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孟的赌约只为满足恶鬼,但既然与凤天燐立约,她便得试着赢。
因此她很用力地讨他欢心,说着过去讲过的话语,复习过去的美好话题,她想,过去能够讨好他的事情,现在一定也能得到他的欢喜。
孟孟不是可爱活泼的女人,但为着巴结他、讨他开心,她把所有的可爱活泼都用上了。
虽然有点辛苦,但更多的是快乐。
她很高兴自己的方向正确,他面对她的反应没有无奈敷衍,且对她选择的话题愿意搭上几句。
尽避只有几句,却带给她莫大的成就感。
当然,有时候她说得起劲,他却沉默无语,但他没有不耐,这样子的他鼓励着她,可以再进一步。
她终于明白,只要下定决心,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
孟孟厨艺普通,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面,但食谱知道不少。
曾经有个喝酒过量意外死亡的酒楼大厨托她向家人传话,大厨把靠墙处的床脚挖空,里头藏着两百两银票,他让孟孟交给妻子,并叮嘱她告诉妻子后院的梅树下他埋了十坛女儿红,女儿出嫁时,一定要记得挖出来宴客,那是他对独生女儿尽的最后一分心意。
孟孟认为他是个很好的父亲,但他对妻女有深深的愧疼感,因为酗洒往往让他失去理性。
厨讲了不少食谱让孟孟录下,她没有藏私,多誊写一份送给大厨的家人。那些食谱至少能换得几百两银子,不过不是自己的东西,孟孟不贪心。
因为食谱,她和皇子府里的厨子建立好交情,也把凤天燐那张奇刁无比的嘴巴伺候得服服帖帖。
凤天燐满意时,两道锐利的剑眉会变得柔和,丹凤眼会焕发出魅惑的色彩,那样子的他充满吸引力,让孟孟无法转移注意。
有时候她也会奢望,如果能天天这样看着他,不知道有多好。
在皇子府里,孟孟得到很多“善意”,她每天必须在“很难伺候”的主子爷跟前待着,因此许多人逮到机会就会叮嘱她几句。
“在主子爷跟前,多做事、少说话。”月霜千叮咛万嘱咐。
“千万别盯着主子爷发呆,主子爷痛恨女人喜欢他。”月华一说再说。
“主子爷很挑剔,要是他骂你,你只能求饶,不能解释。”李强紧张兮兮。
“姑娘聪明,但别试着忖度主子爷的心,免得聪明反被聪明误。”李新语重心长。
同样的话,她从不同的人身上听到,总结下来,凤天燐是个反复不定、脾气急躁,性之所至、心之所至的古怪家伙。他任性得令人头痛,对亲人、好友却无比纵容,他把自己人和外人分得清清楚楚……
就是这样的护短,才会在发现亲人背叛时受伤这么重?才会性格阴晴不定,复杂得让人难以捉模,对吧?
如果一开始她认识的是这样的凤天燐,她肯定有多远躲多远,但她先遇见的是、茫然无措、有点小别扭、嘴巴很坏,但心……很良善的凤三。
然后她知道他的身分,听过他的故事,她想,在那样环境下长大的人,很难不古怪。
“为什么?”
凤天燐常问这句话,孟孟已经习惯耐心解答,“因为今天书院放假,我想陷忆忆去挑一套文居四宝。”
家里不穷,但忆忆节省边了,同侪有好笔墨,他虽羡慕却从不开口讨要,甚至会反过来安慰她,“只要勤于练习,就算笔墨不好也能写出好字。”
瞧,他们家弟弟,小小年纪多有骨气。
为了奖励他这回成绩又名列前茅,上一封信里,孟孟说要陪他上街,给他一份惊喜。
孟孟望着凤天燐,他脸上淡淡的,教人看不出喜怒。
这是……不让她出门的意思?可她不去的话忆忆会失望的,上个月休沐,忆忆因为考试留在书院里温书,他们俩很久没见面了。
“老魏。”凤天燐突然扬声一喊。
正在旁边准备回禀事情的魏总管快步上前,他满脸笑意,想着主子爷最近脾气好得很,连喝药都不吭一声,全是贺姑娘的功劳。
“把白玉匣子送到桐文苑,交给贺忆莙。”
白玉匣子?魏总管倒抽口气,那可是皇上珍爱之物,特地赐给主子爷的,里头装着端砚和曹素功制的墨,送到桐文苑……小小学子怎能用上这等好物?可是主子爷要送礼,他能有意见?
魏总管的表情那么明显,孟孟再傻也明白,那套笔墨定是珍贵之物。
她说:“我回房写封书信,麻烦魏总管一起送过去。”
“好。”魏总管声音干巴巴的,那颗心有着说不出口的疼。
“在这里写。”凤天燐命令,耍赖的模样有当鬼魂时的影子。
魏总管微微诧异,主子爷最近是不是越来越离不开贺姑娘了?
贺姑娘和于太医讨论医术,主子爷不时让人去催,催得他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而现在贺姑娘要去见弟弟也不行,连写封信都得在爷眼皮子底下,那以后……待爷身子骨好了,贺姑娘总得离开呀。
魏总管看看凤天燐,再看看孟孟,只见她带着纵容的浅笑,回答道——
“知道了。”
孟孟走到书案边,举起毛笔,心里琢磨着如何下笔。
凤天燐见她乖乖听话,乐意了,寻一本兵书靠在软榻上看。
不多久,视线从兵书上移转,定在孟孟的侧脸上。
他知道自己有些过分,贺孟莙并未卖身,她有绝对的自主权,她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便是他也无权控制。
但他就是想把她留在身边。
为什么?因为喜欢?
不对,他没喜欢过任何女人,对她的感觉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好奇。
没错,就是好奇,他对她及她提出来的赌约深感好奇,而对于不了解的事情,他习惯细细剖析。
贺孟莙说,教导她医术的是于文彬,但李新调查出来,于文彬早在十年前就病死,那时候她才多大?能入医门已经相当不错,她竟在五岁以前便习得太医院无人能及的医术?
再早慧的孩子都不可能做到这点,所以这根本是鬼话连篇!
贺孟莙说要同于文谦讨论医术,但连对医术是门外汉的李强都看得出来,两人关起门来哪是在讨论,根本是教导。
李强说:“属下没看错,贺姑娘是在教于太医金针刺穴之术。”
教导?医药世家的子弟需要让一个小丫头教导?
他问她那团经常聚在梁间的阴影是什么,她在诧异之后揺头否认,说她什么都没看见,可她的表情比她的言语更坦白。
她说自己缺钱,但经过了犁城瘟疫与救回自己的性命,父皇不知道搬了多少好东西到她手上。她不穿金戴银,家里房子虽大,却简单干净,下人用得也不多,三餐粗茶淡饭,这样的女人贪财?真是胡扯到极点。
她越是神神秘秘,他越觉得有趣,她满肚子的谎言却带着满脸真诚,让人恨不起来。
但她对自己是真的认真讨好,努力巴结,功夫下得扎扎实实,看起来很像真的想要赢得五万两,所以到底是哪里不对?她是个怎样的女人?
凤天燐想不透,便想看透。
看透一个人最快的方法就是将人留在身边慢慢拆解,他早晚会拆穿她所有谎言。
孟孟在写信,写得很入神,脸上偶尔露出浅浅的微笑,偶尔皱眉正色,偶尔瘪起嘴巴,训人似的。
她有很多的表情,但每个表情都让人感到舒服,虽不美丽,却顺眼得让人想要看个不停,像磁石般吸引他的目光。
这对病中的凤天燐是好事,有点事情可做,能解除忧郁、排遣无聊。
孟孟的这封信写了长长的三大张,里头有鼓励、有赞美,也有道歉。她鼓励忆忆勤奋向学,赞美忆忆成就荣誉,并对事先约定好的会面爽约深感抱歉,最后是一大串一大串琐碎的嘱咐,例如别喝冰水、多吃饭菜、每天晨起的运动别落下、读书重要却不能天天熬夜,要是长不高才是吃大亏、身体不舒服一定要看大夫,万万不能忍等等……
信终于写完,孟孟再看一次后,连同荷包交给魏总管,并道:“麻烦魏总管到铺子里买一套文房四宝,不必上佳的,中等就好,小孩子家家,给他不符身分的东西怕会招祸。”
这话不是说给魏总管听,而是说给那位自我中心的主子爷听,要是好意成了横祸,那可太冤枉了。
听她这样说,魏总管对孟孟的满意再上一层楼。
这叫什么?人家这叫知礼守礼、进退有度、谨守分寸。
魏总管转头看凤天燐,只见他点点头,然后目光一转,盯着魏总管深看一眼。
他会意,明白该怎么做,接下孟孟的东西,转身离开屋子。
凤天燐知道,晚上将会有一封誊写好的书信放在自己案边。
晚上,凤天燐把孟孟的信连续看了五遍。
不是孟孟的文笔太好,也不是她写得文情并茂,让人有拜读的,而是……整整三大张的纸里,全是琐碎唠叨,叮咛这个、嘱咐那个,有的还重复写过两次。
这么无聊的书信,凤天燐却一读再读,因为在这一堆琐碎的句子里,他看见孟孟对忆忆的宠爱、关心,看见这个当姊姊的把全副思放在弟弟身上。
他不自觉地笑意流露,脸上带着淡淡的幸福感。
这才是亲人,这才叫亲情,没有利用与算计,唯有一颗希望对方好的真心。
贺忆莙真幸运,能有这样一个姊姊。他虽然有很多兄弟姊妹,但他无法找出类似的一个人,所以他一读再读、一看再看,彷佛看得多了,那份关心与疼惜就会落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