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吃?”
扁看你吃就饱了,反胃到喉咙口。“猫舌头,怕烫。”
“说我娇气,我看你挑嘴得很,你家的人都挺会吃的,怎么就你是小鸟食量?”连吃五海碗才觉得饱的解冰云,一口解决她吃剩的汤面,引起她诧异的瞪大眼。
“那……那是我的……”她还要吃。
“你不是吃不下了?”看她一根一根的数面条,他索性眼不见为净,全倒入胃里。
就算吃不下他也不能吃她吃过的,他没感觉脸红吗?“脸皮厚的人果然天下无敌……”
“你咕哝什么?”
“我是说吃饱了,我回我家,解大人该回县衙了,我们的方向不同。”终于可以摆月兑他了,这厮太诡谲了。
“我没告诉你吗?”事多就忘了。
周静秋忽地头皮发麻。“告诉我什么?”
“二林村出现一具无名女尸,我和你必须立即前往,怕是没法赶在日落前回城。”二林村在莱阳是偏西是界,越过一座小山头便是镇安县。
“什么,要外宿?”她什么都没淮备,两手空空怎么验尸?她的换洗衣物和器具全放在家里。
像是知晓她的难处,一辆漆黑的马车出现,一颗黑色头颅从车窗探了出来。“师父,我来给你打下手。”
“小耙?!”他怎么也来了?
“女尸,年十七到二十左右,未生育过,会阴部有撕裂伤,伤口一寸二,大腿内侧有抓痕,双腿被硬生生扳断,成大字形,左腿有咬痕三,右腰上两寸是见骨的齿印,双乳……死因是掐颈而死,下眼睫点状出血……”这是一座竹林,翠绿色的竹子直挺挺,随风轻揺的竹叶缀着垂落的金光,忽高忽低,明暗闪动。
在竹林深处,一名年华初绽的姑娘被抛下,她孤伶伶的躺在竹头旁,双眼无神的凝望着上方的一片绿。
她死了,却两眼圆睁。
身上的绿衫被撕成碎片,遮不住桃红色绣蝶肚兜,鹅黄色缠枝牡丹长裙上鲜红点点,掀到腰际,露出已失去血色的雪白大腿,血染红了白女敕,触目惊心地出现死白与暗红。
不用仵作相验也看得出这名女子生前受到多么残酷的凌虐,她全身布满咬痕和指掐的瘀青,处处可见指甲硬抠开的血肉分离,那人用十指企图将女子撕裂,故而有许多小小的指甲印伤口,血量不多,但看得出来恨意有多深。
“她被奸杀……”
“不是奸杀。”多可惜呀,那么多的证据在眼前却无法取样,指纹、唾液、皮下组织细胞、血液、齿模……若有现代仪器来检验,很快就能找出凶手。
周静秋有些怀念法医室的检测仪器,虽然不能百分百缉重真凶,但DNA、纹路辨识替他们省了不少事,她只需把样本往凹槽一放,几分钟内便能显示结果,进行比对。
“咦!不是奸杀?”硬要跟来的夜华玉一脸惊疑。
“故布疑阵。”若她不是拥有专精的法医知识,以及多年的法医经验,想必也会被欺瞒过去。
“这怎么会是假的?她的下……唉!都流血了,还有男人的浊物,肯定是见色起意,将人拖进竹林行不轨事。”夜华玉仍是不相信她的说法。
“凶手是女的。”周静秋敢断定。
“女的?!”解冰云和夜华玉同时讶然,面上皆滑过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们看这个。”周静秋用请人打造的小摄子夹起一物,那东西很薄,透光,呈片状。
“这是……”夜华玉觉得这东西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指甲。”她道。
“指甲?”
“上面涂着褚红色蔻丹,我从死者的伤口取出来的,也就是说,凶手在行凶时太过用力,指甲挠断了,卡在死者的皮肉里,她没发觉又继续挠,以致后面的伤口少了一截……”五指齐捉,四长一短,短的是断了指甲的那一根,所以只有四道血痕。
“死者与凶手是熟识的,甚至是很好的朋友或姊妹,从死者的伤势看来,她并未反抗,逆来顺受的任人又捏又掐,也许是自知理亏,或是不想反目成仇,便由着凶手发泄怒气,她默默忍受,以为能重修旧好……”女人一发起狠来,那是锐不可当,全无理智可言,即使酿成大祸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全是别人害的。
“女人的力气能把腿折断?”远远站开的夜华玉还是不相信,换成是他,也得费一番气力。
“这具尸身就是最好的证据,能证明确实是女子所为。”若照个X光就能一目了然,根本不用解释。
“我看不出哪里是铁证。”夜华玉觉得她在胡说,周静秋不卑不亢的指出几处异状,“这里、这里,和这边,都有使过力的痕迹,因为力小无法一次折骨,重复了好几回,因此我指的这几处都有轻微的骨裂现象。我想对方有帮手,譬如丫头、婆子,她们按住死者的双肩,让她动弹不得……喏!这便是掌心按出的红瘀。”她指着两侧肩胛骨,各有一块红色斑痕。
“女人杀女人,啼!这得多大的仇很。”吓!夜华玉赶紧自省,最近他应该没得罪过女人吧?
周静秋懒得再和夜华玉废话,她看向解冰云,说道:“解大人,这条线索很好查下去,依女子的衣饰来看,必是出身良好的千金小姐,与之往来的姊妹也必定是门户相当,查近半年订下婚约的女子,死者之所以遇害,起因必定与男子有关。”因为订下婚约了,才更不能容忍自己亲近的姊妹居然亲自己的未婚夫,仗着两人的关系横刀夺爱,妄想什么两女共事一夫,以为甘愿退让做小就能获得谅解。
可惜在面对所爱之人时,女人都是气量狭小的,巴不得独占男人的心,谁甘愿分享。
解冰云在听她说明时,心里也有了差不多的想法,他马上命令道:“随风,查。”已有婚约的大家闺秀不难追查。
“是。”如风一阵的左随风随即隐匿于山林间。
周静秋将小耙淮备的披风盖在女子身上,再轻柔地将女子的眼皮盖了下来,她想,真相很快就能大白了。
诚如周静秋所言,凶手真是女人,她叫田芬郁,平镇米商的女儿,她和死者的表哥缔结白首之盟,两家订下婚期,就在年底迎娶,她喜上眉梢的在家绣鸳堂枕,缝嫁衣。
不料死者忽然找上她,要求做小,还说表哥已点头,花轿同日入门,希望两人的情谊不生变卦。
乍听之下的田芬郁根本无法反应,失魂落魄的回到房里,她起先是震惊,继而愤怒,而后是伤心,独自窗前流泪的她越想越悲愤,也对想抢她未婚夫的好友生出恨意。
于是她把人约到竹林,假意商讨谁大谁小一事,但是她心中已有杀意,在威胁好友退出未果后,她积累多时的怒气爆发出来,对着一再忍让的好友又捉又挠,恨之欲死。
最后她一不做、二不休的将人掐死,再把现场布置成惨遭婬虐而亡,连男子的浊物都取来,洒在死者的双腿间,让死状看起来更逼真。
当衙役上门捉人时,田芬郁还矢口否认,硬说是他们捉错了,还言年底就要嫁人了,不可能自毁生路。
可是女乃娘却跳出来认罪,因为死者的魂魄找上她,夜夜纠缠着她,她怕到无法入睡,只好说出实情。
按住死者双肩的便是这位女乃娘,她心中有鬼,良心不安,这才自个儿吓自个儿,以为见鬼了。
凶手一出,案子了结。
破案了,这应该是件好事,但是周静秋却十分郁结,那结霜的心情彷佛泡在冷水里,没法回暖。
原因是……“师父,你不吃饱吗?”小耙学她双手托腮,坐在苹果树下的木椅子上。
“不饿。”她这是什么命呀?平静了十四年的日子居然被人揽得一团糟,她都要怀疑被诅咒了。
“你再不吃就被他们吃光了。”好在他事先藏起一个小饭桶,把菜呀肉的铺在饭上。嘻!嘻!他真聪明,饿不着。
周静秋娇妍的面皮一抽。“我们家几时成了饭馆了?”还真堂而皇之的上门,不把自己当外人看待。
有了“同类”的激励,夕奴更加自我鞭策,他每天窝在厨房的时间变多了,还多弄了两口灶,家里整天飘着饭菜香,什么时候饿了都有得吃,还不分你家、我家。
看着原本是墙,如今多出一扇门的进出口,周静秋内心的悲凉无法形容,三杯黄汤下肚,她爹居然相信和知县大人做邻居有益无害,他那边侍卫多,宵小不敢横行。
哼!有舒服的县衙不住,跑来买下百姓的宅子,敲敲打打地把她家二进院的小宅包进五进院的大宅子里,外头看来二进院成了大宅子其中的一座院落,原本的大门成了后门。有这样欺负人的吗?
偏偏她爹还误信谗言,两、三句话就被人牵着鼻子走,自以为占了便宜,满心愧疚,把居心叵测的男人当神只膜拜。
以前的家安静如仙境,听风、看云、数落叶,好不惬意,如今是土石流过后的家园,吵杂、人影、脚步声,她快被逼疯了,喜静的她上哪儿寻个安乐土,重新起窝做巢?
“师父,你不觉得热闹多了吗?解大人身边的两个护卫要教我和晓冬少爷练武。”看他们飞来飞去真威风。
“吵。”所以说她喜欢死人,安安静静地不出声音,看着他们,她的心境会变得非常平和。
人生不过一死,人都躺下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这是她悟出的禅,生死是一场幻觉。
“不会呀,我看大师父笑得很开心,他说终于有人能陪他喝酒了。”夕奴伯伯的酒骨差,一杯倒。
小耙口中的大师父指的是周康生,因为周静秋没答应收他为桂,他两个都叫师父不吃亏。
“我爹他……”周静秋的神情中有着淡淡的失落。
她知道父亲一直希望她是儿子,才好继承他的衣钵,将祖业一代代的传下去,可是她是女儿,总有一天会嫁人,即使她将一身的本事传给下一代,那也不是姓周,父亲后继无人。
而弟弟喜欢读书,也很会读书,明年开春就要考童生,仵作的活既累且脏,一不留心会染上尸毒,她就这么一个弟弟,周家的独苗,她和父亲一样希望他能走上另一条不同的路,不用像他们这般辛苦,累个半死还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师父,你在难过吗?”小耙担心的问道,她的神色看起来好黯淡。
周静秋笑着拍拍他的头。“不难过,只是感伤,如果我是男的,你的大师父肯定笑得阖不拢嘴。”不管在哪个朝代,性别是一大硬伤,女儿是别人家的,再疼、再宠也留不住,而儿子是摔盆的,送老子上山头。
“你要是男的,这世上就少了一位女仵作。”而他的外放也无趣多了,少了与人抢饭的乐趣。
换下官袍,穿上玉带锦服的解冰云直接穿过两家相邻的围墙,改成月洞门的通道植上紫藤,沿着墙面蔓生。
周静秋循声望了过去,原本淡然无波的眼眸漾开一抹氤氲,目光显得有些迷蒙,少了官架子的他看来清朗明俊,风姿飒逸,多了几分如月般的清华,点漆双眸有股幽静的深邃,似黑夜,神秘莫测,如深潭,幽不见底,更有如弯弓,射向穹苍。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蓦地,她想到被改编过的这两句话,她觉得用来形容他很贴切,但是很快的她就回过神来,她想她喝多了,把新酿的果子酒当水喝,才会认为眼前的男人风釆迷人,玉一般光彩四射。
“大人……”小耙站起来行礼,不敢有半丝不敬。
解冰云抬手,阻止他的多礼。“不在公堂上,少了这些俗礼,就当是自家往来的邻人。”
“是,大人。”一吐舌,小耙一溜烟的跑掉。
年岁不大的县太爷还有他的官威在,清冷的眼眸一扫还是令人心生几分畏惧,九岁的小耙招架不住,先溜为快。
别说他没义气,抛下师父独自面对个官儿,他实在是怕极了是太爷霜冻般的眼神,好像自己无所遁形。
“解大人,这是我家。”看到自在到随意的身影,有些嫉妒的周静秋非常不满。
他也未免太不把自己当外人看了吧,她虽未及笄,但好歹是个姑娘家,他的任意作为莫非不把她当女子?
“我知道,所以我未带随从。”解冰云的意思是,你看我多守礼,为了女子闺誉,他不许其它男人恣意闯入。
看他毫无愧色的行走自如,周静秋气闷在心。“解大人,男女有别,你不好老往我家逛吧。”当她家是由人闲逛的市集吗?
“叫我解大哥吧,我大你没几岁。”他随口一说,信步走到适才小耙坐的木墩椅子,长袍一撩落坐。
一个男人跟一个孩子的体型相距甚大,解冰云一坐下,周静秋顿时感到一阵热气袭来,还有股强大的压迫感席卷而来。
莫名地,她有点不自在,坐立难安。
“解女人,你坐得太近了。”她怎么觉得热呀?
“叫我解大哥,不在公堂不是大人,偶尔也当个随和的邻家兄长。”解冰云指着自己一身便服,轻笑道。
周静秋在心里月复诽,不是随和,是随便,虽然我是仵作,但也不容人轻慢。“解大人慢些,我去用膳了。”她一起身,解冰云的身形跟着一动,状似无意地挡在她身前。
“秋儿,你怕我吗?”乍听到这句话,周静秋只觉得好笑,她两世加起来也活了四十几年,大风大浪都见识过,怎会惧怕一名年轻有为、容貌俊逸的七品官,他敢作敢为的行事作风颇令人激赏,应该会是一名好官吧!
但是往细微处想,不难看出一些端倪。
似乎有意无意间,她会拉开和解冰云之间的距离,不自觉的疏离,不想和他靠得太近,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会避开他。
危险,她自我保护意识发出这样的警讯。
虽然解冰云从未做出伤害她的事,可是她的心里莫名感到不安,而且焦虑,好像她行走在大草原上,一头巨大的猎豹悄然潜伏,耐性十足的等她放松戒心再一举扑杀。
她不怕他,只是他让她有很强烈的危机感。
不过这种话不必老实告诉他,她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进屋去了。
解冰云意味深长的瞅着她的身影,嘴角有着几不可见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