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晨曦半躺在床上看着还未出版的翻译小说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叮”。
她顺手拿起来,一看,是利瓦伊阳传来的line。
玫瑰姐在做什么?他写道。
她正在还文债呢!身为知名作家,帮新书写推荐序是必不可少的应酬,而一向认真惯了的她总习惯把整本书看完之后才开始做“负责任推荐”,所以即使是回家过年,她都帮自己安排了功课。反正回家她也写不了东西,不如把这时间拿来看本新书。
在尽孝呢。
她却是这么回他。除夕夜守岁,是帮父母添寿。连过年都在工作,说出来只会让人笑她工作狂。
玫瑰姐好孝顺呢!他回。
彼此彼此。
都快十二点了他还没睡觉,不也是在守岁吗?
一会儿以后,他又回传——
玟瑰姐这两天过得好吗?
好啊!一整个在养猪……
饼年就是她最放纵自己身材的时候。昨天小年夜在家吃爸妈煮的家常菜,今天除夕一家人又到餐厅吃年夜饭,再加上客厅茶几上花团锦簇的糖果盘,每天睁开眼就是吃吃吃……
好想看看玫瑰姐现在的样子。他又写。
再三天,三天后绝对让你去收惊。
他传来一个惊吓的表情。她回他一个大锤子。
玫瑰姐,你今夭看星星了吗?他又传来。星星是一串一串的吗?
想起那个一起吃火锅的晚上,想起他如星星般闪亮的眼睛,她的心跳蓦地乱了一拍。
没,我已经窝在棉被里了。她回得有点手忙脚乱。天这么黑,风这么大,她已经过了爱作梦的少女时代,还是赖在温暖的被窝里比较实在。
那你想看星星吗?一串一串的星星,现在很少看见了……
唉!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小弟弟和老女人的差别,他还有少男心呢!她现在只懂得“浪漫”两个“字”怎么写。一个浪,一个漫。
明后天吧!明后夭我会看看。你知道,除夕夜一过就是放鞭炮的时候,等会儿鞭炮一点起来,霹雳啪啦,满天烟硝……
她没脸说实话,毕竟星星的事是她提起的,没想到他还放在心上。他这么认真,她也不好扫他的兴,只好找个借口敷衍过去。
那真可惜了,玫瑰姐这是入宝山空手回呢……今晚的星星,和明晚的星星会一样吗?
看到他传过来的讯息她有点傻眼,他不会是要逼她现在就出去看星星吧?正想着要怎么闪躲时,他又传来了新讯息——
一串一串的星星,是这样吗?
接着是好几张照片。高分辨率的照片捕捉了特别璀璨的星空。
她一张张看过,不由得赞叹他摄影技术的精良。她不知道拍星星需不需要什么特殊的装备或技巧,不过她猜想,这应该不是手机拍得出来的照片。
她看着这些照片,有点感动。所谓的“数大之美”就是这样吧!记得读书的时候读过徐志摩的文章,徐志摩说到“一天的繁星,千万只闪亮的神眼,从无极的蓝空中下窥大地”,那时没什么感觉,现在,倒是可以领略一二了。
这是哪里的星星?很美。
她发出讯息。很好奇身在北部的他,在哪里拍到这种画面?
他没回讯息,倒是又传了一张照片给她。
照片一样是由下往上拍的角度,不过照片上除了有星星外,还带到了一棵龙眼树,一个突出的遮雨棚,构图很糟,看起来像是一张拍坏了的照片。
可是她却被这张照片电到,因为——
这是她看了很多年的景色。
她立马从被窝里跳出来,拿起搁在床边的运动外套一套,就往外面冲。
“这么晚去哪里?”客厅里看着电影台守岁的老爸问她。
“有朋友在外面……”她急急道,在玄关处随便趿了一双球鞋。
“多穿点外面冷……”
老爸的声音已经被她远远抛在后面。
她伸手按大门门锁,门锁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咔”。不知是因为室内外温差太大还是什么原因,她一颗心跳得砰砰作响。在打开大门前,她用手顺了顺凌乱的头发。
大门打开,她却没在第一时间看到他,她忽然怀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龙眼树、透明采光罩,台湾很多地方都有啊。
不过一踏出家门,她所有的疑虑就一扫而空了——他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一手拿着相机,一手拿着手机。或许是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回过头来,视线正好对上她的眼。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赵晨曦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彷佛是一瞬间,也彷佛是一辈子,她就站在那儿看着他,再也跨不出一步。
直到他向她走过来。
“玫瑰姐……”他开口唤她,面上有微笑,也有抱歉。
她从愣怔中回神,有点艰难地开口:“你怎么会来?”
“来看星星。”他脸上只剩温柔笑意。
“我以为……”她顿了一下,故意装生气道:“你是来看猪。”
“猪在哪里?”
他配合地左顾右盼,然后他们一块儿笑了。
笑完之后,他的眼神还是温柔地锁着她,让她的心又乱跳起来。
“除夕夜,你怎么还在外面乱跑?”她用言语填补这令她心慌的空白,“爸妈都不管你吗?”
“我爸妈去国外旅游了。”
“又去旅游?”她纳闷,他爸妈怎么三不五时都在旅游?虽然近几年利用春节假期出国旅游的人确实愈来愈多。“你怎么不一起去?”
“我走不开。”
她立刻想,不会是因为她只放他五天假的关系吧?“你要去玩可以跟我说,我这边很有弹性的……”
“不是这个原因……”他停了好一会儿,似在犹豫,然后像是下了决心般把话说出口:“是因为『她』在这里。”
她?她很快便联想到“她”是谁。毫无疑问的,就是“花枝”。
她忽然觉得松了一口气,虽然,也有一点小失落……
不过,没关系的。她告诉自己,在这个合家团圆的晚上,孤伶伶的他会想到来找她,表示她在他心中,也有着跟朋友、甚至是家人一样的重要性吧!这与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是一样的,她也在不知不觉中依赖上他了……
不过,似乎有人不这么想啊!他的目光忽然投到她身后,她下意识随着他的目光转头,然后看见了她妈,用着难掩喜色的神情拿着一件羽绒衣出来——
“你爸说冷了,叫你穿上。”她妈把羽绒外套递给她。嘴巴是对着她说话,一双眼却贴到了利瓦伊阳身上,如X光般能照见五脏六腑的眼光已对着他拍了又拍。“这位是……”
“是我助理。”她立马道,怕利瓦伊阳被她妈搞得辐射过量又连忙补充:“工作上有点问题,所以来找我沟通。”
“喔。您贵姓?”她妈完全忽略她的明示。
“我叫利瓦伊阳。”利瓦伊阳十分有礼貌地道:“伯母是晨曦的妈妈?”
听利瓦伊阳叫她“晨曦”,赵晨曦心里一惊,不可思议地转头看他。她妈这次倒是听懂了他的暗示,脸上开了一朵可以名之为“愈看愈顺眼”的花——
“是李先生……”
“伯母叫我维阳就好。”
“好,维阳……”她妈喜孜孜地咀嚼这个名字,然后像考据学家般严谨地跟利瓦伊阳确认:“你的阳是太阳的阳吗?”
“是。”
“哇!这个名字,跟我们家小曦儿倒是有缘。”
“小曦儿?”利瓦伊阳眼里放烟火。
“就是晨曦啊!从小我们都叫她小曦儿。”
“小曦儿吗?”利瓦伊阳笑弯了眼,兴味十足地重复:“小曦儿、小曦儿……”
看他叫得不亦乐乎,赵晨曦忍不住用眼睛放飞刀。正兴致勃勃的利瓦伊阳中了眼刀,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改口:“有点拗口……”
“多叫就习惯了。”她妈重新帮他充气,脸上的笑满得都要溢出来。“外面冷,维阳进屋里来坐嘛!”
利瓦伊阳还没开口的,赵晨曦已经抢在前面:“人家没有那闲工夫啦!都半夜了,人家爸妈还在家里等儿子回家过年呢!”
她妈像是忽然清醒过来,问出跟她刚刚一样的问题:“对驹,这个时间你还没回家,你爸妈应该很担心了。”
“是啊!如果不是重要公事,他也不用特别跑这一趟。”赵晨曦直接接管所有发言权。
“唉呀!那我们小曦儿真是对不起你,还有令尊令堂了。”她妈不知是信了她的话还是借题发挥,又忙着跟利瓦伊阳抱怨:“我们小曦儿就是个工作狂,当作家应该时间很多的啊!她一年也就写那么一本书,可是连家也不回,真不知道她那么多时间都干什么去了,还什么『爱情教主』咧,马上都三十了,自己还没个对象……”
“妈!”赵晨曦急得跺脚。在助理面前抱怨这些,她还有没有威信啊!
“你是她助理出,常常见面呴,我们小曦儿就麻烦你了……”
“妈!”赵晨曦就差没把柏油路面蹬出个洞。
“人家他是你助理,我拜托他关照关照你也没错啊!”她妈对着她一脸无辜,对着利瓦伊阳却是笑得连嘴巴都合不拢,“好啦我不打搅你们。维阳如果觉得冷了,欢迎随时进屋来坐喔……”
她妈叨念着回屋里去了。终于送走她妈,赵晨曦呼出一大口气——
“这就是婆妈。”
她真无奈。她就是怕被催婚才不敢回家,每次和家里通电话,只要一触及这话题她便顾左右而言它,她妈被她闪了几次闪得不惬意,已经学到不该问的问题不要问。没想到今晚一见到利瓦伊阳,她妈不但故态复萌,还变本加厉……
“我可以理解。找对象这种事,总要自己有意愿才行嘛。”
听利瓦伊阳这么说,她倒是愣了一下。看他刚刚听她妈抱怨听得就差没举双手双脚赞成,怎地她妈一走,他立刻改变立场?喔,是了,他又在运用“心法”了。
只是这时候再表态支持她,也太矫情了。他大概忘了,刚刚把她妈搞得像是吃了兴奋剂的人可是他……
“你为什么要在我妈面前叫我晨曦?”她跟他算帐。
“我以为,这样比较礼貌。”他一脸“大人冤枉”的表情,只是看不出是真的还是装的。“在伯母面前,我可以叫玫瑰姐老板吗?就是平时我也不叫你老板的。叫玫瑰姐,那是你的笔名,伯母听着一定很不习惯……”
“那……”她原想问他“那为什么不叫晨曦姐”,想想又觉得加不加“姐”字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她妈要一厢情愿,利瓦伊阳就是叫她“祖妈”大概也阻止不了。
“那……我要回去了。”她决定用行动来中止她妈的幻想,只是对他有点抱歉,他跑了这么远来找她,她却只跟他说了几句话。
“好。”他轻轻点头,没有任何异议或不甘愿,伸手从她手里拿了她的羽绒衣,走到她身后,帮她披上。“玫瑰姐别着凉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隔着两层外套,她觉得他似乎抱了她一下。他的气息绵密而温暖地包裹了她。她吸进的,是他的味道;她感受到的,是他的温度……
她觉得呼吸困难、全身僵硬,就这么被他固定住了,脑中一片空白。
“玫瑰姐快进屋去吧。”他帮她披好了外套,走到她身边,轻笑道:“再不进去,伯母要挂心了。”
她傻傻地看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但此时他刚好背着路灯,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中,她看不真切……然后想起他是心有所属的,忽然有点难为情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想太多了。
“那我回去了。”她双手拉了拉羽绒衣裹紧自己,“你也快点回去喔。”
他轻轻点了一下头。她送他一个微笑,迈开脚步。
“新年快乐!”在她进门前,听到他对她喊。
她回头,看到他还站在原地看她,忽然有点不放心,又跑向他——
“怎么还不走?”
“等玫瑰姐进去了我就走。”
“真的哦?”她有点怀疑。
“真的。”他向她保证。
“生日……不,新年快乐。”她尴尬地笑了,朝他扮了一个鬼脸。
他被她逗笑了。“快回去吧!”
她很快跑回家,开门的时候差点没撞到老爸。
“欸你朋友走啦?”老爸手上拿着一串鞭炮。
“要放鞭炮了?”她不答反问。
“送旧迎新。”老爸很体贴地不追问,径自拿着鞭炮到外面挂好。“还有一分钟喔,你要不要躲起来?”
她一向怕那声音和味道,忙不迭地跑回楼上房间。刚捂上耳朵,鞭炮声就响了起来,霹雳啪啦、霹雳啪啦……
鞭炮响过,旧的一年算是彻底过去了。她拿起手机,一如去年,短短的时间里,手机里已涌入大量的拜年讯息,扣除商业和宣传性质的,有来自出版社的、经纪公司的、文友的、亲戚的,特别的是,今年还多了杨咏梅和怀昭的……
怀昭哪会传line呢!当然是杨咏梅帮他传的。一张怀昭的噘嘴萌照,配上“干妈,啾一个”的字幕,让她的心都要融化了。
她开始忙碌地回传,“已读不回”是罪过也是傲慢……等她把能回的都回完,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她把手机关机,以防再有人回传——传一次是礼貌,传两次就要看交情;若真有交情,也不至于因为几小时不联络就伤了感情。她走到窗户旁边,准备拉上窗帘睡觉,视线不经意往楼下一扫,却吓了一跳——
Sunny怎么还没走?
她连忙从楼上跑下来,爸妈都已经回房睡觉了,整个家里一片漆黑。她蹑手蹑脚溜出家门——
“Sunny,”她压低声音唤他,“你怎么还没走?”
看到她又跑出来,他面上有着难掩的惊喜,又有点尴尬。“呃……我刚刚拿起相机要拍的时候,突然就放鞭炮了,满天烟尘,我还在等烟尘散去……”
她抬头看天,却看不见什么烟尘,不知道是不是摄影的人对拍摄环境的要求比较高。“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到可以拍的时候……”他答得含糊。
懊不会是天亮吧?天亮他拍得到星星她就佩服他。“你是几点的车票?”
“早上六点……”又补上一句:“人家也要过年。”
这几年她虽然都在小年夜就提前回家,但她想就算是过年也应该是有车的吧?不过大年初一早上六点也是过年啦……
“那你刚刚怎么不说?”他说了,她至少可以请他进屋坐。
“我本来就打算通宵拍照的。”他又补上一句:“美景需要耐心等待。”
她再一次抬头看天,他们这里的天空是比较清澈,星星是比较灿烂,但有美到让他这么流连忘返吗?忽然想到该不是她妈刚刚的态度让他吓到不敢进屋了吧?也或许是他不想让她尴尬……“真的?”
“真的。”他语气特别地坚定。
他愈坚定,她愈觉得这话不尽不实。可是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他随身行李就只有一个相机侧背包,看起来真的不像是打算在外住宿的模样。
好吧!如果他真的这么赏识她家乡的景色,那她也该尽尽地主之谊,舍命陪君子。
“我知道有个地方,视野比较好。”她道。
他果然眼睛一亮。“哪里?”
“这附近有个农业改良试验场,种了一堆植物,养了一批禽兽,平时也都开放给我们这儿的里民散步休闲,那里地势比较高,环境也开阔些。”
“过年不关门吗?”
“熟门熟路的人是关不住的。”她朝他俏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