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叶果然是个麻烦。沈易想。
对他而言,夏叶……是个特别的存在。她死皮赖脸、不屈不挠地缠上他,又意外点醒了他。
可是这些,都无关男女之情。
她说喜欢,让他很意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以沉默与面无表情来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他向来如此……
饼去的经历让他对人有所防备,不轻易接受谁。他的心是冰冷的、自卑的,直到吃了师妹那盘菜,心才逐渐温暖起来。那盘难吃的菜自此成了他的心食,难吃却也难忘,他记了一辈子。
他与师妹一起长大、一同学习,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他的心从未让任何人走进,即使师妹已经嫁人,他还是没有放下。
靶情的事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只想好好经营知味楼,也没想过这辈子还会再喜欢别的姑娘,更没想会有姑娘……喜欢他。
他不知道夏叶为何喜欢他,他对她并不好。他厌烦那些为各种目的来找他的人,一律冷淡以待,希望对方知难而退,夏叶被他气得半死,却很执着不肯离开,还天天想新招数,只为求他答应。
他只懂厨艺,不懂如何处理男女之间的感情,所以决定把夏叶说的话当作没听见。既然没听见,那就不用多想了……
沈易这么一想,纠结的眉心这才舒展开来。
同样纠结这件事的还有夏叶,她没想到昨天自己竟就那样把话说出口,而沈易的无反应也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带着说不出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的回了家,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想的全是沈易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她?好歹给个冋应吧,当作没听见是什么意思?
随后她又想,沈易要是回应了,她又该如何?
夏叶来到知味楼,坐在老位子跟挑拣菜叶的小五聊天,一边等沈易空闲下来教她作菜。
她表现得一如往常,内心却是忐忑不安的,一见到沈易从厨房出来,她的心立刻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张口就结结巴巴、胡言乱语:
“你……你来得真早……”
小五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夏姑娘今天怎么了,说话好像有点怪怪的?就连方才也很心不在焉。
仿佛没听见夏叶的胡言乱语,沈易淡淡道:“今天要练习笋炒肉丝,你去准备一下吧。”
“……是。”夏叶咬了咬唇。
“师傅,李记豆腐店的李姑娘送豆腐来了。”小顺喊着,走进了后院,手上捧了几块堆迭的木板,上面是一块块白女敕女敕的豆腐。
要作好一道菜,食材好坏与否占了很大的因素,知味楼的每一样食材,沈易都亲自挑选饼与吃过才会采买。李记豆腐店是沈易固定合作的店家之一,李老板祖上三代都是做豆腐的,选用的豆子精挑细选饼,做出来的豆腐相当女敕滑,没有一丝豆腥味,单单用水煮过便很美味。
“姑娘”二字让夏叶竖起了耳朵,转头就见到小顺身后跟了一个模样秀气温婉的姑娘。
李眉一来,见沈易正在与人谈话,笑道:“沈老板还在忙吗?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我们正好说完。”沈易见李眉一个人来,微微讶异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送豆腐?你爹呢?”
李眉笑了笑道:
“今天店里事情多,爹跟哥哥们都走不开,他们怕送迟了耽误到知味楼的生意,便让我赶紧送过来。”
“怎好劳烦你送来,下次店里忙不过来,派人通知我一声,我让小五小顺去取。”
“我跟你又不是不认识,让我送豆腐过来,我爹很放心。”她眨了眨眼,俏皮一笑。
夏叶在一旁看着觉得莫名难受,一股酸意涌上,扭得裙子都皱了。
沈易的态度会不会差太多了!对她冷冷淡淡,对送豆腐的姑娘说话就和颜悦色、好声好气,好像真当她是块豆腐似,说话大声点就碎了。
眼前这姑娘是豆腐,那她是什么?豆干吗?
“让你一个姑娘家出外送豆腐,总是不妥。”沈易不赞同地皱眉。
“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改天作桂花翅谢我吧,想起你作的桂花翅就嘴馋。”李眉陶醉地说。
别花翅是在鸡翅里塞入米饭并加入桂花酱等佐料作成,一口咬下,柔软的米饭、鲜女敕的鸡肉、桂花的清香,甜与咸巧妙融合,有种说不出的绝妙滋味,令人吃了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别花翅并不在知味楼菜单上,是有回她跟爹送豆腐过来时,沈易在试作,她有幸尝了一个,从此难忘。
“没问题,改天有空一定作给你吃。”沈易爽快答应。
说了半天,沈易才发现夏叶还站在原地,不禁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还在这里?”
夏叶听了瞪圆眼,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咬牙道:“我在等你教我作笋炒肉丝啊,你忘了吗!”
豆腐姑娘来了以后就只顾着说话叙旧,把她晾在一边不管,还好意思问!
李眉狐疑地看了夏叶一眼,然后看向沈易道:“沈老板什么时候开始收女徒弟了?”
“我没有收女徒弟,她不算是。”沈易摇头。
“不是徒弟啊……”李眉故作可惜,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有机会拜你为师,让你教我作桂花翅呢。”
沈易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转头对夏叶道:“你先去厨房等,我这边忙完,待会儿就去教你。”
夏叶狠狠瞪了沈易一眼,气呼呼转身进了厨房。
李眉看着眼前的情形,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瞳眸一转对沈易道:“待会儿记得去哄哄她。”
“哄她做什么?”他不解。
“那姑娘是不是喜欢你?”李眉偏头一笑。
沈易脸微红,急急否认:
“你别胡说,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被她缠得没法子,才教她作几道菜罢了。”
“哦?”李眉斜睨了他一眼,打趣道:“据我所知,有不少人上门来求,你一个也没答应,这会儿反倒让姑娘给收服了,早知道该让那些人换个方法,用美人计才是。”
“你就别取笑我了。”沈易无奈地苦笑。
“好,不取笑了,那我跟你说正经的。”李眉转而柔声道:“如今你也是一个人,可以考虑找个喜欢的姑娘共度一生,有个人可以分担辛苦、互相照顾总是好的。”
沈易摇了摇头。“我现在这样子很好,不求什么,只要日子过得安稳就行,多一个人反倒是多一个麻烦。”
李眉皱眉,不赞同道:
“娶妻生子怎会是麻烦?难道你真打算一个人守着知味楼与小五小顺过一辈子吗?”
沈易不想多谈此事,转了个话题道:
“下回豆腐让你爹或哥哥送来吧,下个月你便要出嫁了,就别在外面抛头露面,万一遇上麻烦就不好了。”
“是是是,都听你的。”李眉说完,忍不住笑道:“我怎么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多了一个娘呢?”
沈易笑道:“我看下回要再让你送豆腐过来,你娘说不定真的会追到知味楼来打人了。”
李眉不再笑他,诚心诚意谢过他的好意:
“是,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从今天开始我保证乖乖在家里待嫁,不再到处乱跑。你答应我的桂花翅,可不许赖,改日真要作给我吃才行。”
沈易点头,许诺道:
“好,过几天一定作,到时再让小五小顺给你送去,一定让你在出嫁前吃到。”
李眉笑得开心,接着往厨房看了一眼道:
“看在有桂花翅吃的分上,我以朋友的身分劝你一句。女人是要哄的,只要哄得她高兴,什么气都消了,天大的事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沈易没说什么,只回给她一抹无奈的笑。
……哄?他不会哄人。
沈易仔细回想,夏叶进厨房前似乎瞪了他一眼,不过他是何时惹她生气了?她又为什么生气?
作一道菜,他闭上眼也能完成;至于女人……他是真的不懂。
沈易暗暗叹了口气,深深觉得女人比学厨艺要麻烦多了……
夏叶在厨房里生闷气,烦躁不安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心根本静不下来。她先是走到厨房门口看了看外面,然后再走回来,只要听到厨房外传来笑语声,她就气得牙痒痒。
沈易走进厨房就见夏叶气呼呼的,不禁皱眉问道:“等会儿要作笋炒肉丝,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看到沈易,夏叶满肚子火腾腾腾地升上来,没好气道:“准备好了!你再不来,火都要灭了。”
沈易见她火气大,不由得想起李眉说的那番话,沉吟了下,问:“你气什么?谁惹你生气了?”
夏叶瞪了他一眼。“我看豆腐姑娘这块豆腐,比她送来的豆腐还女敕、还好吃吧?”
“你什么意思?”他眯起眼。
真是迟钝!他到底是木头还石头啊,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她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
夏叶咬了咬唇道:“她一直对你笑,你都没感觉到吗?那豆腐姑娘分明是喜欢你。”
“李姑娘对我笑,是出于对朋友的善意,没有别的意思。”
“那你呢?你是不是当她是软软女敕女敕、一碰就碎的豆腐,当我是豆干?”她委屈地问。
“什么豆腐豆干的,你到底想说什么?”沈易不明白豆腐豆干跟她们又有什么关系。
夏叶决定不拐弯抹角了,她直接问道:
“你是不是喜欢豆腐姑娘?所以昨天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才当作没听儿,不愿回答我?”
原来她气了半天是在意他与李眉之间的事……
沈易无奈道:“李姑娘只是一个谈得来的朋友,她下个月就要出嫁了,你别胡思乱想,也别冤枉了她。”
面对夏叶的质问,他其实可以不用解释,只是如果不解释,恐怕夏叶整天都会这样气呼呼的吧?
夏叶闻言,心中一喜,满肚子委屈与酸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笑意重新回到脸上。她觉得大概是这阵子糖醋排骨吃得太多才会直冒酸意,下回让罗叔改作粉蒸排骨,清淡些,或许心里就不会那么酸了。
夏叶恢复了好心情,她道:“对了,我回去问过我爹,你故事里那个客人确实是我爹没错,苦瓜镶肉是我爹的心食,它虽然是一道菜,却更像是药,治愈了我爹心里的遗憾。”
药?
沈易闻言一怔,突然想起多年前,师傅曾问他们:天底下最好吃的菜是什么……
师妹说,吃了会让人笑的菜。不对!吃到天底下最好吃的菜,不仅会笑,还会哭,也许是喜极而泣,也许是愧疚遗憾而哭。比如夏老爷的苦瓜镶肉。
大师兄说,用天底下最珍稀、最昂贵食材煮的菜。不对!无须山珍海味,即使是青菜豆腐,也能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菜。比如师妹喜欢吃的红豆汤。
二师兄说,是令人吃得盘底朝天的菜。不对!吃得盘底朝天不一定美味,美味也不一定会吃得盘底朝天。比如师妹做的那道难吃的菜。
而他说,天天吃也不会腻的菜。不对!天天吃也不会腻的菜,也许是被生活所逼,没得选择。
他们说的是世人所认为的美味:山珍海味、吃了会笑、吃得盘底朝天、吃不腻……
然而,师傅心中的答案不是这个。
师傅心里天底下最好吃的菜是“心食”。是最想吃的、是令人一生难忘的滋味。
夏叶说苦瓜镶肉是药,治愈了她爹心里的遗憾……是了!心食还是一剂药,治愈人心的心药。
难吃的菜是他的心食,让他冰冷的心再度温暖。
苦瓜镶肉是夏老爷的心食,抚慰了他深感愧疚的心。
红豆汤是师妹的心食,弥补了娘亲不在身边的遗憾。
师傅,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沈易喃喃自语,唇角有一抹释怀的笑意。
厨子烹煮食物,满足人口月复之欲的同时更要不忘用心,师傅希望他们时时带着一颗为人着想的心作菜。
大师兄与二师兄遵从吩咐,依照主子的喜好作菜,却未曾想了解主子、顾虑吃的人的感受。
他依习惯作菜,日复一日,即使闭上眼睛都能作出一道菜,却从不去想吃的人心情如何。
他们……只为自己作菜,想的是名、想的是利,不是人心。
唯有师妹因着一番际遇到韩府为韩老太君作菜,她默默忍受责骂,宁愿被赶出去也不愿屈从命令,是真正为吃的人着想,作出一道道既美味又顾及老人家身体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