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祥宁宫并不安宁,一顿关起门来只有姊弟俩谈话的家宴,让一旁伺候的宫人太监心惊胆颤。
爆人撤下了前一批菜式,后头宫人随即又送上新的,膳桌旁候立的尚食先上前试菜,确定菜肴没有异状后,才又默默退至一旁。
这些称作尚食的女官,原先只为帝王试菜,然而今时此刻,她们不光是为耿欢试,还得为皇太后试。
皇太后垂帘听政,皇权在手,地位形同天子,宫中起居自然比照起帝王规格。
瞥见对座的缪容青搁下了漆金箸子,缪萦跟着停住进食的动作。
“怎么,御厨煮的不合你胃口?”
听出她话里意有所指,缪容青端起宫人奉来的热茶,啜上一口漱去嘴里的食物气味,然后才悠悠开口。
“不知太后今日召见微臣,是为了国事?还是为了家事?”
“如今,我们缪家的事儿,便是整座大梁的事儿,国事与家事早已不分,你说呢?”说罢,缪萦重重地放下金箸,绷紧了脸皮,眉眼添怒。
缪容青淡睐她一眼,不痛不痒的回道:“既是如此,姊姊怎能故意瞒着我,让人毒杀了诚王府那两个寡母,姊姊分明是不把我当自己人了。”
“你也不想想,本宫是为了谁才会这么做!”缪萦气得拍了下桌。
“不错,诚王妃私下与毅王勾结,意图藉由毅王收买前朝老臣与皇族,一同联手弹劾我,又想搜罗姊姊的罪证,公诸于世,让天下人来挞伐姊姊,可那又如何?如今大权已归我们,姊姊贵为一朝之尊,在宫中已能只手遮天,何必杀了那两个妇道人家?”
“尔为何会对诚王府心软?”缪萦不敢置信的瞪大眼。“尔忘了吗?是谁劝告过姊姊,为了缪氏的将来,为了握牢皇权,哪怕是老幼妇孺,只要危及我们,便可铲除。”
缪容青心下冷嗤:不错,这道理是他教她的,而她倒是从善如流,谨记在心,将恶毒的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姊姊别忘了,有耿欢这么一个傻儿子,饶是诚王妃再如何暗中奔走,煽动朝中诸王反叛,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的。”
并非是缪容青对诚王妃等人心软,而是他很清楚,诚王妃妄想联合诸王与老臣私下对抗缪氏,还得看那些人愿不愿意,甚至是敢不敢。
依探子回报,诚王妃联系的那些人,除了几个年迈老臣,出于对皇族的忠心耿耿,愿意帮助诚王妃,朝中剩余无多的诸王,明白大势已去,耿氏已衰颓,无力回天,因此多是没有太大意愿陪诚王妃瞎搅和。
毕竟缪氏独揽大权,先前已有几个总与缪氏不和的王被铲除,剩下的那些耿氏亲王,个个人心自危,生怕被缪氏视为眼中钉,一举一动甚是保守谨慎,哪里还敢应允诚王妃一同对付缪氏。
“本宫知道,光凭那些乌合之众,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可诚王妃到底是耿欢的生母,耿欢傻归傻,心却偏向诚王府,在这宫中最听冉氏的话,万一诚王妃透过冉氏,从中与耿欢联系,抑或是透过冉氏传话或传授,耿欢到底是皇帝,他若不听本宫命令,擅自下了任何圣令,都有可能为我们缪氏带来麻烦。”
缪容青漠然接话,“于是你干脆设了个局,让人毒杀了诚王妃与诚王太夫人,再故意让皇后向耿欢泄漏口风,又安排了个小太监从旁鼓吹,好让耿欢去找冉氏,让冉氏带他出宫去奔丧。”
缪萦不语,那神色算是默认了。
“真不愧是当年宠冠六宫的缪皇后,当上皇太后之后,陷害人的心计越发厉害了。”
莫名地,这话听起来竟带着几分挖苦之意,像根棉针戳进缪萦心头,她不禁皱紧眉头,不悦地瞅着向来她最疼爱的弟弟。
“尔这是在褒奖你姊姊,还是在挖苦你姊姊?”
“自然是褒奖。”缪容青扬了扬笑。“荣姊不是说过,欲成大事者,绝不能心软,萦姊为了缪家,为了我,耗费了多少青春在这座皇宫,我怎可能挖苦您。”
闻言,缪萦怒色稍缓,念头一转,又问:“尔跟冉氏又是怎么回事?”
缪容青目光炯炯的迎视,毫不遮掩地直言道:“如萦姊所见,我喜爱冉氏。”
尽避心中早有底,可亲耳听见他承认,缪萦仍是免不了一阵震愕。
“本宫给你找了多少才貌双全的绝子,爹娘为了你的婚事操碎了心,你怎会看上那个细作?!”
“萦姊多心了,依我与冉氏几次接触下来,她什么都不会,就只知道要护着耿欢,要说她是细作,似乎太过。”
“她是诚王妃纳的媳妇儿,诚王妃是什么样的人,岂会随便帮自己的傻儿子讨老婆?依本宫来看,诚王妃肯定教过冉氏什么,兴许日后某天她会煽动耿欢来对付缪家。”缪萦生性多疑,什么事儿都能预先揣测到一块儿。
“这样说来,萦姊是打算除去冉氏?”
察觉缪容青面上笑容渐失,黑眸透着冰冷,缪萦心下一楞。
“怎么,容青当真喜爱那个出身卑微的冉氏?”
这下缪萦当真着急了,“那冉氏怎么说也是皇帝的妃嫔,你怎能傻到喜欢上她?你这是打算怎么着?抢走皇帝的妃子?”
“她与耿欢并没有夫妻之实,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罢了。”
“但她是皇帝的……”
“我知道。”缪容青打断了缪萦,美眸一挑,淡笑道:“皇帝的妃嫔又如何?总有一日,龙椅易主,她将不再是贤妃。”
缪萦微怔,琢磨着他的意思,当下诧异道:“即便如此,到那时,天下女子任你拣选,你又何必捡耿欢的破鞋?容青,听姊姊一声劝,莫要把心思放在冉氏身上,那个女人不值得。”
“萦姊看来,哪样的女子才值得我去追求呢?”缪容青目光骤寒,嘴角犹然含笑,声嗓甚是温润地道:“是不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惜背叛十多年青梅竹马的感情,甚至帮着能让自个儿登上权力之巅的男子,一起除掉青梅竹马的女子?”
缪萦震楞。他……他这是在胡扯什么?
无视缪萦的惊诧表情,缪容青兀自续道:“想必萦姊应当也不希望我喜欢上这样自私自利,为了权力便不顾情义的女子。”
容青这是……这是在说她吗?不,不可能,那些事情发生前,容青根本还未出世,怎可能会知道……莫非是有人向他说了什么?
缪萦面色一白,略带慌乱地问道:“是不是有人向你说了什么?”
缪容青挑了挑眉,故作不解,“荣姊指的是什么事?”
见他神情并无异状,注视她的目光同样温润,缪萦心下虽觉疑惑,却也安抚起自己,怕是因为那日的冉氏,勾起太多陈年往忆,方会这般敏感。
容青不可能会知道她年轻时的事,更不可能是在嘲讽她,他们可是至亲的姊弟,一路扶持到现在,就为了光耀缪家,让缪家成为大梁江山的主人,他们荣辱与共,密不可分。
“荣姊这是怎么了?竟然当着我的面走神?”缪容青低低笑道。
缪萦这才回过神,略带赧色的捏起锦帕擦了擦嘴。
“我看萦姊近日来为了诚王府的事,太过操劳,方会走神,您早些歇下吧。”
缪容青站起身,作势准备告退。
缪萦也没拦着,她确实有点累了……近日,由于冉氏的缘故,夜里她总梦见一些故人。
那些故人之中,总有一两个人,是她曾经真心相待的……
见缪萦恍惚失神,缪容青垂下眼,嘴角淡淡扬起,貌似讥讽。
临出殿门之际,缪容青看见端着一碗银耳粥走来的庄嬷嬷,心念一动,当下停住脚步。
庄嬷嬷见着他,连忙福身行礼。“奴婢给缪相大人请安。”
缪容青瞥了一眼冒着热烟的银耳粥,笑笑地道:“萦姊还是跟以前一样,爱喝银耳粥养颜,有劳庄嬷嬷这般用心伺候萦姊,我这个做弟弟的,都不及庄嬷嬷千分之一的体贴。”
“大人千万别这样说,大人为国事操劳,为太后娘娘分忧解劳,已是相当伤神耗力,这等小事自然由我们这些奴婢来操心。”
“庄嬷嬷跟着萦姊已经多少年了?”
“这已经是奴婢伺候太后娘娘的第三十个年头。”
缪容青黑眸一闪,笑道:“我这儿有些事想请教庄嬷嬷,劳烦庄嬷嬷一会儿走一趟庆和宫。”
庄嬷嬷虽然有诧异,但想及缪容青与缪萦姊弟情深,多半是想问些缪萦生活起居的事,也就不觉着古怪,当下便福身应诺。
庆和宫的偏殿花厅里,一侧临窗边搁着架填漆戗金的琴几,几上摆着把凤纹古琴,另一侧长榻上的紫擅炕案,摆着鋈金香炉,兽口冉冉飘出熏香。
庄嬷嬷一进到花厅里,便看见缪容青换上了一袭宽大紫袍,长发以墨黑色锦带束于身后,宫灯照耀之下,白玉容颜越发俊丽如仙。
庄嬷嬷上前行礼,缪容青兀自往琴几后方落坐,淡淡应了声,便让下人搬来一只紫檀四足坐墩。
“庄嬷嬷不必拘束,坐吧。”
得了缪容青的令,庄嬷嬷面色难掩忐忑的在坐墩上落坐。
“我有些话想请教庄嬷嬷。”缪容青修长大手轻轻抚过琴弦,勾起了几个单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令人心慌。
“大人莫要这么说,老奴不过是个老宫人,什么都不会,就只懂得伺候人,哪里有什么能让大人请教的,您千万别折煞了老奴。”
“我想让庄嬷嬷回想一下,过去灵帝仍在世,萦姊还是六宫之主时,后宫妃嫔可曾有人怀上龙胎?”
闻此言,庄嬷嬷先是楞住,随后略带慌恐的回话:“大人好端端的,怎会想问这些深宫旧事?”
缪容青低垂眼眸,勾动长指,弹奏了短短一串乐音,面淡如水,教人窥探不出喜怒。
“灵帝生前并无子嗣,以至于皇室凋零,后继无人,可当年灵帝在世,即便专宠萦姊,后宫依然时不时纳入新妃,若说这些女子身弱福薄,全都怀不上胎,这未免也太过巧合。”
庄嬷嬷脸色丕变,颤巍巍地道:“莫不是有人向大人说了些什么……”
“庄嬷嬷莫要害怕,我问这些不过是出于好奇,再加上近来诸王私下动作频频,见皇上尚未有皇嗣,便想从耿氏子弟中推举一人,怂恿皇上暂且立为皇储。”
庄嬷嬷毕竟是深宫妇人,无从得知朝廷里的事,自然信了缪容青这席话。
“原来是这样,莫怪大人会担忧此事。”
庄嬷嬷一心向着缪萦,忠心事主,早认定缪容青为皇,认定他是担心耿氏皇族会突然冒出个灵帝的私生子什么的,当下斩钉截铁的开了口。
“大人,老奴能向您保证,先皇后宫绝无妃嫔诞下皇嗣。”
“你真能肯定?”
见着缪容青异常严厉的目光,饶是在宫中打滚多年的庄嬷嬷,亦不禁暗暗打了个激灵,心生惧意。
没有什么能逃过缪容青的眼,他自幼便是大梁人尽皆知的神童,十五岁便破格入合出仕,靠着那一双善于洞察人心的慧眼,一路帮着灵帝斗垮倚老卖老的前朝老臣,甚至还帮着灵帝整治了朝中的党派之争。
没有他查不破的案儿,他若真心要查,肯定会查到那件事……
思及此,庄嬷嬷面色一肃,道:“倘若真要说的话,十多年前曾有个才人,不过侍过一次寝,便怀上了龙胎。”
哀弄琴弦的长指一顿,垂掩的灼亮黑眸缓缓抬起,缪容青紧迫盯人的睇着庄嬷嬷,沉声问道:“才人?是什么来历?”
庄嬷嬷道:“那个女子本只是女官,是灵帝的尚食,有一回帮灵帝尝出膳食有毒,便让灵帝惦记上,朝夕相处下来,灵帝对这个尚食颇为喜爱,召过一次侍寝后便册封才人。”
“再后来呢?”缪容青神情专注的听着。
“约莫两个月后,那才人便被御医诊断出孕脉,灵帝甚是欢喜,可大人该知道太后娘娘的脾气……”庄嬷嬷顿了下,斟酌着字眼,小心翼翼地续道:“娘娘自从滑过一次胎,便难再怀上,又忧心后宫中其他女子会因龙胎而坐大,而灵帝一向最听娘娘的话,自然不敢逆了娘娘的心思。”
“后宫里的妃嫔,不管谁怀上孩子,便会让萦姊想办法除掉,是不?”缪容青直截了当说出他的推论。
庄嬷嬷立时噤了声,一脸惶恐。
缪容青微微一笑,“庄嬷嬷怕什么?我可是太后的胞弟,我们荣辱一体,她做过的事,身为缪家人,我自是概括承受。”
闻言,庄嬷嬷这才稍稍松懈下来。
“你方才说的那个才人,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不敢瞒大人,那名才人后来被归到昭华宫底下,由娘娘亲自照看。”
缪萦生性善妒,视权势如命,唯恐后位会被夺走,将那名才人归到自个儿底下照看,分明是想了断这个才人。
缪容青心下了然,面色阴沉了几分。
庄嬷嬷没察觉他面色有异,又往下回忆道:“孩子虽然生了下来,可被娘娘摔伤了脑袋,虽然大难不死,但是两眼痴滞,有人逗弄也不见有反应,御医诊治之下,判定应是成了痴儿。”
“即便是痴儿,既然已生下来,那便该入皇室玉牒,为何玉牒不见他的名字?”
“衣大人来看,您想娘娘会让那个孩子入玉牒吗?”
话至此,不必再往下说,缪容青便懂了庄嬷嬷的暗示。
打从一开始,缪萦就不打算给那个孩子活路,兴许那一次根本是想摔死那孩子,却没料想到那孩子竟然命大未死。
“那个才人叫什么名字?”缪容青忽问。
“……莫瑶然。”庄嬷嬷面上浮现了一丝惧怕。
缪容青及时捕捉到她眼底的惊惶,顺势又问:“她后来怎么样了?”
“那孩子后来被淹死了。娘娘又查获莫才人与齐王私通,一状告上了灵帝那儿,灵帝自然将莫才人交由娘娘定裁。”
庄嬷嬷停顿了下,在缪容青炯炯的注视中,续道:“原来……莫才人被娘娘动用私刑,直接杖毙,为了护住灵帝的颜面,为保不让莫才人与齐王私通一事泄漏,连夜命人将莫才人的尸身送出宫。”
“莫才人可真的与齐王私通?”
“据说,那时有宫女撞见齐王特地上昭华宫见莫才人,又时常暗中托人送信入宫,有一回信被娘娘的贴身宫人给劫了,娘娘读完信后便一口咬定莫才人红杏出墙,至于信里究竟写了什么,莫才人是否真有与齐王私通,奴婢不好说。”
闻言,缪容青一颗心直直沉落,面色越发阴晦。
他沉默了会儿,方又扬嗓问道:“那个死去的皇子可有名字?”
庄嬷嬷努力回想,“原是要等到满月过后再由灵帝起名,怎料满月那时正巧逢冯太后薨逝,碍于礼俗应避免喜事,于是起名一事便给按下,可奴婢记得,当时莫才人自己给孩子起了小名……对了!叫做欢儿。”
当!一根琴弦应声断裂,几滴鲜血落在琴上。
庄嬷嬷讶叫:“大人,您的手……”
缪容青抓过一旁的锦帕,往被割伤的指尖一盖,面色越发僵青难看。“不碍事。”
“大人,您对莫才人难道一点印象也没有?”蓦地,庄嬷嬷问及。
缪容青用另一手压着锦帕,淡淡抬眼,不明白庄嬷嬷为何会这么问。
庄嬷嬷道:“记得大人当时曾经入宫几回,还与莫才人打过照面……当时娘娘私下还曾经用玩笑话问过大人,如若后宫有人妄想抢走娘娘的后位,又想扶持自己的孩子登上帝位,大人认为娘娘应当怎么做才好,大人当时还回了娘娘一句话。”
缪容青握紧了指上渗着血的那只手,下颚一抽,略微急躁地问道:“那时我说了什么?”
这怎么可能?为何他对此人毫无印象,任凭他怎么想,就是想不起莫瑶然的容貌!包遑论是与缪萦聊起此人……
庄嬷嬷垂下眼,似有余悸的觑了觑缪容青,而后小声回道:“奴婢还记得,当时大人是这么回娘娘的,您说:若是有人阻碍了娘娘的路,甭管那人是谁,都得毫不犹豫的将之除去……您还说……还说大梁只能有娘娘一个皇后,往后天下将会是缪氏江山,谁也抢不走。”
庄嬷嬷对这件事记得特别牢,不为别的,只因当时缪容青年纪虽轻,却与缪萦有着相同的心思,入朝为官之后,其治人的手段越发残酷骇人,只能说这两人真不愧是姊弟,对于阻挠他们大业的人,甭管是老幼妇孺,绝不心慈手软!
缪容青已僵在那儿,无法再作他想。
他没想过竟然会是这样……尽避不论他有没有说出那样的话,缪萦肯定早已打定主意要杀了莫瑶然,可当他说出切合缪萦心思的话,甚至是间接鼓吹她痛下毒手,那等同于是……他借缪萦之手杀了莫瑶然!
只因他与缪萦一样,皆不乐见灵帝有任何子嗣!
这个结论方落,缪容青霎时浑身冰寒,如坠不见底的深谷,只觉万死亦难辞其咎。
竟是他那份心思,间接害死了莫瑶然……缪容青垂下眼,咬紧的下颚,隐隐抽搐。
随后,他高举起缠着锦帕的拳头,重重地朝古琴捶落。
铮铮数声,琴毁弦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