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餐厅庭园,沈观忽然回首看距离身后两步的男人,道:
“颜先生,我学妹对你很有兴趣。”
他脚步一顿,瞠大深眸看她,一副吞了一碗公苍蝇的微妙表情。
他罕有的古怪表情令她莞尔,她促狭心起,转身行走时忍不住又开口:“一顿饭下来,问了你好多问题,可见她有多想了解你。”
颜隽盯着她后脑勺,道:“只是好奇我这个工作。”
她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他不能松懈,谨慎注意周遭状况,心里绕转着稍早前的对话,直至上车,他才开口:“沈小姐,你学妹与你交情多久?”
发动引擎,系上安全带时,沈观答:“大学认识至今,好多年了。”
“关系紧密?”他亦系上安全带,渐渐习惯被雇主载着跑。
“算是较常往来的一个。”车子启动,她看着前头,问:“对她感兴趣?”他侧首看她。光线自外溜进,在她挺直的鼻梁上缀了光影,她专注路况,眼未眨,只见睫毛弯弯。静默数秒,他答:“是有一点。”
沈观表情沉静,似未听见,更像不在意。“沈小姐对邹小姐了解多少?”
“她小我两届,在学校餐厅认识的,她目前在一家生物科技公司上班,还是单身。”
“她家庭背景呢?”
沈观神情略变,握方向盘的手几不可见地紧了下。“我不清楚,不曾过问。”
他看见她抿了下唇,遂问:“沈小姐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邹小姐的?”身子忽然向右,随即被惯性作用狠狠带向前,车子止住时,身躯又被带回原位,他心跳快了,面上仍维持沉静,看着突然急煞车的她。
沈观两手紧握方向盘,身子前倾,呵口气正要讲话,后面传来轮胎磨地声,锐利刺耳。两人同时回首张望,一部自小客车停在她车后,应是跟在她后方的车辆驾驶因她的急煞不得不踩紧煞车。
她要转正身子,他亦同时回过身,视线触上,短瞬胶着,两张脸就在驾驶座与副驾驶座之间,近在咫尺,呼息可闻。
他先挪开视线,开口时音色略哑:“这样开车很危险。”
她靠着椅背,从胸臆里沉沉舒出一口气,抬起眼皮时,视线定在中央后视镜上映出的影像。“你怎么知道我怀疑她?”
他感觉心跳沉了点,呼息渐缓,才说:“你让她知道得太多了。原先我以为你是因为两人交情,也因为信任她,但她对你的一些状况关切太过,对我这个人的好奇倒像是探究,这一切都显得有些欲盖弥彰。我想起那晚车子要开进地下室时,对向上来一部车,那车并未挡道,也不影响我将车子开进,而你还讲着电话,却伸手鸣了喇叭。”
沈观握方向盘的手指轻轻敲了起来,目光不离后视镜。“然后呢?”
“我想那一声喇叭不是要提醒那个驾骏人。你尚在通话中,或许能捕捉对方背景中出现的声响……”他侧首看她。“沈小姐,那时你的电话里,是不是出现你按下的那声喇叭声?”
“……嗯,只是试一下,没想到真的是她。”她平缓的语气里还带有一点不愿相信的情绪。
“能否请问沈小姐,那么你是怎么怀疑她的?”
沈观道:“我在搜寻相关影片时,看见宜平跟那个抓到蛇的清洁员在对话,她那样子让我感觉有些不对。再回想她跟我们去拜拜那天,手上提了个很大的纸袋,还是两层纸袋套着,我跟我妈都以为那是供品,我妈要帮她拿,她不愿意,当时我以为她客气,现在想来,那个纸袋可能有问题。”她又想起清洁中的厕所、邹宜平从外头进厕所时只提看到清洁员夹蛇,却未提她与清洁员有过对话、那蓝色水桶露出像是麻布袋的一角……还有祖母与母亲说那天在医院门口,宜平称家人找,最后并未跟着回庙里拜拜……
颜隽听她所言,想起那晚他在她计算机屏幕上看到的影像,原来与清洁员对话的是她学妹。现在回想影片中的画面,确实与他方才在餐厅里见到的本人很神似。“那么现在沈小姐想怎么做?”
她未答话,他发现她从车停下至这刻,视线未移,他顿生疑窦,看向她注目处——那车从他们启动后便开在后头。半晌时间后,颜隽开口建议:“如果沈小姐不介意,我想我们换个位置会比较好。”
沈观不再执着自己开车,听他意见与他互换座位。她方坐稳,便听他说:“请沈小姐系上安全带,我无法挂上百分百保证,但尽全力护你周全。”放手煞车踩油门,车子慢慢滑了出去。
在这种时候,讲话还如此沉稳有礼,带着自信,她稍显惶惶的心慢慢平稳下来——她系上安全带,将这刻的自己交给他。
颜隽油门含得轻,速度不快,几十秒后路面渐宽,车流减少,他脚一沉,车窗外的街景呼啸而过。沈观两眼盯着右侧后视镜,那部稍早前在她车后急煞的车子正保持距离跟在后头。
他松油门,时速表刻度往下降,后方车子依然跟着,未超车。试探至此已确定来者不善,颜隽面色沉冷,道:“沈小姐,请坐好。”
愈来愈快的车速,还是不免让人感到惊怕,沈观深呼息,双手紧紧交握在肚月复间。时速已过130,她没在一般道路体验过如此高速状态,心悬得很高;她不知道她这部车能快到什么程度,她只担心一年四季盛产三宝的台湾马路,会不会在下一秒愿出哪一宝。
她忍住就要冲喉而出的尖叫,感觉车速陡然下降时,听见他的声音,他说:“不要怕。”他煞车试踩几次后,一脚踏至底,黑眸盯着后视镜,车后又是尖锐煞车声,他推档,在后头那部车看似煞不住,将追撞过来时,踩下油门,加速拉开两车距离。
不熟周遭路况,颜隽凭着直觉往前开,直至确定甩开那部车才停下。他侧首看她,她白净面容一贯冷静,五官线条甚至可谓利落,现在却添了丝苍白;她檀口微启,呵着气,眼睛快速眨动。
他抿了下唇,低声道:“对不起。”
沈观回神,看他的眼神还有些茫然。
“不确定车上有多少人、是否都带有武器,所以不能贸然下车与他们硬碰硬,只能找机会逃。”他解释他稍早的开车方式。
“我知道。”她舒口气,“我只是想吐。”车子忽快忽慢,身体又处于紧绷状态,两种状况让她的胃袋不断翻搅。
他讶异是这答案时,她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这地理位置还算幽静,对面像是公园,她越过马路直朝公园方向走去;他抽出车钥匙,下车迅速追上。
“沈小姐,你应该等一等我。”他大步跟来,在她身后说。
她脚下一顿,转身看他,他未料她有此反应,双脚硬生生停住。两人脚尖几乎相抵,他垂眸看她,她白着脸色说:“我忘了。”
似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柔软的表情。她恒常冷静,不躁不急,面对学生甚至带点威严与自信,这瞬她眼里浮现的未知感倒让人有些不忍。他定定看她,最后轻轻握住她手腕,皮肤接触时他诧讶她手的冰凉,显然吓得不轻。
他领着她走。“找处凉爽的地方坐一下,也许会好一点。”
她跟着他,在一处树荫下找着长椅。他让她坐,自己站至她身后。她以为他又是依照他们公司“必须站在雇主左后两步距离”的规定,却听他声音在头顶响起:“沈小姐,我知道有个穴位对你目前状况有改善效果,你愿不愿音心试?”
沈观看着远处的儿童游戏器材,问:“什么穴?”
“翳风穴,在耳后。”
她点头。“好,麻烦你。”
她头微垂,他手自她肩后越过,轻轻抬起她下巴,扳正她的脸,接着双手拇指贴在她两耳耳垂后,往内侧按压,每按一次约停留三秒。按压数次,他看着她的发旋问:“好点了?”
“还好。”只感觉他力道恰好的手指温热、粗糙,略定了她不安的心神。
“要不要喝水?”他问话同时,往左侧入口处张望。方才下车时,似乎瞄见生鲜超市招牌。“好。”
她应好,他才感觉困扰——留她一人在这,他无法放心。
沈观不见他有所动作,遂转头看他,她仰着脸,对上他垂下的目光,他瞳仁黑漆漆的。“不是甩掉那部车了?所以我一个人在这里没关系。”
“我看见有生鲜超市,不是太远,你待在这别乱走动。”
“没问题。”她回身,望向远处,余光有他身影靠过来,她再次微抬起下颔看他。叶隙筛落碎光,落在他发上,面庞却陷进阴影里,只一双深眸邃亮。
她看见他微低身,右手绕至腰侧,微掀夹克,掏出黑色物事。他将之放进她手里,问:“教过你怎么用,还记得么?”他给过她一把,数小时前出门时他看见那把喷雾枪被她搁在玄关柜上,他想有他在她身边,她不带也不要紧,却不想遇上方才那状况。
她看着掌心上的喷雾枪。“应该可以。”她抬眼看他。“真应付不来我还有两条腿能跑,我体育成绩还算可以。”
她几乎要拍胸保证,他心悬着难放下,快去快回。
拎着袋子返回时,见她还维持方才姿态坐在那,他才缓了步伐。
“这么快?”沈观恰好转头,觑见他走来。
他在一旁坐下,拿出瓶装水。“担心那部车找到这里。”旋开瓶盖,递出。
她接过,抿了好几口。
“苏打饼和话梅。”颜隽自袋里翻出两包零食。“我知道晕车时吃这个能减缓不适感,你试试有没有用。”
她挑了话梅,撕开包装,往嘴里塞了一颗,又酸又咸,她忍不住皱眉闭眼。
待嘴里那味道较淡了,她狰眼便触上他静深的黑眸。
他转开视线,问:“应该好些了?”
她轻应了声,把话梅袋子递过去。“吃不吃?”
他摇头,扭开另一瓶水,仰头喝两口。
她未再开口,他亦是沉默,像各怀心事,又像什么也没想,做短暂休憩与放空。人生难解的题很多,可知的、未知的、无知的,都像在考验,更像是另一种学习与体悟。
长长的沉默后,沈观先开口:“你以前也遇过这样的事?”
“有过。每年股东大会时间逼近,公司就特别忙碌,一些大公司的董座与股东需要保护。我第一个雇主是上市公司大股东,在他要去开股东大会的路上遇上跟踪,对方或许以为开车跟踪不方便,派了人手骑机车跟着,那车手知道怎么跟,一路紧追甩不掉,最后只能故意急煞车让他撞上来,再趁他倒地时加速离开。”
与方才情况差不多,不同的只在于一个被机车跟,以假车祸结束;一个是被汽车跟,假车祸没成,倒也逃出对方掌握了。“那雇主车尾应该有伤。”
“有。会议结束就进原厂维修保养。”
“你赔修车费用?”她看他。
颜隽轻轻摇首。“有了那样的身分地位,那些大老板们在乎的是钱,但更要紧与看重的是命,所以车被撞伤是小事,不会跟我们这种人计较索赔。”
“像刚才那样的情况,万一躲不掉呢?”
他偏过脸庞,对上她视线。“最坏打算就是近身搏斗。”
“你一个人?”她像是质疑,更多的是心里莫名腾升的忧心情绪。“如果像沈小姐这样只聘用一名保镰,那就是一个人面对所有状况。”她抿了抿唇,问:“你以前的雇主聘几名保镳?”
“至少两名。如果是艺人,阵仗更大,有时需靠我们筑起人墙保护。”
“啊!”她轻诧。所以他遇上的雇主里,仅有她是唯一聘用一名保镳的?他目光温暖地看着她。“那些都是大老板或是明星艺人。”
她明白,身价不同,自然排场阵仗也就不同。
“所以……”颜隽敛了眼色,略严谨的口吻交代着:“万一下回状况更复杂,我必须近身与他们接触时,请颜小姐务必照顾好自己,找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甚至车开着先跑,可至邻近警局寻求协助。”
他要她把他丢下先跑。
他要她把他扔在危险中,自己先逃。
他要她把他抛下,让他去面对本该是她必须面对的危机。
沈观不说话,握拳的手心紧了紧,她盯着他看了近十秒,才转开目光。
如果有那一天,她的事为什么要他为她承担?他为什么要为与他无关的人担起所有风险,哪怕是性命?
稍长的沉默后,她慢声询问:“颜先生,在我的任务结束后,你是不是能考虑离开这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