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呢?
杜非站在房内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天色由阒黑逐渐泛白,这一夜,他恍恍惚惚,思绪沉沦,纠葛于前世与今生之间。
她问他,为何对她执着?她不晓得,前世的她,也曾这样相问——
那已是他垂死之际,经历了一场严酷战事,他受了重伤,却坚持快马奔回王府见她最后一面。
她在门口迎接他,娇容毫无血色。相信她早听说了,他作战的对象正是她前夫,在他为傅长年洗月兑叛国嫌疑后,那厮便乘隙逃出国境,再度与敌国将领勾搭上,费了两年时间精心筹谋,挥军进犯自己的国家。
说到底,傅长年确实是个叛国贼,之前他并未冤枉他。
“王爷明知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当时为何还要这么做?”她颤声问他。
傻雨蝶!这有什么好问的?
他扯唇,痛苦地微笑。
这样的笑令她脸色益发苍白,将他揽在怀里,沉痛地低问:“为何对我如此执着?为何要这样……爱我?”
“本王要爱一个女人,何需理由?”他说得狂傲。
她听了,怔怔地含泪。
要哭了吗?可别哭,他舍不得她哭。
他勉力抬手,抚模她冰凉的脸颊。“两年前,我强娶你回府,迫你侍奉于我,还得面对王府内一干女子争宠,为了折服你的傲气,甚至坐视王妃欺负你,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这样的日子每多过一天,你便恨我多一分。”
她不说话,泪光莹莹。
“我其实……很想对你好的。”他强忍伤口痛楚,喘气说道。“可每回见到你冷漠疏离的眼神,也不知怎地,我的性子也跟着……拗上来了,为何你总不愿臣服于我?为何你我不能亲近一些?”
“别说了,再说下去,你的伤会更痛。”她心酸地劝阻他。
他却不肯听劝。“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爱你,这辈子我从来不懂得怎么去爱一个人,但雨蝶,我的小蝶儿,你相信我,我是……爱你的。”
“不要说了!”她喃喃恳求,嗓音破碎。“大夫马上就来了,别说了……”
“让我说。”这是他最后表白的机会。“听我说,雨蝶,我知道你很恨我,可来生……”他剧烈地咳嗽一阵,好不容易凝聚力气。“如果、有来生,你可愿意……爱我一回?”
她没回答,忧伤地睇着他。
他的心好痛,眸光逐渐黯淡,似风中残烛,苟延着最后的火光。“你……不愿意?”
她再也忍不住满腔激动,忽地紧紧握住他的手,贴向自己的脸。“如果有来生,你来寻我吧!比任何人都先一步寻到我,我等着你,我会等你!”
她会等他,等他去接她,她答应了和他相爱。
他满足了,总算甘愿合上沉重的眼,临终前最后看到的,是她宛如雪珠般清澈透明的眼泪,那是她为他落下的,第一滴泪——
杜非悠悠回神。
天亮了,该是他面对命运宣判的时候了。
他自嘲地微笑,眼角残泪在晨光下隐约闪烁。
这不公平!
他怎能就这样丢下两张机票,要她作出选择,他以为她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能作出什么样的选择?
他说他爱她,可他爱的,真的是她吗?
当他送她到房门前,向她道晚安,即将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她终于对他抗议了——
“你爱的不是现在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你说的那个将军夫人,我是我!”
他震惊地盯着她,彷佛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你爱的是个幻影!”她嘶声喊,胸臆波涌着某种酸楚的情绪。“是你从前世梦到今生的幻影,不是我,你懂吗?!”
他愕然无语。
还不懂吗?
“这不是真爱!这种盲目的执着,不能算是爱!”
她用尽力气喊,不顾两人还站在房门口,不顾走廊的隔音可能很差,附近几间房的住客都能听到,她豁出去了,完完全全地失去冷静。
而他望着她,墨幽的眼潭那么深邃,那么温柔,像是沉淀着累积数百年的情感。
良久,他抬手抚模她的脸颊,彷佛抚模着某种永远再也无法企及的宝贝。“你觉得这不是真爱,但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
他嗓音低哑,一字一句投入她心海,掀起惊涛骇浪。
“没有比爱着一个不记得自己的人,更寂寞的爱了,但我没有后悔。”
他说,他不后悔。
不后悔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与她重逢的这天,再爱她一次。
他不后悔。
可她很后悔。
后悔那天在门口“捡起”他,后悔留他下来当员工,更后悔与他开始这为期一个月的赌局。
她好后悔——
夏雨蝶坐在窗台,很用力很用力地咬着唇,咬到破了一道细细的口,微微渗血。她看着手机屏幕,视线逐渐变得迷蒙。那是张凯成写给她的信,希望她能放过他最好的朋友。
知道他为了你,做了些什么样的牺牲吗?知道你以前拿给万佑星的那五百万,其实是他假借保险金名义存进你的户头吗?那些都是他的血汗钱,每一块钱都是他出生入死搏命换来的,他省吃俭用,常常吃不饱穿不暖,硬是存下那些钱,结果全让你拿去资助他的情敌!
他跟你抱怨过一句吗?说过任何委屈吗?他没有!
当你在台湾用他赚的钱上学读书时,他在国外像条狗似地流浪,每天舌忝着自己伤口的血过日子,你以为他有今天的风光是幸运之神眷顾吗?你以为他怎能毫发无损地走到这一天?!
放过他吧!你这个不知感恩的女人,你配不上他!
张凯成在信里严厉地指控她,而她无法为自己辩驳。
他是为她安排了虚假的亲戚,暗中左右她的人生,但他也为她做了许多许多,给她许多许多。
她值得吗?值得吗?
泪水在夏雨蝶眼里泛滥成灾,这是多年以来第一次,她哭了,哭得泣不成声,哭到胸口彷佛噎住了,气喘不过来,一再呛咳。
一整夜,她拿着相机,一遍又一遍重复观看每张自己拍下的照片,他说,要她将这趟旅行所有美好的景物都留在这相机里,而她发现,最美好的便是有他相伴。
这一路上,他带她去他以前曾去过的地方,带她去他梦想着和她一起去的地方,他说,这或许是他在她人生里的最后一个月,却绝对会是她最难忘的一个月。
他太可怕了,竟懂得用这种霸道又温柔的方式,一步一步侵略她的心……
她爱上他了。
当天色渐白,第一道阳光射进窗台时,夏雨蝶恍然领悟。
她,爱上杜非了。
就算他是盲目的执着,就算他爱的是幻影,她也已经爱上他了,她的心里,已经有他了。
不知何时,他悄悄溜进她心房,霸占了一席之地,而她再也踢不走推不开了。
“无赖!”她哽咽地低语。“你这个……坏蛋,你好、无赖……”
闹铃清脆作响,惊醒她迷蒙的思绪。
她看看手机屏幕上显现的时间,差不多该去机场了,问题是,她该坐哪一班飞机?回台湾或去巴黎?
“夏雨蝶啊夏雨蝶,你以为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她喃喃自嘲,扬手拭泪。
一个小时后,她整装完毕,搭车前往机场,拖着行李来到柜台前,取出护照和机票。
地勤人员检查过护照,朝她微笑。“小姐行李是要直挂巴黎吗?”
“是。”她点头,取下墨镜。
地勤人员乍见她哭到浮肿的眼皮,有些惊讶,连忙礼貌地低下眸,替她办理登机证。
夏雨蝶等待着,忽然感觉心情很轻快,她决定去巴黎了,他在飞机上看到她,会不会很惊讶?
“请问有一位杜非先生,他也是坐这班飞机的,可以帮我跟他的位子划在一起吗?”
“是,我帮你查一下……嗯,这位杜先生还没来办理登机喔。”
他还没来?
夏雨蝶怔住。她以为他会比自己早来机场的,莫非他去她饭店接她了?
她取出手机,正欲拨打电话,铃声抢先响起,来电显示恰巧是他。
她悄悄弯唇,故意让铃声响了好几声才接起,故作冷淡的口吻。“有事吗?”
“小姐,请问你认识杜非先生吗?”传入耳畔的是出乎她意料的陌生嗓音,说着流利的英文。
她愣了两秒。“是,我认识他,请问你是……”
“这里是温哥华市立医院,我们是用杜先生的手机拨电话给你的,他发生车祸,情况很严重,请问你认识他的家人或朋友吗?可否请他们过来……”
接下来对方说些什么,夏雨蝶已全然听不清了,她茫然失神,有好片刻忘了呼吸。
他发生车祸,撞伤头部,手术过后,陷入昏迷。
医生说,很难判定他会不会醒来,即便清醒了,也可能有后遗症,比如说,失去记忆。
必于这问题,她不愿深思,坐在病床旁,分分秒秒地守护他,只要他平安醒来,她不介意他记不记得自己。
在过了将近四十八小时后,他苏醒了,颤颤地扬起眼眸。
他看着她,首先看见的是她眼里晶莹的泪光,以及唇畔那一抹喜悦的笑。
他直觉感到怜惜,想伸手替她拭泪,可惜全身虚软无力,不能动弹。
她察觉他的意图,主动牵握他的手,贴抚自己湿润的脸颊。
他深深地望着她,良久,沙哑地扬嗓。“你……是谁?”
她倏地震颤,泪珠纷然碎落,唇间逸出破碎的叹息,又似呜咽。“我是夏雨蝶。”
“夏……雨蝶?”他怔怔地念着。好美的名字。
“我是雨蝶。”她凝睇他,恬淡的笑颜勾勒着一种极温柔极甜美的幸福。“是你的未婚妻。”
她说着谎,一个珍贵的谎言,为了能够有理由留在这个遗忘她的男人身边,她学他小小地使坏。
爱着一个不记得自己的人,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她想,从今天开始,要由她来体验了。
而她乐于领受这样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