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峥玥全然不知,自己已然落入渐渐收拢束紧的天罗地网……
她在养伤之际,尤庆幸自己出手快,把所有事儿全推到了严家头上,可万万没想到半个月后,却收到原拘押进大牢的严家家主和严大郎君被放了出来的消息。
辟府对外说法是查明之后,确认违法乱纪私放印子钱之大罪主谋乃严氏,严家家主和严大郎君却自始被蒙在鼓里,与此滔天大罪无涉,但毕竟落了个管束教女不力,致使其重利苛民逼死人命。
因此严家所抄家业商铺尽数充公,只发还了严家主宅一处。
严家经此大祸冲击,严老爷和严夫人当即就倒下了,缠绵病榻不起,严家里里外外奴仆早被遣散一空,如今只剩两名忠心老仆守着,凄凉落魄哪里还有昔日巨富的一丝一毫风光?
严大郎君短短十数日,原本温润如玉的白衣公子如今瘦得厉害,朴素简陋的大袍子套在身上空空荡荡,眼神黯淡如灰烬。
他想方设法到处去求告亲友商借银子为父母治病,可是现在的严家早成了众人眼中的屎盆子,谁人敢碰上一碰?
严大郎君伫立在灼灼艳阳下,却觉犹如置身于数九寒冬之中,人情冷暖,今日始知……
就在此时,常老爷却找上了他。
“世伯。”严大郎君神情灰败平静,这些时日来常大娘子的虚言敷衍,到最后的避不见面,早已说明了一切。“您是来退亲的吗?”
常老爷看着面前这憔悴不堪、早没了往日翩翩光华风采的世侄,心里滋味复杂万千,有可怜有愧疚有难堪,也有一丝心惊胆战的不甘。他吞了口口水,想到陆大娘子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还是硬了硬心,挤出慈蔼的笑容道:“好贤婿,你这可冤枉世伯了。”
严大郎君一呆,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有些傻了。
“严家不幸遭此横祸,世伯虽然是区区商贾,使不上力相帮,可我常家素来重信诺,咱们严常两家婚事照旧。”常老爷深吸了一口气,笑容越发慈和。
“你阿父阿娘,说不定被这喜事儿冲上一冲也就好了,不知贤婿意下如何?”
“世伯……不,岳父,谢谢您,谢谢您……”严大郎君泪水再也止不住,起身重新跪下,伏地叩首向常老爷行了个跪拜敬礼。“岳父此番雪中送炭相救大恩,小婿铭记终生,这辈子永不负阿玥……待他日重整家业,定当重重厚报岳父天大恩德。”
“好说好说。”常老爷有种说不出的心虚,总算良心未泯,在搀扶起严大郎君的当儿,迟疑地安慰了句:“以后都会好的,只要你们夫妻俩能好好过日子,我也就安心了。”
“多谢岳父……”严大郎君哽咽。
常老爷回到常家后,却迟迟不敢踏进长女的院子里,他几番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向陆大娘子求救。
陆大娘子眸底难掩一丝鄙夷地看着这容貌清俊儒雅如昔,却懦弱没肩膀的初恋情郎,若不是现下自己也没了别条更好的出路,而且也不敢有别的出路,她早后悔为何下半辈子要跟这样一个男人绑在一块儿了?
“老爷,这事儿不难办。”她面上温柔甜笑道,“反正咱们已过了三书六礼,便把婚期提前,我看三日后就是黄历上的吉日,我早些嫁入常家,也好早些成为您的臂膀,打理起后院『家事』来。”
常老爷惊喜不已,满满欣慰地轻拍她的手。“好,好,老夫就知道娘子向来是心疼我的,那便这么办吧,有了你这个嫡母后,阿玥出嫁也风光好看些。”
“可不是吗?”
自豻宗师插手之后,常峥玥对于常家早已失了掌控,这等大事竟被瞒得密不透风,等到常家的花轿和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地迎进了新主母,她还在临县巡视田庄……
待她前脚一踏入府中,后脚立刻被不知哪儿涌上来的一群陌生仆妇压制住,不由分说强灌了一碗汤下肚,身子已然软瘫无力得不似自己的,下一刻,又被强迫描绘喜气妆容换上大红嫁衣——
“贱人尔敢?”她软软歪倒着身子,被架推进了大红花轿,惊骇莫名气急败坏,脸色都气得青白了,偏偏尖叫怒斥质问声都低微如呓语。“阿父……你们……他们这是在做什么——你们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常老爷不敢迎视女儿暴怒敌恨的眼神,背脊一寒,倒退了一步,心虚道:“乖儿,阿父这、这也是为你好,你自小就喜欢严大郎君,和他订亲多年,也该有个好结果。严家现下虽然看着落难了,但夫妻俩只要彼此疼惜,自然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而且……而且……”
“而且你阿父和我怎么舍得叫你吃苦?你的嫁奁不说十里红妆,可也有足足五十六抬,比一个五品官员嫁女还丰厚隆重多多了。”簪金佩玉,一身主母绣花红袍的陆大娘子笑咪咪地补充道,对常峥玥怒睁瞪圆的血红目光恍若不觉,“你放心,严大郎君是个好性儿的,又疼人,以后你俩必定会琴瑟和鸣夫唱妇随。”
“贱妇!”常峥玥恨不能暴起扑过去掐死这个该杀的下贱寡妇,气恨得美丽的脸庞扭曲如鬼怪。“你竟敢这样对我?我要杀了你——”
“老爷,妾身好怕呀!”陆大娘子装作胆战哆嗦,偎躲到了常老爷身后,泪汪汪地道:“咱们女儿这是怨我这个嫡母呢,可怜我为我儿这片心,还私下给她添妆、加重了三分……”
常老爷虽然自知对长女理亏,但是想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况且自己给她准备了厚厚的嫁奁好傍身,严家大郎君又是她自己从小就恋慕喜欢的,她如果再不知足,还要怪罪到父母头上来,也就太不懂事了。
思及此,常老爷的心虚也消散了大半,越发有底气起来。“好了好了,阿父知道你是恼阿父和你母亲没有事先告诉你婚期,让你措手不及,但毕竟严家两老病重,你此番嫁进去冲喜,可得了极好的名声呢,现在外头谁人不称赞咱们常家有情有义,夸你是个温善敦厚贤慧的好媳妇儿?说不定日后还能得朝廷封赏为贤妇……”
“阿父,你疯了!你竟然、竟然要把我嫁进严家那个再也翻不了身的泥潭子?你还是我亲爹吗?”
常老爷一噎。
“你阿父若不是为了保全你的名誉,又何必白白添了嫁奁让你带到严家去,好让你跟女婿借此养儿育女重振家声呢?”陆大娘子叹息连连。“你呀,也太伤你阿父的心了。”
“你这贱人毒妇,我们父女俩说话没有你插嘴的份!”常峥玥气恨得目皆欲裂。
常老爷见她面容狰狞如野兽,字字辱骂,不禁也有些冷了心肠。“罢了罢了,为父已仁至义尽,你不能领会阿父的一片苦心,只盼你将来自个儿好自为之罢了。来人,吉时已到,送大娘子出门了。”
“诺!”精干仆妇轰然应声,暗自一笑。
她们都是大宗师的手下人,今天就是来监督押送常大娘子顺利上花轿嫁进严家,确保她乖乖完婚拜堂,甚至圆房。
暗卫部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刚刚灌进她嘴里的这味“软筋散”,过了几个时辰后,可是会演变成强烈迷魂的药……
便宜严大郎君了。
“不……不要……”常峥玥作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是用这样狼狈凄惨耻辱的方式嫁进严家,嫁给那个他……她死命想挣扎,惊恐得狰狞的小脸全成了恐惧的惨白灰败,从喉咙里发出彷佛垂死野兽般的哀号。“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放开我,求求你们放开我……我不嫁……我不要嫁给那个废物……阿父,阿父……”
她泪流满面惊悸绝望地在花轿中惨叫呜咽,这红通通又隐蔽不透气的花轿,此时此刻对她而言犹如即将合上、钉死的棺木……
不,她常峥玥不该落得如此凄凉不堪的下场,她常峥玥就该是凌驾众姝之上,受尽吹捧艳羡,享尽盎贵荣华的人上人,她可是常峥玥,她——
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那个被自己逼迫打压出卖、甚至落魄到净身出户的妹妹……
早知严家会沦落到比乞丐好不了几分的地步,她当初就该把这个婚约让出去,严大郎君不是喜欢常峨嵋吗?她早该成全他们,她天杀的为什么要这么蠢,最后把自己生生埋进自己挖的火坑里?
常峥玥惊怒后悔愤恨绝望,胸口剧烈一痛,下一瞬张口喷出了一股血箭来!
她眼前发黑,可想就此昏厥过去不省人事,却半点也无法。
只能这样痛着,活着受罪……而这才刚刚开始。
就这样,常峥玥就在这样乱哄哄,不冷不热中透着一股掩不住的寒碜味儿的迎亲队伍中,一路被抬到严家去了。
当晚,严家的喜宴更是七零八落,三五张矮案还坐不拢几个上门来贺喜的宾客,倒是严大郎君昔日同窗好友,还来了两三个,多少也给了他一丝暖意与安慰。
夜色下,于严家不远处的一栋酒楼雅厢中,推开的大盏雕花窗前,常峨嵋被包裹得暖暖地坐在豻的怀里,远远地眺望严家那悬着红灯笼却半点也不见喜气的内院。
可惜了严大郎君了,不过常峨嵋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严家会沦落至此,虽与他的见异思迁贪新恋旧没多大干系,但他的不作为和无能,却纵容得严大娘子和常峥玥勾结,野心贪婪胃口越养越大,终至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
“你放心,今夜之后,我便会命人把常峥玥做下的那些『好事儿』一一漏给她这好夫君知道……一刀给个痛快,又哪里及得上钝刀割肉,寸寸凌迟直至绝路的『好滋味儿』?”豻嘴角微勾,鹰眸里的锐色与愉悦令人不寒而栗。
可这样的豻,却让常峨嵋满满心暖依恋与感动……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豻郎,谢谢你。”她娇憨地仰望着他,泪光晶莹如闪闪明珠,浑圆杏眼里尽是炽热的感激与浓浓的深情。
……谢谢你,上辈子安我身躯宁我魂魄。
谢谢你,这一生羽翼如山,爱我护我,遮风挡雨,不叫我着上半点伤。
“傻阿嵋。”他浅笑一声,无比宠溺怜惜地轻轻吻住了她。“我可是你的豻郎啊!”
……谢谢你,撞到本宗师跟前来。
……谢谢你,让我恍然发觉,原来我除却一颗沸腾滚烫的忠君之心外,竟也有满腔铁骨柔情,缠绵激荡……且只为你一人。
就在此时,长空扑腾着翅膀飞进窗来,浑然不知自己坏主人好事,还兴奋地发出一记鹰啸……
然后下一刻就被不爽的主子大袖一挥,挥得七荤八素歪飞飞到九天云霄外。
坏主人!坏主人!不是“两个交战,不斩来鸟”的吗?
哼,既然这样,那它就不把爪子上绑着的,稍早前长平郡主被龙颜大怒的君上下旨削去郡主爵位,与严氏并同羁押大牢,一择日处斩,一流放千里,且太史令全府抄家……的好消息上报了哟!
……这便是,来自暗卫的鸟的复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