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啾!炳啾!炳啾!”五月初五的天气虽然炎热,但流动的河水还是冰凉得很,人在河水里泡上一时半刻,体弱的身子仍然承受不住,拂柳的风儿轻轻吹过,轻者风寒,重者高烧不退。
弊中产子,母女具活,这是多大的福分,看似弱不禁风的周静秋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病,就连出水痘也一样活蹦乱跳,连烧都没发就好了,前后三天,看得大夫啧啧称奇。
这次落水在河里泡了好一会儿,多少人在河上划龙舟、洗手、泡脚、乱丢粽子,把河水弄得又浊又脏,她居然只得了的伤风,一碗加了红糖的姜汁一喝,额头冒出汗来,隔天她又生龙活虎了。
这算是医学上的奇迹吧,或者说是上天给鬼女的补偿。
倒是另一个人灾情惨重,一烧就烧到不省人事,跑死了三匹良驹找来宫中太医,这才稍有转机。
可是人是醒了,身上的烧还没退,维持低烧状态,人恹恹的,没什么气力,连饭也吃不下。
“你脑子装了什么,那是河,不是排水的小钡,人跳下去是会往下沉,等吸饱了水再浮上来,你是要往下沉还是浮起来……”只有没脑的傻子才会找死,以身祭河。
“你……要不要先喝点水,喝完再数落。”好难听的声音,像吞了十斤沙子似,嗓门都轻了。
解冰云的黑眸冷幽幽的,瞪人如剐肉。“你就只有这句话要说吗?你知不知道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论你是生是死,你都只有死路一条。”
“我会泅水。”周静秋原本打算游到对岸,从另一头离开。
他冷哼一声,“会泅水了不起?善泳者死于溺亡,而且在那么多人面前,浑身湿透的你根本无法上岸,只能待在水里。”只是曲线毕露而已,瞧他说得多严重似的。“是,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我这不是得到报应了吗?”
“你认为这是报应?”解冰云的眼眸冷光一闪。
“难道不是?跳下水救我的人是你,可是你根本不会泅水,入水的英姿矫健如飞鱼,却是我使劲托住你的双肩,你才不至于往下坠。”她还差一点被他勒死,有谁能比她更悲摧?
“如果跳下去的不是我,你现在去的是『铜镜庵』。”还能抱怨是拜他所赐,他若晚上一步……周静秋一听到铜镜庵,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指尖发凉。
铜镜庵建庵一百多年,之所以有名,是因为第一任庵主为前朝的长平公主,她亲手杀死自己的丈去,生烹三岁的儿子,命女儿与侄子,再将两人刺死,取其心熬制丹药。
她自称长生不老,以吸人血为生,每年皇室会送去一百名童女供其吸食,白骨堆满后山。
前朝覆灭,新朝兴起,百名童女不再送入庵堂,但是举凡家族中有女眷犯下不可饶恕之过错,便会入庵受罚,从此不见天日,无人生还,直到一见干枯的尸体送出,由家人接回自行安葬。
不管进去前多么珠圆玉润,肥硕丰腴,一出来全是眼窝凹陷,身上一模只有皮和骨架,无肉,就像一具骷髅套上人皮一般。
也因此有传言长平公主还活着,继续吸着人血。
但实际上,铜镜庵之所以令人生畏,主要是墙高十丈,出入只有一扁用铁链吊开的巨门,铜镜庵的四周长满千年古木,终年日光不透,产内有股潮湿的阴气,人住久了会变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犹如活着的死人。
周静秋曾因好奇去过一回,但她只在门口看了一眼就发誓此生不再涉足,迎面而来的尸气让她足足半个月无法接触尸体,她的双手长满尸斑,流脓化血,差点要截肢。
此事过后她才决定研究尸毒,并制出解毒剂,此后再也没有遇到类似的事,铜镜庵成了她抹灭不了的阴影。
“哈啾!”周静秋又打了个喷嚏。
解冰云瞅她一眼,问道:“药呢?”
“在这里。”
“喝。”
“好。”周静秋端起浓稠的汤药,又苦又涩的味道,她绝对喝不下去,她舀了一调羹,送到他嘴边,自己却双唇紧闭,怕那股味冲入鼻间。
“是我喝又不是你喝,你为何要紧闭着嘴?”气到全身又热起来的解冰云很是无言,他不禁要怀疑起自己的眼光,他怎么会看上这么个丫头,觉得她处处顺眼。
“难闻,感觉在喝沟水。”中药味很重,汤药比黑水还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两眉一拧,喝完了汤药,这才说道:“良药苦口,能治病的药,再苦也要吞下去。”
“也有不苦的药,制成丹丸……哈啾!”周静秋怀念现代医学,再严重的感冒,只要打一针,再服几颗药便可治愈。
“还没好?”他眉头一蹙。
她揉揉过敏的鼻子。“没事,发痒而已。”
“等会儿再让于太医瞧瞧,鼻子都揉红了。”打她进门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偏偏又不肯用药,任性。
“不用了,这是换季的毛病,柳絮一飞就受不了。”因为受了小风寒的缘故才承受不住。
扑通跳下水是权宜之策,目的是吓走赵青桐等人,消弭一场可能发生的喋血案,谁知接下来的情况峰回路转,让人有种很傻眼、很诡异的感觉,犹似在梦中那般不踏实,真假莫辨。
周静秋一个转身侧身入水,溅起的水波如雨轻洒,见状的杜松展以为她失足落水,急着要救人。
只是有人的速度比他更快,飞身一扑,他只能站在旁边,怔愕地看着两道身影在水中扑腾,一时竟忘了要下去帮忙。
但是谁也没料到被救的是救人的人,呛了一口水的解冰云用双手打水,反而把周静秋打入水底,她浮啊沉沉地由下方托着他,不时冒出河而吸两口气再潜下去,借着水的浮力将人推向岸边。
好笑的是,在即将昏迷之际,解冰云不忘吩咐侍卫冲进绸缎铺子,拿来几块布,将全身湿透的周静秋裹成蛹送入马车,并大声告知众人,“此女为我未婚妻,不得轻慢!”没经过三媒六聘,也无双方父母的同意,莫名其妙地,周静秋多了一名阴阳怪气、性倚狂狷的未婚夫。
落水之后,周静秋只受了小小的风寒,姜汤一喝便好了大半,解冰云却是高烧不断,始终降不了温,甚至不时呓语、还产生幻觉,急坏了所有人。
直至太医来了,他的情况才稍微控制住,只是这位爷儿十分乖张,非要拉着“未婚妻”的手才肯喝药,她若不在,他便闹得所有人不得安宁,直到看到她才安静地阖上眼小睡一会儿。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便是由这位“五夫人”照顾解冰云的起居,除了擦身不归她管外,举凡喝药、进食、翻身、净面、拭手,几乎都是她一手包办,他的小厮只偶尔出现,看看主子爷有没有需要他的地方。
当过急诊室医师的周静秋倒不介意连续熬夜,那段忙碌的日子让她非常充实,因此她把解冰云当成是她的病人,以医师的角度进行人道治疗。
五天过去了,解冰云的高烧是退了,但身体还是挺虚的,为免病情反复,他一天要喝五次汤药。
“饭呢?”
“你刚喝完药又要吃饭?”胃口真好。
“我饿了。”试着坐起的解冰云虚软无力,他对目前不满意,心里发急。
“太医说你只能喝粥。”他的肠胃无法吸收。
“换个太医。”这个太医医术不精。
周静秋扶着他,让他半躺半坐。“你当是地里的萝卜,看中哪个拔哪个吗?这里是莱阳。”
“莱阳是个好地方。”有她。
闻言,她轻轻一笑。“好山、好水、好姑娘。”一听到她不自谦的“好姑娘”,解冰云低低一笑,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好姑娘。”
“才不,我很坏。”她不想当别人的未婚妻,正打算“抛弃”门第太高的解五爷。
齐大非偶,门不当户不对,高门大户的生活太复杂,和她心中的理想差距太大,她不愿勉强自己去适应多如牛毛的规矩,也不想把明争暗斗当日常活动。
当初她就十分庆幸生来是周家的女儿,虽然人丁单薄,却也因此没有一大票盘根错节的族谱,家境小康不饿肚皮,她不是农家女要下田为一家生计忙碌,父母慈爱疼宠有加。
母亲早逝是遗憾,可是父亲给了她无私的疼爱和支持,试问哪家的女儿能跟着下墓挖坟,谁又能在父系社会一露峥嵘,抛头露面地做着世人难容的差事,为亡者发声?
若是她穿成世家千金,或是书香门第,其至是权贵、皇族,只怕她只能与女红、刺绣为伍,每日关在只见一方天地的后院里,除了上香和走亲外,出不了玩门,形同囚牢。
一晃眼十四年过去了,周静秋已适应这个男尊女卑的朝代,但是她还是接受不了三妻四妾的婚姻制度,男人一有银子便广纳妻妾,一夫多妻视为理所当然,从未想过这种事对女人有多伤。
她从没想过要嫁人,就算真的要嫁,也要挑一个像这一世父亲的男人,对妻子有情,不嫌弃槽糠之妻,对儿女有爱,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关爱,顾家护子不喊苦,尽一个男人的责任。
“再坏我也包容得了,你最好把那些要不得的心思收一收,等你一及笄我便遣媒上门揋亲。”解冰云眸色深沉,布满洞悉她心事的幽光。
心口一紧,周静秋目光沉沉地瞅着他。“你玩真的?”她以为那只是他的权宜之计,以杜悠悠之口。
“你何时看过我没把说出口的话当真?”有个人曾告诉过他,当他对一个人看对眼,不管喜欢与否,先想尽办法将她变成他的,若是错了,伤的只有那人,而非自身。
宁可别人受伤也不能错放厮守终身的那抹朱砂,很自私的说法,却也是失去所爱的人心底的伤痕。
那人如今是九五之尊,他拥有天下,拥有别人所没有的一切,可是他爱的女子却是别人的妻子,终其一生他只能看着她为别的男人付出深情,为别的男人生男育女。
皇上的话一直留在解冰云心底深处,形成巨大漩涡,他自问从不是心胸宽大的人,当他遇到不用正眼看他的小泵娘,他便知道自己要捉紧她,他不当看着别人欢笑的皇上。
错了,算她运气不好,遇到薄情郎,他任期一满随时可以走人,心碎、断肠她一人承受,他走得洒月兑;反之,他的心,落了,在旷了这些年后有甘露滋润,蝶飞影双,鸳鸯枕上不独眠。
周静秋戳人心窝的道:“我跟你不熟,你为人诚不诚恳,是否一言九鼎,我一无所知。”闻言,解冰云的脸上闪过一抹恼意。
“会有让你熟的机会,在我们成亲之后。”从此刻起,他要让她知晓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黄金窝里,当株被娇养的兰花。
“你家里人会同意吗?别忘了父母之言,私下议亲可不符礼数。”她有些幸灾乐祸,想看他夹在双亲和亲事之间。
她是他说娶就能娶的人吗?这门亲事处理得太草率,她相信就算没有他当下那句话,莱阳百姓也不会轻易将她沉塘,最多不堪入耳的流言让她寸步难行,当不了女仵作。
有时危机也是转机,说不定她反而能背起行囊远走他乡,看着江南的烟雨蒙蒙,走访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与牧人喝着女乃酒,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在春暧花开的春天上山采参。
她想她更适合这样的生活吧!
解冰云黑眸一眯。“全莱阳县都知道你将是解某的妻室,我劝你不要想得太多,婚事外那些枝枝节节我会处理。”一名出身贱籍的女子,以安国公府的门槛而言,怕是连侧门都进不了,他的爹娘不会允许他自降身分,他们会出手阻拦,用尽所有手段打消他的念头,让他“迷途知返”。
是又如何,他想做的事从没有人能阻止得了,要不堂堂安国公的五爷怎会当个低微小辟。
“那我能否问一句,我是正室还是侧房?会不会被休离?你尝过新鲜后能不能放我走?”周静秋的重点在最后一句。
“这不不一句话。”是二句。
“我知道,不过有便宜为什么不占?趁着你脑子不清楚的时候赶紧商量商量。”解冰云一听,脸色彷佛浮上一层薄冰。“这叫占便宜?”她的要求真低。
“我总要晓得我的位置,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有你想要什么样的妻子。”知道之后,她会尽量背道而驰。
结一门亲,很难,解一门亲,更难,她觉得自己好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