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杂声像是麻雀般吱吱喳喳个不停,教她不禁皱起眉,直想求那声响稍稍消停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那声响有越发吵闹之嫌,硬是逼得她张开了双眼——
水亮的眸子轻移着,直瞅着陌生的房陌生的摆设,再见床前有几个小泵娘,手里拿着小绣架像在绣些什么,一边聊着天——
“对了,二爷这回来待这么久,该不会是顺便来挑娘子的?”
“别傻了,你没瞧见二爷和咱们的叔伯们为了那些莱菔都快要急破头了,哪里是挑娘子的,就算要挑,也不是挑咱们这些庄户姑娘。”
“说来也奇了,这些年莱菔明明都长得挺好的,几乎年年丰收,今年却莫名全都空了心,该不会是有人在咱们田里撒了什么来着?”
“我听奇叔说,应该是因为夏末那批种子没收藏好所致。”奇叔是庄子里的管事,负责打理整座庄子。
“可是我听魁叔说,应该是因为今年栽种时下了几场大雨所致。”魁叔是庄户里的第一把手,没有什么疑难杂症难得了他。
“还是浇肥的关系?”
“天晓得,横竖现在已经又种了一批下去,就盼来得及二爷收货的时间,否则啊……”
几个小泵娘聚在一块,东聊西聊后,话题转至庄子里的大事,一个个愁眉苦脸了起来,谁也不敢去想要是真没收成……
“会怎样?”
突然冒出的细软嗓音,教坐在床前的几个小泵娘先是面面相觑,接着一同转身看去,就见床上的姑娘已经醒了。
“你醒了?”
几个小泵娘同时凑到床边,教她不禁瞪大了眼。
“头还疼吗?”
“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的?”
“饿吗?”
“渴吗?”
四个小泵娘连珠炮地问着,直教她招架不住,正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时,门板被推了开来,来人随即低喝道——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不是要你们只要姑娘一醒就唤我吗?”
“多儿姊姊,不是咱们不唤你,而是她才刚醒呢。”四个小泵娘中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一个赶忙解释。
“都跟你们说了姑娘受伤了需要静养,结果呢?”端着茶走到桌边的郝多儿,看起来不过才及笄,一双秀眼瞪得几个小泵娘都不敢吭声。“远远的才踏上庭廊,就听你们吵得很。”
“对不起嘛,多儿姊姊。”四个小泵娘期期艾艾地道。
郝多儿轻叹口气。“好了,全都到外头去。”
话落,四个小泵娘一溜烟地跑了。
“姑娘,身上可有何处不适?”
她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想模头,却被郝多儿给拉下手。
“姑娘头上有伤,大夫已经替你上药包紮了,别碰。”
她轻应了声,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最终还是无奈地闭上嘴。
“姑娘想说什么,直说无妨。”郝多儿回头给她倒了杯茶。
“呃……你……知道我是谁吗?”她怯生生地问。
郝多儿闻言,一双秀眼瞠得圆圆的。
“二爷,那姑娘是伤了脑袋,要说是因此没了记忆,也不是不可能。”被急急召来的慕大夫诊治过后,如是道。他算是睢县一带小有名气的大夫。
冯珏冷沉着眉眼,没想到一时之举竟给自个儿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丰水庄种植的这一批莱菔全都不能用,前几日才刚栽下新一批,算算时日,也许赶得及大内所需。庆幸的是今年提早栽种,如今出了问题,还有余裕可以处理,就盼这新的一批千万别再出问题。
换言之,眼前正是忙乱之际,他实在不想再额外添乱,可偏偏顺手救回的姑娘竟没了记忆,难不成他还得替她想好去处?
思索片刻,冯珏问道:“是否会恢复?”
“二爷,这可就难说了,有人伤了脑袋失去记忆,但过一段时日就能想起,可也有人忘了就是一辈子。”
冯珏闭了闭眼,再问:“她身上的伤可有大碍?”
“目前看来是无大碍,继续服用老夫先前开的药,再静养一段时日便成。”慕大夫赶忙道。
冯珏轻点着头。“知道了。”而后他摆了摆手,让身旁随侍尔刚送他回去。
忖了下,他迈开步子,直朝安置那姑娘的管事家院落而去。
“二爷。”正踏出门外的郝多儿一见到他,忙欠了欠身。
“那姑娘醒着吗?”冯珏淡声问。
“刚服了药,还醒着。”郝多儿据实以报,想了下,又问:“二爷打算怎么安置那姑娘?”
“待她伤癒就让人离开。”原以为只要人一醒,便能差人送她回去,岂知她竟没了记忆,这样反倒成了麻烦。
要知道丰水庄的莱菔种植技法可是一绝,收成的莱菔汁多味美,是少有的珍品,尤其庄里的莱菔是要供应大内的,这样庄子岂容来路不明的人待下?
郝多儿本想替那姑娘美言几句,可冯珏走得太急,直接进了门。
一听见开门声,床上的姑娘便问道:“多儿,又怎么了?”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她不由得侧眼望去,就见个面貌俊美的男子大步流星而来,教她蓦地看直了眼。
冯珏垂敛长睫,淡声道:“我是这儿的主子,也是我将你给救回来的。”
她急急回神,想要起身,可偏偏头晕得紧。
“不用多礼,我来,只是想确认你是否真没了记忆。”
他的质疑让她不自觉皱起了眉头。“我……这位爷儿,我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怯怯地垂下眼,对于脑袋中的空白她无比恐惧,可眼前她更怕自己连个安身之处都无。
冯珏瞅着她,无从判断她这话的真伪。“大夫说你的记忆可能恢复,也可能不会恢复,可咱们这儿不好留个外人太久,所以待你伤好之后,你就离开吧。”
她瞠圆了水眸,心中恐惧落了实,教她浑身不住地颤抖着,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似就算她没了记忆,也忘不了镂刻在骨子里,被一再舍弃的滋味。
“你这段时日就好生休养吧。”话落,冯珏就想要离开,没打算久留。
她急忙撑起身子,忍着头昏眼花的不适,微喘着气道:“爷儿,我很能干的,我什么差活都会,你只管差使我。”
“庄子里不缺人手。”
“可……”看着他波澜不兴的无情俊面,她惊惧紧张得差点要落泪,可是她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等死,她必须想法子让他留下她,否则她什么都不记得,她能上哪儿去……忖着,一道灵光乍现,她月兑口道:“爷儿,农活我很上手的,这庄子里的莱菔不管是什么问题,我都治得了。”
不管怎样,她都是他救回来的,他既会这么做,代表有几分善心的,待在这儿总好过流落外头。
冯珏微眯起眼。“是谁跟你说庄子里的莱菔有问题?”
莱菔原本并不是什么值钱农作,味涩带苦,入菜不易,卖不上什么好价钱,别说大米仓昆阳城,就连一般庄子都不会选择栽种,然而在先皇尚是邑地在疏郢城的庆王时,特别偏爱莱菔,于是让名下庄子都栽植莱菔,这项农作才慢慢地在疏郢城一带的市集上出现。
后来才知晓,庆王之所以偏爱莱菔,乃是因为栽种在疏郢城一带的莱菔分外甜美多汁,其他地方栽植的与之相较,简直是天差地别。
可是并非每个庄子都能栽种出甜美多汁的莱菔,那是门功夫。
早先最擅长栽种莱菔的是住在睢县苦水镇的方姓人家,那可是庆王皇庄里的庄头,五年前他父亲是有打算重金礼聘的,可还未上门亲聘,那方姓人家就莫名失踪,一家子至今仍无从寻得。
这事直到现在,依旧是悬案一桩。
而他丰水庄里的第一把手李魁就是那方姓人家底下的庄户,曾经得到方家人的指点,擅长各种农作栽种,当初是他重金礼聘,只因为庆王要登基为皇,他想趁机将莱菔推广到京城。
怎料庆王登基当日便驾崩,庆幸的是后来登基的少帝也嗜吃莱菔,也因而莱菔的价格水涨船高,睢县出产的卖价更是天下之冠。
所以在这一带,栽种莱菔成了秘而不传的绝活,每个栽种莱菔的庄子,无不排斥来路不明的人接近。
而她,怎么瞧也不像是其他庄子派来的细作,可又有谁会在脸上写上细作两字?对人防备是天性,该扼杀的,他绝不错放。
“爷儿……”瞧他的脸色变得森冷,她咽了咽口水,总觉得他非但厌恶自己,还异常防备自己,教她不禁心酸了起来。“我是听聚在我房里的小泵娘们闲聊的,她们说莱菔空心,这问题好解得很,依我看,是栽种的时节错了。”
哪怕她才刚清醒,但依凭着这房里的温度和外头的天色判断,她便知晓明明才刚入秋,可她们却说莱菔空心,分明是栽种的时间太早。
冯珏的目光冷淡而无情。“你不是什么都忘了,怎么你会知道是栽种的时节错了?”栽种时节?他倒没听李魁这般推测过,她一个小泵娘能懂什么?
“我……我不知道,可是我真的这么认为。”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彷佛她做了一辈子的农活,要不这些事怎么对她而言就像吃饭一样理所当然?
“我可不这么认为,横竖这事就这么定了,待你伤癒,你就离开吧。”话落,他不容置喙地转身离去。
她傻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地垂下长睫,泪水噙在眼眶,硬是强忍着不肯掉下。
人家肯救她,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她怎能再要求更多?可是……她什么都不记得,她还能上哪儿?
“姑娘,你头上的伤已经收得不错了呢,大夫上的药和配的方子效果奇佳呢。”郝多儿解开她头上的布巾,瞧那伤口已经收得差不多,替她开心着,却瞧她吭也不吭一声,又安抚道:“姑娘,你别想太多,近来是因为庄子事多,二爷才会……烦躁了些,待这些事都忙过了,二爷会让你待下的。”
她知道这几天姑娘闷闷不乐的,不是因为身上的伤,而是因为二爷没打算让她待在庄子里。她也曾试着想向二爷劝说几句,可二爷俊美归俊美,那一身冷凝气息,教她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莱菔从栽种到收成要花费两至三个月不等,恐怕那事没忙完,我的伤就已经好了。”换言之,她根本等不到那当头,天晓得她多盼望她的伤暂时都别好,眼见入秋了,这时分走,不等于逼她去死吗?
“姑娘别想太多,我瞧今儿个天候还不错,要不咱们到外头走走吧。”郝多儿快手帮她紮上布巾,替她稍做整束。
“我能到外头走动吗?”那个二爷不是个好相与的,巴不得她就在这房里待到伤癒,伤癒之后立刻离开。
“你已经在床上躺了十来天了,骨头也硬了吧,到外头走动走动对伤势也有帮助啊。”郝多儿说着,已经从衣橱里取出一件夹袄让她套上。
她瞧着自个儿一身行头,全都是郝多儿借给她的,郝多儿还一心一意地照料自己,一日三膳和汤药……郝多儿怎能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的好?
“走呀,走嘛。”郝多儿柔声劝道。
“不会害你挨骂吗?”如果她注定得离开,她就不该到外头走动免得生事,要是连累到郝多儿,那就更不好了。
“不碍事,不过就是屋前屋后走一走,能出什么乱子?”郝多儿热络地拉着她起身。
一踏出门,她随即瑟缩了下,外头比她想像的冷,虽然有几许暖阳,可冷风袭来还是教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冷吗?”郝多儿连忙问道,想回房再拿件帔子。
“不冷。”她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的田,不知怎地,总觉得像是在哪见过,唉,她的记忆到底要不要恢复,要是恢复了,她至少也不用这般担心受怕吧。
可是好端端的,她怎会浑身是伤地倒在顶平山下?
她教家人给遗弃了吗?
忖着,感觉眉头被一股轻柔力道轻挠了两下,她一抬眼就见郝多儿冲着她笑着。
“姑娘,很多事是由天不由人的,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笑得腼覥。“谢谢你,多儿。”
“这有什么好谢的来着?”郝多儿笑眯了眼道,“不过不知道你的姓名,不知道该怎么唤你才好,总不能老是你呀你的叫。”
“不用取什么名字了,横竖我也不会久留。”
“姑娘……”
“不说那些了,多儿,咱们能到前头那儿走走吗?总觉得我好像也在哪儿瞧过这么一大片的田地呢。”
“是吗?走呗,说不准走着走着,你就会想起什么。”郝多儿兴匆匆地拉着她走到田边。
田里头一垄垄的绿苗,她蹲在田埂边上,伸手轻触着土,水分颇适中,可为何新长的苗叶却枯萎了?
“怎么了?”郝多儿跟着在她身旁蹲下。
“呃……这莱菔已经分了四、五叶,应该要开始破肚了,照道理说施过肥的莱菔叶片会跟着肥大翠绿,可这儿却黄了。”她拉着其中的一片叶子,让郝多儿瞧清楚一点。
“你怎会知道这些莱菔开始破肚了?”郝多儿诧异极了。
种植莱菔这些农活,向来是庄子里的男人差活,而她会知道现在是破肚期,是听她那管事爹爹说的,至于这莱箙要怎么栽植,又有何问题,她是一窍不通。
“虽然我失去了记忆,可也许先前我很懂农活,所以我跟你家二爷说了些莱菔的问题,可是他不听。”她想要尽棉薄之力,换取留下的契机,可惜人家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