哪个大户人家没有点见不得光的阴私?
她一直想不透阴曹她那养父爹怎么舍得因为娶了继室就把女儿丢给她这一个乡下婆子,多年来除了让人送来阴曹的生活费,其它的事毫不关心。
她记得有一回阴曹无端发起了高烧,城里的大夫开口就要二十两银子,这笔钱她哪里拿得出来?厚着脸皮求到了阴家,却狠狠的吃了闭门羹,门房还凶恶着脸撂狠话,要她自己看着办!
她的心凉了一半,往后阴曹再有个头痛脑热,她咬紧牙根,再也不曾求上阴家门。
对她来说,她这孙女已经没有那个家什么事了。
三花神婆小心的打量黄泉的长相,高大威武,刀凿似的面孔,活月兑月兑一个武将的气质,那五官和阴曹还真有几分相似。
阴曹坐在旁边,心中不是没有波澜,但是觉得荒谬居多。
最早她从阴府的嫡女变成弃女,现在又从弃女变成奸生子,她那个将她抛弃的爹不论是知道她见不得人的出身才不待见她,还是因为继室不喜,怕一碗水端不平地抛弃她,总之现在剧情急转直下,她啊,原来妥妥的就是个悲剧。
“我因为多年在外征战,到现在才知道有个女儿流落在外。别的我也不多说了,这些年因为有您的照看,曹儿才能长这么大,您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办到的,绝无二话,另外我还准备了十万两黄金,酬谢您多年来的辛劳。”
十万两黄金?!别说无尘听了咋舌,三花神婆也动容了,就算这人钱再怎么多,能拿出这么多钱来,可见他对女儿的看重。
她叹了一口很长的气,“老身能力微薄,说实在的,这些年都是这孩子在照顾我,我离不了她。”
黄泉眼巴巴的看着没吭声、对他的出现也不见激动,甚至听到他是她的生父时也是一贯淡漠的女儿,他的心里忐忑极了。
“曹儿,你愿意和爹回家吗?你祖父也盼着你回去,他给你布置了个漂亮的院子,不过,你要是不中意,我们到时候再换就是了。我们家人口少,你回去,你就是爹的掌上明珠,你想要什么,就连天上的星星爹也能摘给你。”
三花神婆瞪大眼看着黄泉哄孩子,八成阴曹长到这么大都不曾被人如此哄过。
从黄泉进门、落坐,和神婆说了一堆的话至今,阴曹头一次正视她这找上门的爹。
“我想要什么,你都能替我找来?”
女儿问他话呢,黄泉乐得眉开眼笑,不过他也叮嘱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火,怕吓跑女儿,他握着斗大的拳头,使劲的温和道:“能,你有想要什么东西吗?”
“我现在还没想到。”这就是爹的感觉吗?以前她太小,早就不记得阴家的那个爹对她有没有用过这样温和的口吻对她说话。
“不过,”她扬起翘翘的睫毛。“抱歉的是,无论你说什么,开出什么条件我都不会跟你走,你也看到了,女乃女乃就是我的家人,我还有哥哥、姊姊、弟弟和妹妹,我离不了这里,也不想离开。”
“他们跟你毫无血缘关系,你大可不必……”他急了。
阴曹打断他的话,“女乃女乃抚养我多年,她也没计较我和她有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她担心我饿、担心我冻的时候你在哪里?哥哥虽然有些不靠谱,但我从来也没当他是外人,我浑身受伤时,是他从外面将我扛回来的,否则我一条小命早没了,我病的时候,一莱忙得连好好睡一觉的时间都没有,你在哪里?这样的亲人你说我还要去哪里找才能找到?你三言两句说我是你的女儿,我就是吗?”
她顿了一下,“不论我是否是你流落在外头的女儿,我不想跟你回去,这个家虽小,我过得很自在,我觉得这样就够了,也很满足。我言尽于此,你就请回吧。”
无尘欲言又止,他很想把黄泉不要钱似的送来许多人间没有的药材的事说出来,要是少了那些珍贵无比的药,她这条小命虽然死不了,却是要拖上很久才能好得利素。
这种尴尬的静默维持了好半晌,没有人先开口。
被打了脸的黄泉没有发怒,他的女儿这是在埋怨他,也是应该的,他在她的生命中缺席太久,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一点都不奇怪。
黄泉心想,他有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儿,她说的好,也骂的对,他都在这里坐这么久了,她却连声爹都没叫,他的确亏欠她许多,佢他同时也觉得异常失落。
不被女儿承认,哪有当爹的受得了?
阴曹看着黄泉那几乎快哭的脸,也许是血缘天性,她有几分不忍,在心里翻了好几翻的疑问慢慢的说了出来。
“你……你和我娘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嫁给了我爹而不是你?是你始乱终弃吗?”
黄泉没料到她问得一针见血,他心里有数,这孩子是个有主见的,今日他要不把这段公案说清楚,怕是带不回女儿的。
“十几年前我赴王母蟠桃宴,多喝了几杯酒神杜康酿的佳酿,神智不清的下了凡间,在燕子湖畔偶到了你娘,也就……那……春风一度,那无愁酒后劲强烈,素有百日醉之称,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人就糊里糊涂的回到了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