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冯珏带着来福前往蒙御医的住所拿了药丸,打算再带她将昨儿个没逛到、没尝到的全都试过一遍。
“所以明儿个才回去?”来福欣喜地笑问。
“嗯,庆元宵,今晚元宵夜才是重头戏。”
“会有什么重头戏?”她挽着他的手走在市集大街。
“应该是有百戏和各种戏班表演,通常都会在府衙那头。”
冯珏说着,见迎面而来的人有几分眼熟,尚未开口,那人已热络的打招呼——
冯珏漾起客套的笑。“杜老板,怎么会来疏郢城?”
“特地带家人到疏郢城闹元宵的,倒是你身旁这位……”杜老板不禁多瞧了来福一眼。
冯珏犹豫着该不该介绍杜老板是常有往来的布庄老板,和父亲颇为熟识,要是他到父亲面前嚼舌根,他的计划可就功亏一篑了,他正思忖着,又听见有人拔声喊着——
“静予!”
余光瞥见有人靠近,冯珏望去的同时,尔刚已经一个箭步挡在那人面前,而那人的目光则是落在他身旁的来福,教他心头蓦地一震。
“静予!”男人喊着,满脸的欣喜若狂。
来福直瞪着他,偏着头思索,隐约间脑袋像是出现了模糊的影子,可是眨眼又消逝,快得她来不及捕捉。
冯珏回头看着来福的反应,再看向那男人,余光瞥见杜老板,几乎是不假思索,当机立断地道:“尔刚,先送来福回酒楼。”
“是。”
来福闻言,紧挽着他。“二爷?”
“没事,我一会儿就回去,你先回去等我。”他温声哄着,随即朝杜老板漾开抱歉的笑。“杜老板,我和故友见面,就不再多跟你聊了,祝你跟尊夫人玩得愉快。”
“好。”杜老板虽厘不清楚状况,倒也从善如流地离开,只是忍不住好奇又回头看了几眼。
冯珏回头,瞧尔刚已经将来福带离一条街,也看不见杜老板的身影,才对那男人道:“这位爷你恐怕是认错人了。”
“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而你,又是谁?”他状似平静,可唯有他清楚,紧握的掌心里满是手汗。
这个男人和来福到底是什么关系?有诸多可能,也许是她的家人,兄长什么的,他不应该先自己吓自己。
“我上回瞧见的就是他没错。”跟在男人身后的小厮低声说道,“方才带静予小姐离开的男人就是上次驾马车带走她的,而这个男人则是纵马跑了。”
冯珏微眯起眼,想起上一回进疏郢城时……难不成这小厮回禀之后,这男人就在疏郢城里守株待兔?他和来福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情分?难道……
“把静予……我的未婚妻还给我。”
冯珏喉头紧缩,不敢相信来福竟然已经许人了。“这位爷儿说的是什么谎,依爷的身分,男女婚嫁之前岂会碰面。”这男人的衣着打扮,不是大富也至少是富户,必定事事守礼,婚嫁前不可能培养出太深的情感。
“静予是我的童养媳,从小就侍在我身边,去年九月时,她出门后无故失踪迄今,我寻找她多时,去年十一月,我的小厮在城里瞧见了她……报出你的身分,交出我的未婚妻,要是不从我会立刻告官!”男人虽面带病容,然而眉眼锐利,浑身散发着强悍气势。
冯珏突地轻笑一声。“我家丫鬟怎会教人给错认了?我那丫鬟从小就伺候我,如今你随便三言两语就想占我的丫鬟,真不知道你斗不斗得起我?”
来福已是他的人,为了留下她,他可以卑鄙地以势逼人,况且眼下情况也容不得他承认是他救了来福,只因占人妻子,可是会丢尽家里的脸,这事一旦闹开,传进宫中,皇商一职恐会易位,一旦触怒了父亲,他也留不了来福。
“如果她真是你的,何不让我与她见上一面?只要一面,我就能确认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未婚妻。”
“方才的反应你没瞧见吗?她要是真识得你,又怎会如此?”冯珏一点机会也不肯给,决定待会儿就带人离开疏郢城,他要将来福带到京城,绝不再让这个男人找着。
“如果你坚持不让我见她,我上酒楼找她也是一样的。”话落,他随即越过冯珏而去。
冯珏回头跟上,想要阻止他,可他表现心急,愈显得欲盖弥彰,于是一路上,他走在前头边走边想,要如何让尔刚先带来福离开。
当他将踏进酒楼大门时,就见尔刚像阵风般刮了出来,劈头就问:“二爷,你瞧见来福了吗?”
冯珏倒吸了口气。“你……我不是要你看着她?”
“可是来福又犯头疼了,房里没有茶水,我下楼取水,再上楼就不见她的身影了。”尔刚急得脸色都白了,“我方才里里外外地找,就连掌柜小二们都问了,可就没人瞧见她。”
冯珏蓦地回头瞪向那男人。“是你把我的来福抢走了?!”
“你在胡说什么,咱们就只有主仆两人,你……该不会是你跟你的随从演戏要唬人的。”
“我没闲功去睬你。”冯珏转身就走,朝跟上的尔刚道:“从通往官道的所有路线开始搜起。”
冯珏反身回市集,在人潮里不断寻找熟悉的身影,愈是寻找愈是心急如焚。
那日后,他一直待在疏郢城,甚至差庄户们在睢县通往疏郢城的各条路上寻找来福,家里一直寄来家书要他赶紧回京,他都视若无睹,直到三月底时,他收到了父亲病逝的消息。
这个消息让他乏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不敢相信只是一场风寒竟夺去了父亲的性命,他想得到的认同,注定是得不到了。
“二爷,你得要回去,不回去不成的。”身为家主的老爷去世,其他各房老爷自会觊觎皇商这个位置,一个不经心,恐怕就会失去大权。
面对尔刚的劝说,冯珏始终不吭声。
他该回去,他知道,可是他的来福呢?要是她又犯头疼,昏厥在哪个僻静小径,这一回有谁救她?
可偏偏父亲病逝,他不得不走……
“二爷,你尽避放心,我留在这儿继续找,只要人还在,总是找得到的。”尔刚安抚他道。
他进城差人画了来福的画像贴在告示上,甚至邻近的县衙也有张贴,可是至今一点消息皆无,来福无故失踪,本就有诸多疑点,要说有人见她貌美将她掳走也不是不可能,而掳走之后,又是如何呢?太多太多可能,可都是坏的猜想。
所以,他不敢说,他怕一说出口,二爷会跟着倒下。
“尔刚。”冯珏哑声唤道。
“继续找,邻近的成阳县、广通县、罗县……不,包括疏郢城在内的二十一个县城都不能放过。”
“我知道,二爷尽避放心。”尔刚握紧了拳头,嘴上承诺着,心里却是万般期昐主子赶紧将来福给忘了,他好怕二爷盼到最后是一具尸体。
这些日子二爷消瘦得可怕,不食不眠地寻找,铁打的身子也不容这般糟蹋,且老爷又在这当头骤逝,二爷的心里该是多苦多痛。
冯珏虚乏地站起身。“这儿交给你了,记得定期回报。”
回到京城,一进城西冯家,府内哭声不绝,前往祭悼的人不少,冯珏眸色清冷地看着灵堂,心绪复杂翻涌,就是没一滴泪。
“二哥,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为何迟迟未归?”
冯珏高大的身形被撞了下,他转头望去,是三弟冯璿,他满脸是泪,满是愤恨。“爹一直在等你啊!”
“等我?”冯珏口气平淡地问。
爹向来不待见他,哪怕已在病榻上,也不愿他尽孝,又怎么可能等他?抑或者,爹等着他回来,是要告诉他,要他从旁辅佐三弟?
“二哥,爹一直等着你,要亲手将皇商一职交到你手中,可是你迟归了!娘也病倒了,家里就我一人……你为何迟归?!”
冯璿与冯珏这个嫡兄长还不若与庶大哥冯瑜亲,由于他爹临终前已经表明由冯珏接下皇商一职,更是家主,很多事得等他回来打理,而他不在,决定全都落在冯璿头上,搞得他焦头烂额,还被隔房的叔伯们取笑。
冯珏顿了下,眉头微皱,未开口,几个隔房的叔伯便示意他俩到后头说去。
冯珏瞧上香祭悼的人朝这儿瞧来,便拉着冯璿到后头的厅房。
才刚踏入,手里就被塞了东西,他垂眼一看是一封信。
“是爹临终前给你写的信,你自个儿看吧,我要去娘那儿了。”冯璿话落,头也不回地走了。
冯珏走到桌前坐下,拿着信,却无意打开,爹平日甚少对他说些什么,怎么会写信给他?
疲惫地闭了闭眼后,他拆开了信,信上字体显得轻软无力,写下的字也不多,可是他看着看着,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案亲不是厌恶他,恼他比不上冯玉,老说着要舍弃他吗?
可如今……这算什么?!
他目光空乏地看向窗外,半晌后,他用双手捂着脸,信因此滑落在地。
爹深信,你比冯玉强上许多,更明白爹若不在,你亦能出色地担起皇商一职,这些年,你比谁都努力,爹认为,担子虽重,可你担得起。
这些话,爹为何不在活着的时候对他说?!
是他迟归,是他自个儿错过了……这到底是怎么着?在他寻找来福的当下,他以为从未将他搁在心上的父亲竟是如此引颈期盼他的归来……
泪水再也止不住,发泄出的是数十日来寻找来福未果的惶恐和担忧,还有此刻才得到父亲青睐的遗憾。
在这一年,他同时失去了他最在意的两个人,年末,一并送走了娘亲。
这是慌乱的一年,也是教他痛彻心扉的一年。
尽避回到京城接掌皇商一职,冯珏却终未遗忘来福,他持续派人寻找,一年找过一年,找得他的心都凉了,可他始终没有放弃,甚至后来开始寻找能人异士,盼望有哪个能人仙姑能帮他找到所爱。
今年,千年前的天官后人教他给找着了,她没瞧见未来,却瞧见了过去,瞧见了他救了来福的那一刻,教他深信,她的眼会帮他找到来福。
而今,她找到被冯玉压下的信,教他一路寻来,真的教他找着了……
冯珏黑润的魅眸就定在那抹纤美的身姿上,望向那张他记忆中柔美的俏颜,事隔近六年,她月兑了稚气,正是艳放的年岁,他眸色贪婪,毫不避嫌,直到那双秀美的水眸对上了他,只见那儿波澜不兴,瞧他的眼神像是看个陌生人。
他曾经猜想过,也许没有人带走她,而是她恢复了记忆,回到了原本属于她的家,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
她不是不见,只是将他遗忘。
踏进铺子里的方静予眉头微微蹙起,还未开口,那男孩随即冲了过去,抱着她的腿,软软地喊道:“娘。”
冯珏瞠圆了眼,瞧她弯身将孩下抱进怀里,亲了亲他粉女敕的脸颊。
“羿儿,今日乖不乖?”
“我很乖,娘问萸姨。”
方静予看向茱萸,见她一副凉魂未定的模样,不禁问:“发生什么事了?”
茱萸走向前,小声地将方才发生的事说过一遍。“……幸好有这位爷相助,否则可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方静予淡淡地将目光移去,见冯珏眸色毫不收敛地盯着自己,眉头又皱紧几分,恼他的目光露骨,可一想起要不是他出手相助,恐怕儿子也会遭险,最后还是抱着儿子朝他欠了欠身。“多谢爷。”
冯珏的目光还不愿移开,听她喊了爷,不知怎地,他突然想笑。
教他魂牵梦萦的姑娘就在眼前,他被思念折磨得快不成人形,可她却眉眼不动,口吻如此生疏,就此划开了思念。
他还困在记忆里,她却已置身事外。
“二爷,她分明就是……”呆愣半晌的尔刚回神后月兑口道,话未竟,小腿骨便被踢了下,痛得他龇牙咧嘴忘了下文。
冯珏不语,仍旧定定地注视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些许往日的爱恋痕迹,然而什么都没有,此时此刻,对她而言,他真的只是个陌生人。
她嫁人了,还有个儿子……突然间,他不知道是找到她比较好,还是永远都不知道她在哪儿比较好。
静予正欲开口斥责他时,客官上门,她将儿子交给茱萸,回头招呼,接着动作俐落地擀着面皮包了馅,盖进锅里再添了水,动作一气呵成,可以想见她早已做过千百回。
茱萸将文羿带到后院后,回到她身旁,目光扫向冯珏,低声说道:“夫人,那位爷儿有些古怪。”
“怎么说?”方静予蹲下来看着灶口,控制着火候。
“夫人尚未回来时,他问我你的名字是不是叫静予。”
方静予顿了下,蹙眉细忖着。
“可他人也挺好的,帮了咱们。”对于这位爷自己的感觉也挺矛盾的。
方静予站起身,“他那一桌就别跟他收钱。”
“我知道了,还有,”茱萸看了外头一眼,压低声音又道:“薛管事没差人将莱菔和白菲送来。”
方静予淡声道:“没有二爷的吩咐,他不敢给。”
茱萸不禁瞪大眼。“夫人,染福庄是你名下的庄子,凭什么还得要二爷吩咐?”
“算了。”方静予揉了揉眉心,俏颜难掩疲惫。
“怎能算了?”茱萸气得身子微微颤抖。“那是大爷留给你和小少爷的,契状还在你手上,怎能任二爷一句话就给吞了?”
方静予抬眼,自嘲地笑道:“大爷的死我连上府衙击鼓申冤都没用了,你认为还能有什么办法?”
茱萸不禁语塞。“简直是逼人太甚,竟然狠心至此。”
“好了,招呼客人。”见又有各人上门,方静予扬笑迎上前去,将烦心事抛到脑后,也彻底漠视那噬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