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在重重禁卫军的护送之下,马车停靠在诚王府门口,冉碧心撩起帘子,在一双强壮手臂的搀扶之下,出了马车。
“你回去吧。”站定之后,冉碧心转过身,望着坚持随她一起来此的缪容青。
他身上铠甲未卸,俊丽的面庞上仍残留着干涸的血迹,高大身躯立于晨曦之中,眉眼间带着淡淡疲惫,目光却依然那样清醒,那样锐亮,如同刚出鞘的刀锋。
这些年来,日日与仇敌当姊弟,与昔日谋害自己的兄长以君臣相称,他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吗?
用着近乎对自己无比残忍的清醒,逼自己成为缪容青,再把仇恨藏起,留在黑暗里,独自面对。
“宫里还需要你发落。”冉碧心语重心长的叮瞩道。
晋王已死,叛变已平定,手掌权柄的太后亦已不在……众人都以为是被晋王所杀,没人会怀疑到缪容青头上,眼下只剩耿欢尚未找着。
可明眼人都当晓得,失了龙袍与玉玺,即便耿欢再回宫里,没了太后与外戚那帮人聚众造势,世人绝对容不下这样一个软弱无能的帝王。
换言之,耿欢已当不回皇帝。
那么,谁来当这个皇帝呢?俗话说得好:成王败寇。晋王虽是皇室子弟,可到底是起兵造反,世人皆可挞伐诛之,后代史书怕是亦会将晋王归成不义之人。
缪容青有着太后外戚这一层殷实的靠山,又亲自平息了这场爆变,他治朝有功,惩奸除恶,早在朝中以及世人之前,树立起英明神武的形象。
如今耿氏诸王,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耿氏皇室早已无力回天,众人能指望的,还能有谁?
毋庸置疑,缪容青是众望所归,他若坐上那把龙椅,除去那班在背后出策起哄拱晋王造反的老臣,怕是没人敢反对。
而她比谁都清楚,他比谁都更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他是当年受无数人景仰的七皇子,被视作仙人麒麟智者的转世,若非人心善妒,他早已是率领大梁王朝走向另一太平盛世的一代明君。
“晋王叛变才刚刚平定,宫中还乱着,还需要你主持大局。”
“怎么说耿欢仍是皇帝,得先找到他才行。”缪容青淡淡给了个借口。
其实,他是放心不下她吧?他比谁都清楚眼下的局势,耿欢形同废人,谁也不会去管他的死活下落,他知她挂心,便亲自随她一同前来。
冉碧心胸中一紧,伸出手握了握他冰凉的掌心。
“当年那场合谋……诚王也有份?”她悄声问道。
缪容青凝睐着她好片刻,薄唇微掀,淡然回道:“都过去了。”
这一句“都过去了”,背后藏着怎生的痛与苦?冉碧心眼眶发烫,不敢再往下深想。
原来那场合谋毒害,诚王亦有份,莫怪乎他会那样对待诚王府,全是因果啊!前人种下的因,后人来承受这个恶果。
听见外头有动静,一道人影自诚王府侧门溜了出来,隐身在围墙之后窥探动静,一看见远处大门前的冉碧心,那人随即又哭又笑的奔上前。
“娘娘!娘娘!”铃兰正欲上前,却让缪容青贴身的禁卫军一把拦住。
“放了她。”冉碧心命令道。
那些禁卫军不敢违抗,随即放人,铃兰这才扑上前,往冉碧心跟前一跪。
“娘娘,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冉碧心弯扶起铃兰,安慰道:事了,都没事了。”
蓦地,大门开启,安荣从门内探出身来,随即往缪容青面前跪下行礼。
“大人。”
看着安荣这一跪,口中这声大人,冉碧心终于明白,原来安荣是缪容青的人,是他让安荣来监视她,抑或,是来帮她?
从安荣一路忠心护她,舍命跟随她来看,安荣帮她的成分居多,看来,缪容青将安荣安插在她身边,是出于善意。
“人呢?”缪容青颔首问道。
安荣抬起脸,面色有异地觑了觑一旁的冉碧心,始终没敢开口。
冉碧心不傻,见安荣不语,心中一紧,随即往门内走去。
再次重生为人,受诚王妃庇荫,又心怜耿欢这个傻孩子,她早将诚王府当作自个儿的家,与诚王府密不可分。
如今旧地重游,物是人非,望着昔日再熟悉不过的景色,那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俱已失了往日的荣景,显得萧索颓靡。
冉碧心一颗心紧紧拧起,脚步越来越快,绕过了中庭,顺着抄手游廊直直进到后宅,找着了昔日她与耿欢同住的院落。
出了月洞门,绕过花草枯萎一片的庭院,正欲进到正厅,却见春兰自另一侧寝房步出,冉碧心这才停住脚步。
她额上泛汗,胸口甚喘,呼息紊乱,莫名的感到害怕。
春兰一见着她,随即红了眼眶,低下了头,缓缓跪了下来。
她一步步走去,每一步都似踏在火里,那么烫,那么痛。
“娘娘,对不住……奴婢们来晚了,没能来得及……”
春兰伏于地上,后背剧烈抽动,哭了出来。
冉碧心想张嘴安慰她,却怎么也挤不出半丝声响,她红着眼,白着脸,一步步往屋里走,行过外间小厅,绕过插屏,来到寝房里。
那个孩子就躺在榻上,和衣躺着,完好无缺,只余嘴角一抹怵目的鲜红。
桌上搁着一壶酒,见底的瓷杯倾倒着,那酒……掺了毒。
下一瞬,冉碧心崩溃了,她放声痛哭。
一双手臂自后方圈住她的腰,不让她再往前走,她只能拚命挥动双手,想紧紧抓住那个孩子。
她曾答应过诚王妃与太夫人,无论情势如何艰难,务必要保住他的性命,可她食言了……
痛彻心扉的哭声,自她嘴里逸出,她拚命挣扎,不断扭动身子,意图挣月兑腰间那双手臂。
“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要去见他!”
缪容青下颚紧抽,怎么也不肯松手,硬是将痛不欲生的女人圈在怀里。
“他已经死了。”低沉的嗓,缓缓道出她最不愿面对的事实。
她僵住,一朵朵泪花在眼中绽放,眼前的景象,随着泪水的模糊而破碎。
“他在承德宫留了一封手信给你。”身后的男人又道。
“……他都说了些什么?”她哽咽着,近乎哑着嗓问道。
“他不傻,他早知道晋王不会留他活口,所以他与晋王交换条件,助他出宫回诚王府,他想回到熟悉的地方自行了断。”
原来欢儿全都想好了……那日在御花园,他一反常态,神情异常成熟,不似往日模样,原来竟是如此。
这孩子心中究竟有多苦,那样单纯的他,竟然……竟然决心寻死。
冉碧心眼前一黑,身子蓦然软下,若不是缪容青的双臂紧紧将她箝抱,她早已瘫坐在地上。
她别过脸,埋进身后男人冰冷的铠甲里,彻底痛哭起来。
是命运弄人,是上天非要他们走上这一遭,她已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将所有的过错推责于缪容青。
经历过这一切,她知道,他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耿欢没有错,错就错在前人不为后人着想,方造成今日这些种种……
是野心,是妒忌,是人性之恶,造就了所有人的悲剧。
冉碧心抱紧了缪容青的手臂,脸贴着刚硬的铠甲,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抑或是铠甲上的鲜血。
缪容青只能反手将她轻拥,比窗外的天还要清亮的眼眸,望向榻上那个无辜的孩子,终究只能闭起眼,将所有的叹息压入心底。
旭日东升。
大梁,依然是那个大梁;然而,盘龙金椅上,身穿龙袍的帝王,已不再是昔日那一个。
冉碧心披着绯红色袍子,散着发,素着消瘦的脸,倚在房外的楹柱边,静静地望着东边的天空渐被晨光染亮。
“娘娘,时候不早了,您且用点早膳吧。”春兰手里捧着漆朱托盘,上头搁着两盘简单素菜与米粥。
雹欢的尸身已运回皇城,按照帝王礼制厚葬。一场血腥宫变,死伤无数,众人至今依然心有余悸,少有人敢提起那晚的事。
皇帝与太后陆续下葬之后,在朝中缪氏朝臣的推波助澜之下,缪容青在众望所归中正式登基为皇。
雹氏王朝已不再,据闻,在缪容青登基前几日,那几位流放异地的耿氏诸王,同时接获一封密信与毒药之后,相继服毒自尽。
她清楚,死去的诸王全是与当年合谋毒害七皇子一事攸关的人,缪容青这是一次了断这份仇恨。
讽刺的是,他本是耿氏之人,却得手刃耿氏王朝,顶着“缪”这个姓氏重活一世,甚至成了缪氏荣光。
收回远眺的视线,冉碧心拢紧外衣,转过身回到屋里,在临窗暖炕上落坐。
春兰搁下托盘,为她张罗起来,看见她捧起米粥喝了几口便又放下,当下不由得叹了口气。
“娘娘,安荣来了。”铃兰的小脸蛋自门外探进来。
冉碧心没什么反应,只是起身来到妆镜台之前,让春兰为她梳头。
安荣进了屋,躬身行礼,久久未闻冉碧心回复,便抬起头来,忧心地觑上一眼,春兰正巧回首,对他摇了摇头。
安荣面上担忧,兀自开口:“小的给娘娘请安……”
“好了。”
蓦地,冉碧心启嗓,镜中那张苍白消瘦的娇颜,一脸木然,没有太多表情。
“人已不在,我算哪门子的娘娘?往后都别再那样喊我了。”
“可是……”
“就喊我夫人吧。”冉碧心淡淡下令。
春兰与安荣互望一眼,谁也没敢出言反对,只得无奈的听从。
“夫人,皇上让小的前来接夫人进宫。”安荣字句斟酌,生怕刺激了冉碧心。
雹欢的尸身虽运回了皇宫,可冉碧心坚持留在诚王府,另外在正厅给诚王妃与太夫人以及耿欢办了超渡法事,设了个小佛龛,镇日在佛龛前为死去的亡者诵经祈福。
爆里来过好几回,来的都是内务大总管,是皇帝贴身伺候的宫人,想劝冉碧心回宫,可每一次都碰了软钉子。
缪容青知她念旧,便派安荣来说服她,另外还派了几个影卫看着诚王府,王府外亦少不了禁卫军镇守,目的自然是为了护她周全。
“安荣,你回去吧。”梳好了发髻,冉碧心站起身,拢着外裳转过身,面容憔悴得令安荣惊怵。
“夫人且保重身体。”安荣忍不住出了声。
“尔回去告诉缪容青,我不回那座皇宫,有什么话自个儿来说。”
冉碧心并非说气话,而是她打从心底认为,眼下的她,已没有必要再回宫里,那里本就不是属于她的地方,亦无她的容身之处。
“皇上一直在等着您。”安荣劝道。
“回去吧。”冉碧心背过身,不愿再多谈。
安荣无可奈何,只得退出屋外,带着空荡荡的马车返回皇宫。
春兰上前为冉碧心着衣换装,她换了件绣兰花的雪白短袄,搭配一袭深蓝马面裙,发髻上簪着一朵白花,丽颜素净,不抹胭脂。
她来到前院正厅设置的小佛龛,跪在软垫上,捧着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开始念诵经文。
窗外的日光,一寸寸爬至最高处,又缓缓往下降。
中间春兰送来了午膳,就搁在一旁紫檀茶几上,却始终没动过。
直至傍晚,春兰实在忍不住了,上前劝道:“夫人,也该歇息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冉碧心低垂眼眸,目光落在手里的佛经上。
春兰怔楞。
未待春兰询问,冉碧心已扬嗓道:“明日一早,我便要离开诚王府。”
“夫人要离开诚王府?!”春兰震惊不已。
合上佛经,放回佛龛前的供桌上,燃了三炷香给佛祖上香,冉碧心悠悠转过身,望着春兰扬起一抹淡笑。
这还是事发之后,春兰头一回看见她微笑,当下不禁心疼得红了眼眶。
“夫人……”
“我正想同你与铃兰谈这件事。”冉碧心凑近,拉起春兰的手,轻轻握住。
仿佛洞悉了她的心思,春兰泪水不住的往下掉,抢着开口:“不论夫人要去哪儿,春兰都要跟着夫人。”
“说起来你们是宫人,内务府的人才能发落你们的去留,如今我已与那座皇宫没有瓜葛,若不是缪容青的允可,你们早已回宫中当值,绝无可能还陪着我在这儿诵经。”
“春兰明日就去求见皇上,恳请皇上开恩放奴婢离宫跟着夫人……”
冉碧心语重心长的打断她,“春兰,宫里没什么好的,但,跟着我一样没什么好的,怕是吃的苦会更多。”
春兰不傻,自然听得出她心意已决,不可能更改,当下只能猛掉泪。
“夫人……”
“今晚他会来见我,我会好好请托他,往后多照顾你们一些。”冉碧心笑笑地安慰起春兰来。
春兰不敢再多话,只得低下头,默默拭泪。
冉碧心拍拍她的肩头,随后来到后宅的灶房,挽起袖口,围上裙兜儿,从麻布袋里勺取面粉,开始揉起面团来。
门外,春兰红着眼与铃兰谈及方才冉碧心那席话,铃兰听罢,当场抽抽嘻嘻哭了起来。
冉碧心在里头听见了,却也只能佯装没听见,继续揉她的面。
夜幕降下,诚王府屋里灯亮起。
一辆马车缓缓在王府门口停下,做便衣打扮的太监连忙去掀帘子,只见缪容青一身玄黑常服,身形敏捷的出了马车。
安荣早已在门口等候,手里掌着灯笼,为缪容青打灯领路。
一进偏厅,八仙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缪容青神色渐冷,怎么也不肯再往前。
安荣不知主子心思,回身道:“陛下,小的听春兰说,娘娘自天将黑时便忙活了许久,这一桌子的菜全是为陛下准备的。”
怎料,缪容青身后蓦然响起冉碧心清脆的娇嗓:“错了。这些菜,不是为陛下准备的。”
缪容青转过身,望向那个近一个月不见的女人,深邃的眸光顿时沉了下去。
她瘦了好多,整个人看起来清减不少,肤色苍白,衬着那单薄的身子骨架,好似一团残雪,烈阳曝晒便要消融不见。
缪容青一声不吭,大步上前便将那女人抱住。
紧紧地,圈抱在怀里,仿佛生怕眼前这具人影只是一场幻梦。
安荣低下了头,不敢多看,冉碧心则是静静地任由他抱住,嘴角微扬。
片刻,她抬起纤手轻轻推撼他的胸膛,缪容青这才稍稍退开身,垂眸凝视。
“你的那一份,在房里。”她轻道。“这桌子的菜,是我给安荣与春兰她们做的,算是为我饯行。”
闻言,缪容青俊颜僵住,眸色越发沉暗,可他没发怒,只是尾随她的脚步,来到昔日冉碧心住的院落。
“过去我还没与耿欢成亲时,便是住在这儿。”冉碧心推开灯火通明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