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二十分,陈乐安已自动将心态调整为下班前模式,文昭昭却忽然按了分机,叫她到他办公室。
文昭昭一向是个知情识趣的老板,不到工作旺季很少留他们加班,而且从来不在下班前交付业务;所以此时此刻的不寻常召唤,意谓着可能将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不管是什么事,她只希望别是她想的那件事。
“小安,康伟业的事情怎么样了?”
一进文昭昭办公室,文昭昭劈头就问。
丙然就是这件事……陈乐安抖擞精神。“对喔老板,我今天本来就要跟你报告这件事的,但您太忙,所以还找不到机会。”
文昭昭脸上写着“是吗”,陈乐安心虚外加歉疚。毕竟过去几天,她每天一到公司,文昭昭都会问她康伟业的消息、关心她的心情。
“康伟业说,他这几天都有打电话给你,但你没接。”文昭昭道。
陈乐安心里一跳。星期五晚上她使出浑身解数,连哄带骗好不容易才把康伟业打发走,回家以后她第一个动作就是把他的手机号码加入黑名单,让他再也没办法联络上她;然后,接下来的两天假日,她发现他一共打了二十次电话给她,她可以想象他的火大,但她就是铁了心不理会。
那天晚上差点的擦枪走火给了她一个警讯,如果再继续这个合约,也许她真有爱上他的可能。
文昭昭说过,爱情游戏的胜败没有人能够预料,他说得没错,但他显然没想到,弃赛的选手,永远不会败。
虽然半途而废有违运动精神,不过她本来就是被赶鸭子上架,没必要贯彻始终吧?
“因为没有再进虎穴的必要了。”她面不改色,“我已经把一窝小老虎都抱出来,抱得干干净净的了。”
“哦?”文昭昭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康伟业对跳楼那件事怎么说?”
“喔,他跟那件事完全无关,那个姓K的男人不是他。”陈乐安停顿了一下,用上加油添醋的语气:“而且他根本不是同性恋。”
“哦?”文昭昭怔了一下。“那他为什么要骗你?”
“他不只骗我,他骗了所有的相亲对象……”陈乐安把事情巨细靡遗地向文昭昭报告。
巨细靡遗?还算是啦,陈乐安扪心自问,她只隐瞒了一点点,关于她的心动,和她玩忽职守的真正原因。
这些,应该算是她的隐私吧?
“所以,康伟业这么做的理由,只是因为他不想结婚?”
“嗯。”陈乐安点头,同时加重语气意图唤起文昭昭同仇敌忾之心:“所以我们都被他耍了。”
“哇!”文昭昭摇了摇头,“他投下的资本还真大。”
“是啊是啊!”陈乐安继续怂恿文昭昭:“所以这个案子可以结了。”
文昭昭愣了一下。“可以结了吗?”
“对啊!”陈乐安用力点头。“当初老板派我查这个案子,在老板英明的领导下,小安幸不辱命,终于圆满达成任务。”
文昭昭想了一会儿。“那合约呢?”
“合约不是问题。”陈乐安以信心十足的口气喂文昭昭吃定心九:“合约没有提到我不履行条款时应负的损害赔偿责任,所以不用担心。”
“哪是!”文昭昭反驳:“合约中有提到,你必须随传随到。”
“没错,我是得随传随到,但是,”陈乐安眨了眨眼睛,笑得带点得意,“如果根本『传』不到呢?”
“陈乐安,你该不会把康伟业封锁了吧?”文昭昭立刻反应过来。
“呵呵,”陈乐安贼贼一笑,“老板果然英明。”
“这不行啦!”文昭昭吓了一跳,“你怎么可以封锁你的客户!”
“他已经不是我的客户啦!”陈乐安澄清加撇清:“当初接近他,纯粹就是为了调查,现在调查有了结果,我当然就不用再理他了。”
“康伟业接受吗?”
“我有跟他说清楚。”
“那他有接受吗?”
“他应该有听清楚。”
“陈乐安,我觉得是你没有搞清楚。”文昭昭双肘搁在桌面上,十指相扣身子前倾,“康伟业并没打算跟你解约,他刚刚才打电话给我,要我帮他联络你。”
“那又如何?”陈乐安耸了耸肩膀,“一方有意一方无意这种情况,我们处理得够多了。”
“但他是康伟业。”文昭昭强调。
“就算他是国家元首也没用,而且就算是元首来相亲,我们能多给他的,不过也就是帮他放个二十一响礼炮而已。”
文昭昭语塞,眉头纠了起来,一会儿后试探道:“你能不能……”
“不能。”陈乐安斩钉截铁拒绝老板的关说。“康伟业现在只是不习惯而已,因为过去这段时间我们来往频繁,突然不来往,他难免一时之间适应不过来,但这只是过渡期,就像吸毒的人会有戒断症状一样,所以这个时刻我们更应该坚定立场,帮他根除毒瘾。”
“根除毒瘾?”
“这么比方可能有点over,也许只要找到下一个合伙人,他的症状便能自然痊愈。”
“下一个合伙人?”文昭昭脸上露骨地写着“舍不得”。
“老板不用担心,如果真是这样,情势反而对我们有利。”陈乐安鉴貌辨色,安抚文昭昭的不安:“合约上写的是无论他结婚还是我结婚,他都必须付钱,所以就算我不假扮他女朋友了,依照合约他还是得付保证金,所以我们损失的,充其量只是每次约会的钱。但老板你往好处想,虽然我们少了这些收入,你却因此得到了一个勤奋工作心无旁鹜的好员工,对老板你来说还是得大于失啊!”
文昭昭脸上写着“我比较想要钱”。陈乐安有自知之明,加码道:“当然为了弥补老板这方面的失落,我愿意把当初说好的两成抽成提高为三成。”
“这、这真的成吗?”文昭昭的态度果然被这一成动摇了。“如果康伟业提前中止契约怎么办?”
“那我们就提诉讼啊!”陈乐安作出一厢情愿的推论:“不过我想他不会的,老板你说过他家有头有脸,他丢不起这个脸的。”
“也是。”文昭昭想了想,点了点头。“不过这样,我们好像有点对不起人家了。”
“老板,我们是被动的好不好!要不是他先利用我们,我们哪有机会反将他一军?”
文昭昭手抚下巴,不置可否,一会儿后笑了——
“陈乐安,我发现在这件事情上,你精明了很多。”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当然,也要感谢老板的教导提点。”
“不不不,这个功劳我可不敢居。”文昭昭摆了摆手。
“那老板,我可以出去了吗?”
“好。”文昭昭点了点头。
陈乐安走到门口,文昭昭又把她叫住——
“小安,你可以告诉我,你这么想把康伟业结案的原因是什么?”
陈乐安心里猛跳一下,力持镇定转过身来。“因为那个跳楼的新闻真的吓到我了。”
“只是因为这样?”
陈乐安点头,双手撝着自己的胸口,效法西施捧心。“那三天的煎熬,让我到现在都还会作恶梦。”
文昭昭点点头。“辛苦你了,我明白了。”
走出文昭昭办公室,陈乐安一整个海阔天空。文昭昭不知道,为了这短短的十分钟面谈,她可准备了足足两天呢!
她知道封锁康伟业会有什么后果,所以她得先做好功课,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找到合约的漏洞,将拒绝康伟业的损失降到最低。不知是康伟业太过自信,还是她装得太像,让他以为她真的那么需要钱,除了保密条款外,合约中竟然没有对她不履约的处罚,让她找到了一线生机。
物竞夭择,适者生存,生命总会找到出路。
陈乐安脑海中不禁浮起这几句话,深深觉得这几句话说得真是太有道理了!
待她想起这话是从康伟业那里听来的,原本万里无云的好心情霎时被乌云笼罩——
戒断症状不只他有,她也有啊!今天早上闹钟响起的时候,她不是把它按掉,而是把闹钟拿过来,对着它喊了一声“喂”……
明明就是不同的音乐……
为了彻底将他从她记忆里根除,她一定要秉持三不原则——
不见面,不联络,不谈论。
所以她在心里发誓,刚刚和文昭昭的十分钟谈话,就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提到“康伟业”这三个字。
不过,显然是她太过乐观,隔天刚进公司,文昭昭又把她叫进办公室——
“小安,昨晚康伟业又打电话给我了。”
“喔。”她点了点头。她的手机昨天也显示了他的来电记录,从早到晚一共十通。
“他跟我讲了半个小时的电话。”文昭昭揉了揉眉心,似乎很疲惫。
“喔。”她还是点头。康伟业找不到她,病急乱投医,可以理解。
“他想跟你再见一面。”文昭昭揉眉心的手停止动作。
“老板,你有没有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他?”
“有,我有。”文昭昭放下手,特别认真地辩白:“我还跟他说了我会帮他介绍新对象,但他说他现在还没办法认识其它人,他只想跟你好好走下去。”
好好走下去……多么感人的话,只是漏了“把合约”三个字。就听文昭昭又道:“小安,你就不能再跟他见上一面吗?他是我做这行这么多年,遇过最诚恳的客户了。”
陈乐安惊讶地看着文昭昭,怀疑他是不是撞坏了脑袋。“老关,他如果诚恳,我跟他就不会认识了。”
“唉!人家也有人家的难处嘛!我们做的是与人有关的工作,如果不能体谅客户的难处,我们就不配做这行了是吧?”
陈乐安又吃了一惊,怀疑是不是自己听力出了问题。上次因为金娘娘的事,文昭昭对她说了这段话,令她心悦诚服;但此时此刻听到这段话,只让她想掀桌子……
“老关教诲得是。但就事论事,老板根本不需要理会他的。”陈乐安耐着性子稳定文昭昭的立场:“对康先生来说,我们公司只是一个中介机构,他可以提出他的期望,对方也可以表达对方的拒绝,他就算是不甘心,也怪不到我们公司头上。”
“可是,这样他会对我们公司失望的。”
陈乐安再惊。相亲这事岂有必成的?让客户失望也是必然的,文昭昭一个老江湖,早就惯看秋月春风,哪还在意客户失望不失望!
这句话不消说,是说给她听的。
不过,有心话只能说给有心人听,在这件事上,她不排斥白目到底。
“康先生如果真的这么想,那就是他太不晓事,现在可是人人平等的时代,他如果以为有几个钱就能委屈别人的意志,那他最好趁早搬回古代去。”
这话皮里阳秋,表面上是在骂康伟业,内里却是在暗示文昭昭:如果他敢跟康伟业同一阵线,他就是暴君。
文昭昭的表情果然僵硬了一下。“话也不是这么说……我只是觉得,这事应该还有转画的余地……”
“老板,我可以理解你对康先生的同情,”陈乐安昧着良心说话,在她想来,八成是康伟业承诺了文昭昭什么好处,文昭昭才又帮他说话,不过她若戳穿这事,让文昭昭下不了台,对自己也没好处,所以佯作不知。“不过站在公司的立场,我们不能任他予取予求。”
“也是啦。”文昭昭嘴上附和,表情却写着不情不愿。“但是如果站在服务客户的立场,暂时配合他一下也不为过是吧?”
陈乐安的血压“蹭”地一下往上窜。“老板,我现在的业务是调查,不是服务,服务是『百年好合』那个时代的事。”
文昭昭瞥了她一眼,眼神闪灿了一下,然后笑了。
“也对,你看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呢。”文昭昭一脸“我老了老了”的表情。
“所以康伟业的提议,你不打算再考虑考虑?”
看到文昭昭笑了,陈乐安紧绷的神经终于能松弛一下,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走出文昭昭办公室,陈乐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还好文昭昭算是个讲理的老板,他们这两年总算没有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