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春花女乃女乃好威武!”自始至终趴在台上的风珠衣难掩满满的崇拜之情,眼眶微红,兴奋到身子都抖起来了。“我要学!”
完颜猛一口气差点呛死,俊脸顿时黑如锅底。“不准!”
她这才想起台下还有他这号人物,掀起水袖爬坐起来,强忍着用袖子掮汗的冲动,咕哝道“喔,您还在啊。”
“叫恩公。”他碧眼闪闪动人,勾魂魅笑道。
可惜风珠衣平常见多了自家风华绝代娇弱楚楚的兄长,早对颠倒众生妖孽界免疫了,闻言再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您应该认不得我的。”她小小声提醒。
……就是认得了也得装不认识呀!
他心一动,也倾身近前,学着她压低了嗓音道“本侯眼力特别好。”
“确实好,我脸上抹了八斤粉你还认得出……”她囔,水灵灵猫儿眼忽地瞥见人群中,魏国公府管事怒气冲冲地朝锦绣台方向来,还边走边撩袖,倏然身姿轻巧地一跃而起,咻地扑飞进后台。“哥哥快,风紧!扯呼!”
还风紧扯呼,连绿林道上的黑话都出来了,这家伙……
只不过,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吗?
完颜猛摩挲着下巴,笑得越发意味深长。
这日下了朝后,完颜猛一改往昔召歌伎、听小曲、搂小妾的套路,坐在临水楼阁中,对着一片逐渐天寒冰封的湖面做忧郁郎君状。
垂手恭立在后方的桂圆凑近一旁的红枣,小小声地问道“侯爷近来不大对劲啊,怎么连后院都不去了?”对此侯府异象,桂圆表示十分不安。
况且这些后院娇花女敕蕊数日下来等不到春雨浇灌,全部呈现一片干枯饥渴哀鸿遍野,天天堵他们这些小厮追问再三,纵然桂圆自命严谨事主,也快顶不住了。
“嘘。”红枣身为贴身小厮,多少还是知晓一丁点秘辛的,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没瞧见主子正烦着呢,这叫不叫堂会,是个大问题啊!”
“……”桂圆眨了眨眼……能讲点人听得懂的话吗?
“你也甭用这种目光盯着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红枣一脸义正词严。
别圆嘴角抽了抽——突然好想暴打红枣该怎么破?
“桂圆。”
别圆一抖,赶紧快步上前。“奴在。”
“你觉得本侯近日在京城的风评如何?”完颜猛浓眉微挑,那双碧莹莹漂亮得惊心动魄的碧眼瞅得桂圆心一跳。
“呃,自然是极好、极好。”
撇开霸道、专权、风流、目中无人、无法无天……之外,其余都挺好的。
“也是。”他若有所思的点头,嘴角扬起了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来。“本侯都足足安分了七日,连昨儿路上遇见乔国公府那个小纨裤,都忍着没叫人把他拖进暗巷殴一顿……如果这几天冒点什么事儿来,皇上老爷子也不至于再拎着本侯耳朵念叨两个时辰了。”
拎耳之疼不怕,就是魔音穿脑两时辰,纵是顶天立地伟男儿也着实有些受不住啊!
完颜猛的一番自言自语,却听得桂圆没来由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吞了口口水,脚底板一阵阵的发凉,心头一阵阵的发碜。
“主子……”您又想做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儿”,能不能跟小的透点意思先?小的也好心里有个准备呀!
“叫吧!”
别圆一愣,叫啥?
完颜猛英俊的笑脸有一丝不快,浓眉挑得更高了。“小别圆哪里都好,就是反应迟钝恼人了些,这点不好,得改。”
“欸,小的马上改,马上改。”但是到底要叫什么呀我的主子喂?
终究还是贴身小厮红枣看不过眼,动作利落地上前一揖。“小的这就通知安管家叫堂会。”
“嗯,去吧。”完颜猛满意地笑了,拍拍少年的脑袋瓜。“果然还是小红枣深得本侯心,有赏!”
红枣脸蛋红了,兴奋害羞又欢喜地一挺胸。“谢主子赏。”
留下桂圆一阵捶胸顿足……
“绮流年”这头,风珠衣正昏昏欲睡,努力撑住沉重的眼皮,莫教岁月催人老……咳,是莫教哥哥一番谆谆教诲向东流。
但是,真的很困哪!
“哥哥,阿衣真的知错了,往后不会再犯了,您歇口气喝碗茶可好?”但见她精致风流清艳娇媚的小脸蛋儿满满诚恳之色……
如果可以把眼角因呵欠溢出来的泪花擦掉的话,就更有诚意了。
“妹妹,你难道……是……嫌哥哥烦了吗?”清俊如玉的青年眼眶一红,深受打击地喃喃,眼看着泪水就要夺眶而出,风珠衣倒抽了一口凉气。
“哈哈哈哈!哪是啊,哥哥,你多心了,能被哥哥这般千娇百媚万种风情的关爱着,阿衣真是说不出毕生的荣幸呢!”她急到都慌不择言语无伦次了,干巴巴陪笑道,“如此这般还敢嫌哥哥,那岂不是连旺财都不如了吗?”
风霞光怔怔地看着她,清泪顿止,迟疑地问“妹妹真不觉哥哥辖管得太过了吗?”
……就算当真这么觉得,你猜妹妹有没有胆子承认?
风珠衣强忍着抚额的冲动,小脸上堆着的笑意更纯真无邪、更恳切热烈。“一、点、都、不、会。”
“那哥哥就放心了。”风霞光破涕为笑,丽色为之勾魂夺目。
啧啧啧!幸好哥哥不时常粉墨登场,要不这“惊艳京城”恐怕就没她风珠衣什么事了。
“哥哥,你放心,我同那定国侯爷当真连一毛干系都没有,他那日在台下也不过就是跟妹妹请教了几句戏曲子,料想应该是侯爷当久了给闲的,想亲自下场票一票戏了。”在温柔善良多情的哥哥面前,风珠衣自小就练就了信口雌黄面不改色的好本领。
“原来如此。”风霞光一如往常地被妹妹糊弄了过去,先是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又苦恼地皱了皱眉。“不好不好,总归是男女授受不亲,况且那定国侯爷……听说忒是风流,万一他瞧上了妹妹,想强抢入侯府做他不知第几房小妾,那该如何是好?”
“哥哥多心了。”她丝毫不以为意,粉的小嘴儿噘起。“哥哥也不夸赞我那晚唱得一出好戏,怎么净是闲操心着那些个风马牛不相干的小事儿?”
“唉,妹妹唱的戏自然是好的。”风霞光却幽幽喟叹一声,清澈似水如星的眸光中难掩深深惆怅。“只不过……老魏国公这一双贤伉俪真真可惜了。”
“可惜什么呀,谁教老国公爷那样对老夫人……啊,不对,春花女乃女乃已经休了老国公爷,还恢复了娘家姓,自请搬到京城西郊去了。”她提起这事还是满脸崇拜。“照我说啊,春花女乃女乃就该一气儿收他个十个八个年轻貌美温柔体贴的好面首,叫老国公爷也尝一尝滋味儿!”
“妹妹快别火上浇油了,”风霞光差点被自家妹妹这番愤世嫉俗、悖经违道的浑话给吓坏了,忙制止道,“况且你可是忘了“女诫”的训诲了?”
“呃……”
“需知“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违,行为神只,天则罪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故事夫如事天,与孝子事父,臣事君同也。”可记住了?”风霞光语重心长地道。
“……”她下巴险些掉到胸口来。
扮哥,你“女诫”竟背得比妹妹还流利,这一点都不合理啊啊啊!
“爹娘早亡,哥哥万万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自误,哥哥此番苦心,妹妹可领会得?”风霞光修长如玉的手郑重地捧起了她的小爪子,眼眶又红了。
风珠衣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忽然有种风中凌乱的无力感。
看来,是时候找个好人家把哥哥嫁出去了,不然在家里放久了是要出事的呀,也不知哪天傻不隆咚地就被谁给拐走啦。
她一时脑中思绪起伏混乱太甚,也没发觉自个儿闪过的念头更是乱上添乱。
就在此时,女乃娘气喘吁吁地小碎步走近——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风家兄妹同时一惊,面色凝重地望向女乃娘。
“出何事了?”
但见女乃娘斑白鬓发微乱,气喘如牛,急得老脸都涨红了。“王、王老虎要来抢亲啦!”
“欸?”
“什么?”
风霞光气得修长如竹的身子微微摇晃,俊秀的脸庞先是一白,随即涌现一丝罕见的怒气。
“妹妹别怕,哥哥绝对不会让那等粗鲁不文的浑汉子欺侮了你去的!”
风珠衣却是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哎!我个傻哥哥呀,只怕,那个,咳,抢谁还不知道呢!
丙不其然,鸣玉坊“绮流年”大门口堵着的高壮锦衣大胖子,带着一干唬死人不偿命的家丁,却是满脸堆欢讨好谄媚,一开口便是——
“小生王老虎,今年三十有六,父王萠乃堂堂户部侍郎是也。小生家有十万金,兴趣是看海、听雨,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诚意求霞光班主为入幕之宾、知心好友,还望霞光班主给小生一个相知相惜相许的机会……”
“绮流年”上自风霞光、女乃娘,下至讴者声伎丝竹班底打杂小厮全傻眼了。
唯有风珠衣闲闲抱臂在旁,目露凶光不怀好意地盯着这不知死活的王老虎。
——行啊,还真是够胆子了,连她风珠衣的哥哥都敢觊觎,以为他们风家没男人了是吧?
风霞光没来由地暗暗打了个喷嚏。 王老虎终于背完了身家,开始诉起爱慕之情。“霞光班主,小生、小生……自从半年前那一夜……”
众人脸瞬间黑了。
“喂!把话说清楚点!”以帏帽掩住真颜的风珠衣冷冷地道。
“对!把话说清楚!耙污蔑我们家郎君的贞节清誉,当我们个个都是死的不成?”身为风珠衣贴身侍女外加大郎君铁杆拥护者的笛女也一扫平日的傻气扭捏,气呼呼地嚷嚷。
王老虎虽然高胖壮实,平时还是个鱼肉乡民胡作非为的京城一霸,可是他一身横练的蛮野之气却在清俊潋滟修长如青竹的风霞光面前,彻底蔫了。
“是是是,莫误会莫误会。”王老虎掏出熏得香喷喷的锦缎帕子,拼命拭汗,两只牛眼热切深深地盯着风霞光,迷恋恋慕之色丝毫不作掩,偏还做出羞答答的模样。“实是半年前见霞光班主于天王庙会上,唱了那一曲“定风波”,小生这颗心就像是活生生被摘了去,魂儿也都不是自己的了,一心只想着……想着……”
风霞光玉脸渐渐红了——是给气的。
风珠衣一双水灵灵的眼儿危险地眯起,负在身后的小手悄然地对小厮们打了个手势。
小厮会意,几个趁人群嗡嗡然间一溜烟儿往后院跑了。
“可惜小生被家父强行押……不不不,是拉去江南走了一趟远行,今儿一早才回到京城,可小生对您是十足真金真心的,小生刚刚沐浴包衣后就来了,今天还请霞光班主无论如何都要给小生一个面子,就算一时不能答应了,也、也得给小生一个追求的机会啊!”
听到这里,众人已经按捺不住,纷纷撩起袖子鼓噪起来,就连看热闹的街坊们都要暴走了。
“听不下去了!听不下去了”
“一坨那啥也敢来觊觎我们鸣玉坊的白月光,是可忍,孰不可忍啦!”
“也不回家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竟然把高洁如珠似玉的霞光郎君当小倌儿那般调戏,真真是可恶至极!”
“兄弟们,给王老虎好看!”
“干什么干什么?”王老虎火大了,铜眼怒睁,一声暴吼。“老子今儿不想吓着了小郎君,这才诚心诚意来相求,你们一个个不要逼老子现出原形强抢民女——总之老子是给足了面子了,再敢啰嗦,信不信老子把人扛了就走?”
众人一个哆嗦。
风霞光玉脸霎时铁青成一片,清俊美丽的脸庞透着深深的冰冷之色,他跨前一步,优雅却疏离地拱手行了个礼。
“王郎君,蒙你青睐,可霞光不是你以为的那等人,我对你与任何男子皆无他意,”他的语气清冷无比。“此生也只会伴在“绮流年”和妹妹身边,你,请回吧!”
王老虎脸一下子涨红了,随即又是一白,下一刻又是翻黑了。
“你你你……你竟然这般折辱老子的心意?别以为老子对你上心了,你就能把老子的一片情意踩在脚底下!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要逼老子亲自在这里上了你?”
众人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
“给老子过来!”恼羞成怒的王老虎因爱生恨,压抑许久的暴性刹那间炸了开来,脑子一急,想也不想冲上前就要揪住风霞光的手腕往怀里拖!
就在急如生死紧张间——
“哥哥!“凌波飞仙”!”一声娇甜清脆的嗓音急喝道。
眼看着王老虎蒲扇大的手掌就要抓住了自己,风霞光耳中乍闻妹妹娇喊的瞬间,本能地听凭着妹妹的指示,长腿自有意识地一弯一蹬,做出自幼久练身段功法中的那一式“凌波飞仙”。
电光石火间,众人眼前只见一修长白衣谪仙翩然跃起,身姿如梦似幻、若飞羽似轻烟,悠悠然地消失在原地。
再定睛一看,霞光郎君已然在眨眼之际离了王老虎的魔爪,安然且姿态曼妙地飘落在一旁冬枯了的树下,挺拔树影与高姚身影相衬合,宛若诗中画、画中仙,真真好一幅冬日玉树飞仙图啊!
“哗……”
“哇……”
众人痴痴地看呆了。
王老虎也满面痴迷,可下一刻又猛然惊醒,越看越是色心冲脑,浑身上下麻酥酥搔痒难忍,再不管不顾地大喝一声——
“来人!把这小冤家抓回去,老子今晚洞房!”
“谁敢动我哥哥?!”风珠衣冷笑,扬声道“街坊请让!阿全动手!”
“诺!”几名小厮煞气腾腾地轰应一声,拎着数只臭气冲天的泔水桶,二话不说朝着王老虎及其一干家丁泼了过去!
酸臭难当的泔水混合鸡骨、烂菜叶和腐汤,顷刻间淋得王老虎等人一身汤汁菜叶淋漓臭不可言。
“恶……”
“呕……”
凶神恶煞色胆包天的王老虎不敌泔水一桶,只得狼狈怒怨败走。
“老子还会回来的的的的——呕——”
众人欢呼掌声如雷中,夹杂着王老虎不甘的怒吼咆哮呕吐声,令风霞光在欣慰感动好笑之余,心头不免又蒙上了一层郁色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