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后,自气势巍峨的定国侯府朱红大门中,一百骑兵悍马煞气腾腾如箭般直飙而出,领头的自是完颜侯爷那高大伟岸、骁勇无双的玄色身影。
“儿郎们,随本侯喝喜酒去!”
“诺!”骑兵应声如轰雷震响。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要去抢亲呢。
而“绮流年”整整走了一个多月的路程,定国侯府一行人却是风驰电掣如狂风怒龙卷过大地,轻轻松松在十日内就抵达了东海珠池郡。
恰好与“绮流年”搬进瞿家同一日。
完颜猛领天下四分之一兵马,东海驻军虽非于他辖管之下,却是他生死之交兄弟、镇远侯默青衣其一的“地盘”,其麾下驻军是四镇将军之首,亦同领职中郎将的邵兴。
邵兴一收到飞隼传令后,早就迎出城门前,满脸兴奋地代自家主子好好招待、安置了这位定国侯爷。
而这安置的府邸,恰恰好就在瞿家隔壁。
“不错,好小子,很会办事啊!”完颜猛愉快地拍了拍邵兴的肩头。
人高马大的镇东将军邵兴被拍得龇牙咧嘴,又疼又荣幸,心情好不复杂。“当不得侯爷的夸,这都是卑职该做的,我家主子也特别吩咐,让卑职在此间一切听凭您调度。”
“阿默果然够兄弟!”他碧眼眨了眨,兴致勃勃地勾过邵兴的背道“不过本侯的小儿是煮熟的鸭子跑不了了。来来来,这抢亲……咳,是调度的事儿暂且放一旁,咱俩聊聊,听说……你家主子最近也春心动了?快说说。”
“侯爷,”邵兴吞了口口水,一张剽悍的脸微微发苦。“卑职是奴,哪里敢妄自议论主上的闲话?”
况且,您不是来追媳妇儿的吗?
邵兴哪里知道完颜猛这才是典型的死鸭子嘴硬,明明心焦得跟什么似的,面上偏偏要做出一副风流潇洒大爷不忙的模样来。
只是完颜侯爷却不知,就在他还死撑着面子的当儿,他的墙角就快要被撬走了。
风珠衣后来方知,那日在湖畔追着自己叫仙子姊姊,后来又躲在门口偷看了她好几回,每每笑得腼眺害羞的清逸少年,原来正是瞿家家主的么儿,人称玉小郎君的瞿玉郎。
瞿玉郎今年十六岁,却出落得皎皎如月,美姿风仪,听说天生聪慧,三岁能诗,可惜在八岁那年大病一场,待病愈后却永远状若稚子,天真质朴浑然可爱,让瞿家家主和主母既是心疼,又直欲操碎了心。
“真是天妒奇才啊!”她不禁感叹。
笛女也啧啧道“是呀,不过话说回来,玉小郎君生得这么俊,身后又有瞿家巨富宠着,就算他一生浑不知世事,也能富贵安乐到老,唉,真不知哪个小娘子有幸能够嫁入这样的人家呢!”
“也许心性永如稚童,也是另一种难得的福气。”她眼神微带一抹轻郁,吁了口气,“人想得越多,越是自苦。”
“妹妹,”风霞光面色古怪地缓步而入,“外头有人找你。”
完颜猛追来了?!
她心一悸动,小脸没来由绯红滚烫了起来,拼了命才极力压下,声音却有一丝颤抖。“后天便是瞿家大喜之日,我等会儿还要去排练……不管是谁,我都不想见。”
——风珠衣,你争点气吧!
既已下定决心,就别再做出这等痴缠忸怩之态惹人笑话,当断不断,只会伤人伤己,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清明平静。
风霞光看着妹妹黯然挣扎后的强自镇定,心微微一痛,可他什么都不能说破。
“不是……那个人。”
她一震。
“是玉小郎君。”风霞光有些苦恼。
“我同他更是没什么可说的。”她放松了下来,笑容也多了分轻快。“虽然瞿家是主,可男女有别,请哥哥代为告知玉小郎君,他若想看“仙子”,只等后日宴上堂会一观即可。”
风霞光做哥哥的自然也不乐见自家小妹被个臭男人觊觎,虽说玉小郎君心智只有八岁,那也不行。
但是陪着玉小郎君等在门外的还有瞿家家主……这究竟是要闹哪样啊?
“绮流年”看来今年真是流年不利。
“那个,瞿家家主也来了。”对此,风霞光其实也有些愠恼的。
风珠玉顿了一顿,有种久违的无力感直直涌上心头。
于世人眼中,戏子通伎子,他们兄妹俩再如何精于技艺、洁身自好,好似永远也摆月兑不了世俗种种歧视之见。
她唯有在完颜猛眼中不曾见过类似的轻蔑、贪婪、占有和鄙夷,他的碧眼始终澄澈干净,有种狂野猛烈却单纯得近乎可爱的欢喜愉悦。
所见的权贵之中,只有完颜猛对他们兄妹抱有几分的尊重。
她真的应该感到受宠若惊、荣幸满足了,只可惜,人对越是在乎的,越受不了一点点的委屈、不好。
“……我果然还是适合没心没肺的养养面首,或是孤独终老啊!”她喃喃自语。
“妹妹说什么呢?”风霞光没听仔细。
“无事。”风珠衣回过神来,吞下感伤,冷静地道“既然主家盛情,如何能拒?”
风霞光看着自家小妹,眼神沉沉黯淡了下来。
都是他不好,怎么也护不住妹妹……
他从未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痛恨自己的位卑势弱起来!
待兄妹俩出了堂室后,就见一中年清俊却眉眼锐利的男子,陪着那俊俏如玉的少年气定神闲地伫立在门口。
两人身后奴仆如云,皆恭敬地垂手随侍,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仙子姊姊!”见到风珠衣,漂亮的少年眼前一亮,满满欢喜的唤道。
她脸蛋瞬间红了起来……不是害羞,是尴尬的。
虽然他算起来还大了她将近一岁,可在这一刻,她却有种占人家小弟弟便宜的感觉。
“咳。”风霞光清了清喉咙,将妹妹挡在了身后,有礼却带一丝强硬地道“瞿老爷,玉小郎君,风某这厢有礼了。”
“霞光班主无须客套,你和珠衣大家都是我瞿府的贵客,不介意的话,就当自己家吧。”瞿老爷笑吟吟的道。
风霞光和风珠衣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越发警戒。
“不敢不敢。”风霞光微笑道,“瞿老爷盛情相邀,乃“绮流年”之幸,后日贵府喜宴之上,风某定当尽心安排得妥妥贴贴,请瞿老爷放心。稍后舍妹还须同其他讴者排演和歌,不克招待主家;瞿老爷和公子若不弃,便请前厅稍坐,霞光献丑烹上一壶茶,借花献佛,请二位赏光。”
“霞光班主,瞿某此番前来,确是有要事与你相商,而我这么儿则是口口声声要找他的仙子姊姊……”瞿老爷笑得像只老狐狸,偏生语气字字状似诚恳。“么儿天性漫烂,心中一片赤诚,还请珠衣大家看在他心心念念,视你若天人的份上,可否应允他亲近一二?”
风霞光脸色沉了下来。
风珠衣胸口恼意倏生,讽刺之词就要冲口而出,却在瞥见那漂亮少年害羞讨好的笑眼痴痴瞅着自己时,不知怎地话便卡在了喉头。
谁能忍心对一个目光纯洁热切殷勤如小犬崽的人发火?
“玉小郎君,一刻钟后我便得前去排练。”她无奈暗叹一声,抬眼平静地道,“您若有话要同我言语,现在就可以说了。”
瞿老爷眼神精光一闪,瞿玉郎已经抢在自家爹爹前羞涩而激动地道“仙子姊姊,你、你喜欢我家的湖对不对?我让他们在湖边摆了茶果,你可以一边吃一边赏湖,你……欢喜吗?”
她又是语塞。
风霞光谨慎地看着面前这一幕,大手攥紧了风珠衣的手。
瞿老爷对小儿子真真是恨铁不成钢,可又掩不住满心的柔软宠溺和疼惜。罢了罢了,只要这孩子高兴,就是天上的月他也得摘了下来供他玩,何况这一小小戏子呢?
若是能教玉郎欢喜,这戏子也算是捞得了功劳一件。
“去吧。”瞿老爷笑了,亲切地催促道。
风珠衣沉吟了一瞬,回握了担忧的哥哥一记,随即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礼。“那阿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走在湖畔,就算身旁相伴的是个温润如玉的漂亮少年,风珠衣心中却是出奇地一片平和,波澜不兴。
昔日,自己只要见了“各家美色”就会忍不住兴致勃勃评点起来,戏论着可以将之纳入自己未来面首人选中,可如今,就算对着风华仅仅稍逊于哥哥的玉小郎君,她竟然连一点脸红或心动的感觉都没有?
她不信邪地停下脚步,直勾勾地盯着瞿玉郎,盯得人家白玉般皎洁无瑕的俊脸渐渐通红如熟了的果子。
心口还是跳得很正常,连错乱了一霎都没有。
“仙、仙子姊姊,你在看什么?”
“看你好看啊!”她随口一说。
瞿玉郎脸蛋轰地炸红透了,耳朵红得像是就快要凝出血珠子来了。“仙子姊姊……你、你才好看,你最好看……玉郎……玉郎喜欢你……”
风珠玉脸上的笑容猛地僵滞,瞬间好想掮自己——
教你嘴贱乱说话!教你胡乱调戏小儿郎!
“咳,我的意思是,玉小郎君生得真好,像极我兄长的模样,简直就是我风家的弟弟一般,呵呵呵呵。”她干笑,生生吓出了把冷汗。
瞿玉郎天真的眼里掠过了一抹黯然的失落,“仙子姊姊……不喜欢玉郎吗?仙子姊姊,你不能像玉郎喜欢你那样的喜欢玉郎吗?”
“我——”她目瞪口呆。
他心智真的只有八岁吗?不会是骗人的吧?
“仙子姊姊?”瞿玉郎对她露出了可爱迷人至极的笑容来。
幸亏姊姊长年在妖孽群里走,心脏早就练出来了,不怕。
“……完颜猛那种大妖孽我都扛过来了,何况你这小弟弟?”她暗暗咕哝,浑圆的猫儿眼滴溜溜地一转,笑咪咪道“那个,玉郎呀,姊姊同你还不熟呢!”
瞿玉郎眼圈儿一红,眼里泪光隐隐,好似下一刻就要滚将出来了。
她心一突……要命了,这算不算欺负幼童糟蹋小孩?
就在风珠衣正为自己把人家小弟弟弄哭而心下惴惴的当儿,伏在高高花墙上看着这一切的完颜猛早就气坏了!
他的小儿竟然红杏出墙……不对,是背着他跟男人卿卿我我……她是当爷死透了不成?
“侯爷冷静!”胆战心惊的邵兴死死拉住了暴怒如狂狮,眼看就要扑出去撕碎人的完颜猛,压低声音道“您没见那珠衣大家和瞿家小郎君足足离了两臂之遥,这奸要是一捉错,卑职倒不怕事儿闹大,只怕您在珠衣大家面前丢脸啊!”
“本侯怕丢什么脸?反正小儿也没几次给爷好脸过。”他气息粗重,咬牙切齿,却是无意中泄了自己的底。“这狠心的……看爷今晚好好收拾她!”
邵兴好想笑,又怕一时冲动会害自己被定国侯胖揍一顿,只得努力摆出最严肃认真的表情来。“侯爷英明,与其光天化日人前争执,不如花前月下暗地好好儿说话,女子素来心软,您哄几句不就没事儿了吗?”
“是我不想哄吗?”他越想越暴躁,嗓音里甚至透着一丝委屈的哀怨。“你都不知这小儿倔得跟什么似的,比北蛮的铁锹子还硬气,一言不合就给爷甩脸子看——”
邵兴冷汗涔涔湿透衣,忽然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再听下去了,再听下去日后定会被定国侯爷灭口啊啊啊!
“您瞧!”邵兴如蒙大赦地一指,大松了口气。“珠衣大家走了。”
正在幽怨深深的完颜猛回过神来,见状不禁心下大快,笑得合不拢嘴。“好,好样儿的,爷就说我家小儿是个坚贞守礼的,不管是哪个狗胆包天的狂蜂浪蝶来纠缠都没用!”
邵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