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绿芽缀枝,冰消春融。
翠绿色的小鸟跃上枝头,琢食刚冒出头的女敕绿,三、五成群像在交谈似的,叽叽喳喳的扰人好眠。
牛头村的早春一如往昔,有点冷,叫人想躲在暖被窝不肯起床。
自从牛家小泵娘试着用先育苗再插秧的方式植稻,意外带动牛头村的荣景,这儿是稻米一年两熟的先驱地,连带着附近村落也群起仿效,纷纷到牛头村取经学育苗的方式,春分、夏末能种两季稻子,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能多收点粮食。
最后整个清江县都晓得稻子能一年两熟,那水田里可热闹了,不时听到吆喝声,老牛踩着水耕田而过。
只想混日子的知县大人段青瓦在政事上毫无建树,原本评监是个“劣”的官员,没想到因为此事而获得上头嘉奖,连着两年送进京城的考绩竟是优,叫人始料未及。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他自嘲是撞大运了,走到哪里都能拾到金子,明明是来躲灾的,却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头。
不过他也颇为得意自己的好运,人在家中坐,福气送上门,若多几个像牛双玉这样的福星,他作梦都会笑醒。
“姑娘、姑娘,该起了,你今儿个还要见南方的药材商,不能再耽搁了……”
“别吵,再让我睡一会,我好困……”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她才是主子,她说了算。
“姑娘,不能再睡了,你真的要迟了,快些起身,奴婢给你准备好衣服了。”年约十三、四岁的绿衫女子唰地拉开碎花帘子,让窗外的阳光透了进来,照在一张雪艳娇柔的美丽容颜上。
“喜妞,你是我前世仇人吗?今世特意来报仇,我到底欠了你多少债,你非来折腾我不可。”云丝披散宛若黑色丝绸的女子忽地坐起身,脸色不佳的咬牙切齿。
一脸无辜的喜妞有几分憨直的喜气,将拧吧的棉巾子送到自家姑娘面前净脸。“姑娘,净面。”
喜妞姓陈,她和她爹陈大壮,以及和东家同姓的娘——牛氏,两个兄弟陈洛西、陈洛东,一起被前东家发卖出来,正想挑人干点灶头活的牛双玉一瞧见牛氏便觉得是自家人,二话不说的买下她。
可是人家拖儿带女的,还有一个眼巴巴瞅着她看的丈夫,一咬牙,她一家子全买了。
可她的一时之举是买对了,这几个人都太好用了,连她大哥、二哥都大叹物超所值,她挑得太好了。
牛氏本来就是在厨房干活的人,做了一手好菜,江浙菜、四川菜、闽菜都十分拿手,让主家的膳食跃进不只一个层级,牛家几个孩子都被养得油光满面,身子骨壮实了不少,个个高姚结实。
尤其是牛双玉的变化更明显了,这两年她像田里的野草似的拼命抽高,柳腰儿纤细,胸前鼓胀,活月兑月兑是娉婷的大姑娘,眉眼带笑地像朵正要绽放的枣花,细白柔美。
陈大壮是牛家的门房和车夫,牛家除了多辆牛车外,现在还有马车了,也不知段县令打哪弄来退役的战马,说送就送的大手笔,让人怪不好意思的,有了马只好弄辆车架子了。
而陈家两兄弟则成了牛家兄弟的小厮,跟在身边帮着做些杂事,伺候他俩的饮食起居。
忘了一提,当年院试牛辉玉中了,他已是一名秀才,不论朝廷有没有免税三年,挂在他名下的田地都不用再缴税了,牛家卖粮的银子全归他们自家的,这让牛双玉喜得大喊读书真好。
而后牛辉玉在村头买下一间年久失修的屋子,重新修砌整理后弄成私塾,并开始对外招学生。
原本他依妹妹的想法只想招二十名学生就好,谁知光是村子里就送来快三十名孩子,再加上亲戚家的小孩,足足有四十人,他一看大家都很有上进心,所以都收了。
一年束修一两,不供午膳,但可以代蒸学生带来的饭盒或干粮,六日一休,农忙时不上课。
后来再有人送孩子来他就拒绝了,因为力有未逮,教学生也是件吃力的事,没把学生教好是误人子弟。
而牛鸿玉资质不错,进了邻县的凤阳学院,今年十六岁的他打算下场试试看能不能也考个秀才日后回家帮兄长的忙,多招点学生,兄弟俩一起当夫子教学生。
至于牛丰玉是个皮猴,整天在田里瞎玩,他跟着姊姊学算术与看帐,以及和外面的生意人打交道,打算大一点接手家里的油坊和药材买卖,他不想姊姊太辛苦,为了他们三兄弟常累得半夜不睡,在灯下核帐。
“姑娘,你不要再唠叨了,一会儿迟了又要怪奴婢没提醒你,奴婢也想姑娘你多睡一会儿呀,瞧你眼眶下方又浮青了。”她太忙了,忙得废寝忘食,往往天快亮才睡。
“真的,我有黑眼圈儿?”最怕变丑的牛双玉赶紧下床,对着妆台上那面西洋镜直瞧。
西洋来的东西不易取得,这面镜子是她硬从义兄段青瓦手里弄来的,当初她不敢高攀这位县官,偏不知他哪根筋搭错线了非要认她为义妹,把人搞得啼笑皆非。
不过也因为有知县大人当靠山,牛家人两年来做什么事都一帆风顺,没人敢小觑他们,见兄妹几人年幼就想欺负,占他们的便宜,段青瓦这座靠山还挺好用的。
“姑娘,奴婢给你梳头。”喜妞拿起一柄青玉梳子,轻梳着主子细软乌黑的发丝,这些年养得好,牛双玉的头发黑得发亮,像是能照人一般,光采夺目,叫人移不开眼睛,只想往上一抚,看是真发还是丝线。
“哎呀!真有淡淡的青紫,去请牛氏弄两颗水煮蛋来滚滚,不能让人瞧见我的丑模样。”女人可以不吃饭,但不能貌若无盐,这年头还是要靠长相,美人才吃香。
“姑娘,上点薄粉遮遮就瞧不见了,用煮熟的鸡蛋多浪费。”喜妞是被饿过的,在未遇到新东家前,人牙贩子根本不给他们吃饱,一天就一颗干硬的馒头,把她馋得连树上未熟的青果子也摘下来吃。
牛双玉一听,纤纤葱指往她额头一点。“你家姑娘是天生丽质,怎能让庸脂俗粉污了颜色,喜妞呀!你有没有点眼色,主子的话就是天王老子的命令,你只要听着就好,别顶嘴。”
“是的,姑娘。”少说话,多做事,她娘说的。
只是她心中有很大的疑惑,不爱上妆的姑娘为何梳妆台上一大堆瓶瓶罐罐,其中不乏胭脂水粉,她不用那买来干什么,难道每天瞧着就能姿容红润,不抹上脸也粉女敕?
其实牛双玉用的是自制的保养品,可她并非化工系的学生,弄不来什么长期保存,为了不害人用了过敏,所以她就不靠这个赚钱,容易引起祸事。
“别傻唿唿的站着,我的鸡蛋呢?要是觉得浪费,一会儿赏了你吃便是。”以前逃难时想吃颗鸡蛋难如登天,还得趁队伍停下来休息时躲起来吃,如今今非昔比,她都被养得娇气了,不是母鸡刚下的鸡蛋还不吃。
“多谢姑娘。”她喜孜孜的走了。
一会儿,喜妞拿了两颗剥好的水煮鸡蛋进来,放在冷水里泡了泡,而后再放在主子的眼睛下方滚了滚。
也不知是真有效果,还是黑圈儿本来就不严重,再从镜面上看到自己的脸时,牛双玉满意的笑了,女人就要随时保持最美的状态,悦己也悦人。
“姑娘,你想戴那朵珠花,还是系上新买的那条丝带,啊!这里有个小盒……”看起来有点旧了。
“不要动它。”牛双玉忽地一叫。
“姑娘……”她怎么了,脸色不太对。
“你先出去,让我静一下。”为什么让自己看见它……
没人瞧见牛双玉的指尖微微地颤抖,她一手按在小叶紫檀木扁盒上头,眼中流露一丝叫人心疼的脆弱。
“是的,姑娘,可是你别忘了一会要到商会,那些吃人的老虎可凶焊了。”她指的是商会的大老,老是以老卖老打压新进商人,仗着权高位重多有刁难,拿捏他们看不顺眼的小商。
喜妞也不多问的走了出去,屋里剩下牛双玉一人,她看着已褪去光泽的盒子,想打开又不敢的抚着上面的纹路,目光幽幽,神情淡漠,莹润的娇颜上有着涩然的想念。
须臾,她还是开了盒子。
底下铺着红绸,衬出绸布上紫玉双螭玉佩,两头螭龙是背向着相连,转至螭首时相互对望,中间雕了颗彩球。
在这紫玉双螭玉佩下原本还压着十张一千两的银票,一共一万两,一看到银票和玉佩,她便知道她以为能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走了,玉佩是念想,银子用来报恩。
其实她早有感觉了,只是不肯承认他真的会走,自从城里大火过后的那一夜起,他的言行举止就变得很不寻常,一有空不是上山打猎,让她屯积更多的腌肉,要不便是把地窖扩大做成地下粮仓,好让她存放更多的粮食。
她常觉得他有话对她说,可是一看到她又说不出口,总用让人心慌的幽深眸光看她,然后起身去噼柴。
可笑的是当年他噼的柴用了两年还没烧完,他是卯足了劲,存够了量才离开的,连走前都担心他们过不了冬。
后来牛双玉买下五百亩地,两百亩种上豆子,一百亩是水稻,另外两百亩她全种上药草。
取了五百两银子放在家中应急,剩余的七千两她存在钱庄生利钱,她想有一天还是要还给人家,这种钱她不能要。
五百亩土地上有近一百户佃农为她干活,她卖了粮,用卖粮的银子盖了间榨油坊,将自家产的豆子拿去榨油,试着榨出豆油,她的榨油坊才开始向外招人。
有了豆油,她还想要芝麻油、花生油、茶油,甚至是橄榄油,除了后者弄不到外,大多她所知的油品都被她一一做出来了,她还和人契作三百亩油菜花田,以油菜籽榨油,几千斤的菜油随时能出。
牛家油坊的油打出名声,鲜有人不知牛家油坊,他们已成为地方上一大特色,远近驰名,买油就要买牛家油坊,价钱公道又好用,油质透亮又不伤身,有些油用了对身体有益,譬如茶油。
而药材她种的是天麻、防风、柴胡、藿香、半夏、金银花、连翘、杜仲、川七等,有三个月就能采收,也有半年、一年生的,她一年能收好几回药草晒成干,再转手卖出去。
在以稻米、玉米、小麦为主食的农户来说,大量种植药草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不可能不种粮食而去种草,因此牛家药田成了当地药材商的抢手货,才刚种下就急着下单,唯恐慢人一步被抢光了。
于是牛双玉趁着三年低地价未到之时又买了五百亩田地,她全种上药草,但特意拨出一百亩地种些罕见且生长期长的药草,两、三年后或是更久才能采收,以供应有特别需求者,相信总有人用得上。
所以她手上共有一千亩地,寄在兄长名下,两年赚下来的银子不下万两,她将牛家小院翻建成农庄,盖了有独立花园的小绑楼,原本打算给哥哥们盖新房的后院建成下人的房舍,另外买下与自家相连的五亩地,将原有的小院扩充了五倍大,再住几房人也绰绰有余。
越君翎临走前留下的银子是想让牛双玉过上好日子,不用再为一口吃食东凑西凑的奔波,可是他大概没想过这位韧性坚强的小泵娘能强悍到这种地步,摇身一变成为北方各县的传奇。
“姑娘、姑娘,该出门了,我爹套好车在门口等你了。”看看时候不早了,喜妞在门外轻唤。
一回过神,牛双玉眼中淡淡的忧伤一扫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坚毅神情,她当小叶紫檀木扁盒会烫手似的将盒盖盖上,推到首饰匣子里最角落的位置,上面再盖好几层布。
眼不见为净,她才不会想念一个离开两年的人。
“来了,小心驾车,别颠着我,姑娘我身娇肉贵。”镶金的,细皮女敕肉呢。
牛双玉上了马车,车上处处是低调的华贵,她连坐铺都铺上数层鹅绒,缝在京城才有的流光锦底下,一坐上去,马车只要不颠簸得太厉害是感受不到车轮转动的震动。
而坐铺是双层的,可以移动,下铺一拉开与上铺相连便成了卧铺,也就是床,能睡在上头。
而坐铺下方是抽动式柜子,能放被褥、毯子和衣服,以及一些吃食和随身用物,连烧炭的红泥小火炉也在其中,渴了烧壶茶喝喝,饿了便架在炉上炖汤熬粥,一举数得。
“好嘞!主子坐稳了,老陈要动了……”陈大壮的马鞭刚要扬起,一道人影忽然窜到马前,吓得他赶紧把马勒住。
“等等,我还没上车呢!你们就想把我丢下,太无情了。”自个儿亲姊还把他当外人看,有好事不喊上他一声,自个儿偷乐。
“哎呀!三公子,你有事喊一声就好,别往马前撞,要是一脚被马蹄子踹上,只怕命都去了半条。”唉,三公子这性子太跳月兑了,活似月兑缰的野马,捉不住呀!
脸皮厚的牛丰玉嘿嘿两声,捉着车门往上一跳,如今他也穿得有模有样了,像世家门第出来的公子哥儿。
谁知他还没坐稳,忽地一只纤白素手伸过来,捉住他的耳朵一拧,他顿时桂哇大叫。
“姊姊,姊姊,我长大了,手下留情,别老是动不动的掐我、捏我,多少给我留点面子,我在外面好歹是个爷儿……”为什么每一次都这么痛,感觉身上要缺块肉似的。
“是哟!都成牛小爷了,我要不要给你上茶、搬凳子,让你给点赏钱?”他阔绰了,一副轨裤子弟的流气,好的不学尽学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