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二十二年,春。
“茶也清哎,水也清呦,清水烧茶……”
穆小花一面唱着歌,一面采集茶树顶端的女敕叶,这年代的普洱茶还是野生种,几乎没有人工培养,也恰恰是因为这样,量少,更显珍贵。
来到这个时空整整十年,阿娘习惯了性格改变的她,而她也习惯了古代生活,或许曾经彼此心里都有过疑问,但生活嘛,搅和搅和着也就过去了。
纳西族女子与汉族女子不同,这里的马帮文化很发达,有出息的男人全出门运货去了,经年累月待在外头,也许一两年才见得上一面,家里只能靠女人来支撑门庭,因此纳西女子非常能干,不但要操持家务、织衣绣布、教养孩子,还要下田耕种。
熬人大多穿着大襟宽袖布袍,下面穿着深色长裤,腰间有黑、白、蓝等色的棉布腰带,打上百褶,正所谓一天穿四季,东边晴时西边雨,说明这里的天气日夜温差极大,因此妇人习惯在背上披着一块羊皮,具有保暖及保护的作用。
羊皮上方下圆,缝着一道宽边,再钉上七彩绣的圆形布盘,代表北斗七星,羊皮上端缝着两根白色长带,代表月亮,披戴时从肩上搭过,在胸前交错、系在身后,意谓着披星戴月,象徵纳西女子勤劳朴实、贤德善良。
穿越在这样的家庭,自然得适应这样的角色。
她家里人口简单,只有她和阿娘两人,听说当年阿爹跟着马帮,在穿过玉龙雪山时坠崖身亡。
幸好母亲心有成算,细细算计着过日子,辛勤耕作,慢慢将她拉拔长大。
前辈子的穆小花是学农的,到处推展有机农作,她与小农合作,架设网站,把好的食材推广到百姓家里。
读农学院的人很多,放弃本行的占大多数,只有她,不但没放弃,还往里头钻。
罢毕业时,她拎着包包不回家,直接往乡下跑,在泥田间耗了五年,晒成黑人不说,日子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当教授的爸妈快被她气疯,向她发出通牒,要不转行,要不回学校继续念,博士班毕业后,爸妈会想办法让她留在大学里当助教。
她没理会爸妈的警告,第六年、第七年,她结合小农成功创立自己的生机品牌,第八年、第九年,同学会上,同学用羡慕的眼光看她。
第……十几年吧,她开始感受到中年女子的寂寞,想找个好男人定下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婚姻市场。
本来就长得普普,又把自己搞成中年农妇,而存款簿里面的数字无法替她找到真心的男人,一再被骗后,她考虑过要不要找个男人捐精,从此把事业当成丈夫?
计划还没成形呢,没想到她到西双版纳寻找优质普洱茶,学习耕作农法,却遇上一场豪雨狂灾,被淹没在土石流底下。
清醒后,她成为穆小花。
成为穆小花的缺点是,所有努力成就都得从头来过。
优点是,穆小花打小就长得精致可爱,以她阿娘的容貌作推估,将来肯定是婚姻市场上的抢手货。
她没猜错,十三岁之后,来家里说亲的人都快把门槛给踩平了,但阿娘似乎不打算将她贱卖。
阿娘说:“你值得更好的男人。”
这点,母女立场一致。
“……茶也清哎,水也清呦,清水烧茶,献给心上的人……”
她唱得起劲、唱得高昂,是啊,她的心情超好。
前年移植到田里的普洱茶树,在她悉心照顾下长势很好,去年虽然只收了一、二十斤乾仓茶,但她用现代制茶法做出来的茶饼,味道与时下做出来的差别很大。
这样的茶,碰到识途老马,能不被高价收购吗?她卖的价钱,是别人家的两倍。
阿娘不信有这等好事,刻意去探听,这才晓得,那些茶最后全被转到木王府里,听说还向朝廷上贡了十斤茶饼。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提木王府。
数百年前,这里居住的几乎都是纳西族人,纳西族的土司姓木,几代以前土司便领导纳西人从农转商,不但带族人到各地运送、买卖货产,这几年更设置集散中心,让各地来的商贾可以在此交换商品。
尤于商业繁荣,税收增加,并且来此的商人要吃要喝要睡,渐渐地,小镇发展成大城,马路越修越宽越直,马帮们从四方汇集,不仅带来货物财富,也带来多元文化。
聪明的人懂得往钱多、资源丰富的地方靠拢,于是百姓人口年年增加,越来越多人选择在此定居。
外头不断改朝换代,战争杀戮不止,唯有此地,数百年如一日,朝气蓬勃、欣欣向荣。
在这一点上,穆小花觉得木王爷们很聪明。
他们对政治版图没有太大野心,只关注经济与百姓,不管朝代换过几轮,一概不参与斗争,一概对朝廷伏首称臣,他们用更多的岁贡来换取和平。
木土司领受“王爷”爵位,自愿为朝廷固守一方疆域,这样的做法为百姓们争取到安居乐业、稳定生活。
许是上苍回报王爷们的心愿,多年来,此地风调雨顺、商业发达,在木王爷的统治下,富甲一方。
有这样的领导者,穆小花不得不承认,能穿越到这里,她非常幸运。
可重商轻农也不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多年来,此地的农业技术并未更进一步,虽然四季如春、风调雨顺,可农业产值并未见增长。
虽然山多平原少,大量放牧让百姓不缺肉食蛋白质,没有饥饿之虞,但蔬果量不足,导至百姓纤维素与维他命的不足,到晚年往往会出现三高问题。
她不确定是不是食物的关系导致这里的人们平均寿命较低,但她确定均衡的饮食是长寿的关键之一。
于是茶叶成为解决之道。
这里满山遍野的野生茶树,姑娘们不畏高,一个个身手矫健的上树采茶,返家后做成普洱茶饼,自有商人来收购。
但让穆小花爬树?汗颜呐,即使已经穿越十载,这方面她仍远远比不上本地人,所以她选择改变茶树生态。
前世她是农学院毕业,熟悉各种养殖技术,和一般大学生不同,她懂的不仅仅是教科书上的知识,她还花好几年时间上山下海到处实习。
为寻找最古老的、优质的、不受污染的好食物,她从国内到国外,参加演讲和学术讨论,进到各农家学习农事技术,下田种菜、上山制茶。
她在屋顶上晒过金针花,在森林里寻找山棕,在西双版纳森林里见证百年野茶树,下海捕过野生乌鱼取卵……在现代粉领阶级中,她称得上神力女超人。
只不过,面对一群从小就当神力女超人养的胖金妹,她只能俯首称臣。
当然,她不是不能爬高高,只是不喜欢爬高高,更重要的是,依当地这种方式做出来的茶叶,产量根本不足以供应这么多人,因此她说服阿娘,给她几亩地种植茶树。
去年的茶饼受到夸赞,今年茶未收,已经有人上门向她预购。
阿娘语重心长说:“小花,甭妄想攀上木王府,那些人不是和咱们同一道的。”
这道理她明白,虽然木王府美名在外,可树大必有枯枝,人多必有白痴,谁晓得木王府里有没有几个败类,万一人家看她们孤女寡母好欺负,硬把阿娘掳走,逼她交出茶树栽培法、茶叶制造技术……
不是她自私,而是她多心,太早改变历史,她得承担些什么?
因此穆小花是个小人物,憋着劲儿死命工作,是为着让自己过上衣食无虞的生活,真没打算呼风唤雨、名留青史。
因此她低调再低调,连唱首现代歌,都得确定附近只有她一个采茶姑娘,才肯松开喉咙。
想起她的小茶树,心情更欢了,她引吭高歌,唱得更欢畅,“我默默的想啊悄悄的问,你家乡有没有这样的茶林,茶林里有没有采茶的大姊,大姊里有没有你心爱的人……”
爬下树,今天茶叶采够了,她一面唱着,一面弯腰在老树附近寻找新茶苗。
通常在霜降前后,茶树种子成熟落在地表,三、四个月后生根发芽,茶苗长成,便可试着移植。
阿娘说,她乐意的话,可以再垦上两亩地,多种些茶树,这是对她侍弄茶叶的肯定。
“有茶林、有大姊,没有心爱的人。”
一个突兀的男声传来,穆小花猛地起身往后看。
那是个斯文的男人,穿着汉人的绸衫,做汉人打扮,一百七十公分左右,身材略微纤瘦,皮肤过度白皙,五官深邃,打扮得乾乾净净,手里还学汉人拿着把扇子。
以二十一世纪的眼光来看,是个小花美男,虽然不够高,但是够养眼,不过以这里的审美来看,他是高的,他不像话的白皮肤和这里有些格格不入,这里连女人都晒出一身健康的小麦色。
穆小花微皱双眉,哪来的男人?
早说过这里的男人以进马帮为荣,凡有几分本事的男子,莫不把进马帮当成人生重要目标,可长期在外的男人,怎能养出一身细皮女敕肉?更何况他还穿着汉人服饰。
用膝盖都可以猜得出,此人非富即贵,且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出自木王府。
木王爷向往汉文化,花大把银子从京城请来师傅,教导下一辈经史子集,听说这些年府里吃的喝的用的,无不模仿汉人。
木王爷是此地的土司首领,由他带领风潮,贵户富人当然会群起仿效。
“怎么不唱了?”男人问。
穆小花大翻白眼,他在这里,她还唱什么啊,又不是以卖唱为业!
男人没介意她的白眼,笑道:“你果然听得懂汉语。”
她不只听得懂、看得懂,还运用得很流利呢,想当初……刚穿越过来,虽带着前身的记忆,她还是花了大半个月才克服心中障碍,试着用纳西族语言与人交谈。
“公子有事吗?”他靠得太近,她忍不住退开三步。毕竟要注意男女大防嘛,汉人都嘛这么做。
“汉语是跟谁学的,学得这样好?”
苞国文老师、跟小说作者、跟新闻记者……但,关他什么事?撇撇嘴,穆小花眯眼,开口,“请问……”
“你问。”他笑弯眉毛,真心实意的诚恳笑脸让他看起来更顺眼几分。
“我们熟吗?”她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笑容可掬。
吭?怎么会问这个?下意识地,他实诚地摇摇头。
“既然不熟,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转身,她把茶树根裹上一层泥土,放进篓子里,心里盘算着,回家后先把茶苗种到茶园里,这一批长到冬天,可以收下第一季冬茶,想到丰收,她眉开眼笑。
她的茶卖出好价钱后,村里有不少人家也想学她种茶,可他们哪有她的专业,一段时间后,田亩里又种回苦荞和青稞。
她快步往家里走,把木裴轩忘到脑后。
居然……被无视了?!望着她的背影,木裴轩笑开,崭新的经验呐。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加快脚步跟在穆小花身后,她速度加快,他轻咳几声,随着她的小跑步,他越咳越厉害。
穆小花皱眉,试图忽略,但他……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的,他咳得连肠子都快吐出来似的。
听不下去了,站定转身,她望向他,他回看她,他忍不住笑出声,一面笑还一面咳,那模样明明很狼狈,却诱发出她的同情。
“你在跟踪我?”
“更正确的说法是,我在跟『着』你。”
“有事吗?”
“想知道你的汉文是怎么学的?”
穆小花摇头,确实啊,当地汉文仅仅在“上流社会”中流传,这里的人家要是请得起汉学师傅,就足以到处夸耀,像他们这种平民,能上东巴院念书的已是寥寥无几,哪有机会接触到汉文?
她太不小心了,这事传出去,不知道会引发多少疑问。
穆小花闭上嘴,对于无法解释的事,她选择缄默,她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走。
他大步追上。“你不想回答?”
还用问?她这样子,像是乐于回答的态度吗?
他想了想又问:“这是你的秘密?”
啊不然咧,是可以到处宣扬的八卦?
“是不是不谈这个,你就愿意开口?”他从不是个穷追不舍的男子,但是对她……莫名其妙地,他想要穷追不舍。
穆小花满脸不耐,出门没看黄历,怎就招惹一块牛皮糖,还是颗名牌牛皮糖。
他再咳两声,笑着改用纳西语问:“是不是假装没这回事,你就愿意和我当朋友?行啊!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何况只是守个小秘密,前提是,你必须是朋友。”
穆小花不是迟钝之人,这话已经不是纯然的友善,而是确确实实的威胁—— 想保有秘密?就做朋友吧!否则……嘿嘿嘿……
穆小花立定、转身,面对他时他又咳了两声,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色微红。
对自己语出威胁感到羞愧?真是可恶,更可恶的是,竟然说着邪恶的话,却摆出一副无害无辜的表情。
穆小花问:“你很缺朋友吗?”
她在讽刺他,他却想也不想地坦然接下。
“对啊,考虑考虑吧,我不会给朋友带来困扰,比较喜欢给朋友带来帮助。”扬扬眉,他把“困扰”两个字加重音节。
她轻哼一声。“我习惯自助天助,多谢!”
他指指她篓筐里的茶苗,问:“你想种茶?我有从中原来的茶树,想不想要?”
有茶树的是他的庶妹木青瞳。
之所以取名青瞳,是因为她有双漂亮的眼睛,她长得嫋嫋婷婷,细柳生姿,甚迷人眼,见过她的人都忍不住赞叹。
她的美丽再加上她是这一代唯一的女儿,因此很得长辈宠爱,是被娇宠大的千金小姐,多少养出几分骄纵任性,凡是想要的,都要顺从她的心意。
前几年她一时兴起,让父王从中原聘来几个侍弄花木的好手,搜罗不少这里见不着的花种树木、种子秧苗,还给她搭起大暖房。
她得意洋洋,汉语学得普通,却学起中原贵女,季季办赏花宴,邀手帕交进府炫耀。
从中原得来的茶树?瞬间穆小花整个人绽放光彩,看他的眼光变得不同。
她可以种出不少东西,可惜这里地处偏远,能拿到手的只有当地物种,如果能有中原的……好吧,她承认,自己是个现实势利的家伙。
她对自己的势利感到汗颜,却欲盖弥彰地举起三根手指头,说:“交朋友,我有三不原则。”
“哪三不?”
“不交利益、不交背景、不交权势,单纯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