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孟站在张家门口,当年,张大娘是接生她的人。
张大娘老把陈年往事挂在嘴巴上头,“不是桂花开的季节,可孟孟出生那晚,满院子的桂花全开了,一丛丛的,那个甜香呐,整个村子都闻得到……”
她是很好的人,独子张阿孝是个孝顺儿子,但几年前发生那件事之后,张家的情况改变了。
张阿孝原是村子里最能干的孩子,十岁上下被他舅爷看中,带进城里学手艺,短短几年,他的手艺赶过舅爷,老板赏识,想招他入赘顶起门户,可张阿孝是张家的独生子,怎么能行?
最后张阿孝找出两全其美的办法,说服老板和长辈。
眼见好事将成,没想到事情一夕骤变,那小姐遇见世家贵公子,短短几天两人就勾搭上了。
约定好的事突然变调,张阿孝心生不平,跑去同老板理论,没想到竟被打成重伤。
最后命虽然救回来,他却变得痴傻,不说话,不理人,成天拿着刀雕木头珠子,把自己封闭起来。
张大娘找遍大夫,让他喝下无数汤药,把家里都喝穷了,他的病情仍无半分进屏。
当时孟孟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女娃,虽然她有医术、有于文彬,她说阿孝哥是心病,汤药于他无益,张大娘却不愿相信她。
幸好几年前有贵人出现,买下他的木头珠子串珠帘,从那之后,贵人经常到柳叶村与张阿孝做生意。
他慢慢恢复了,虽仍旧寡言,却愿意和身边的人搭上几句。
张阿孝不再雕木头珠子,而是照着贵人指点雕起玩偶,偶尔忙得过来时也会帮村人打造家俱。
“大娘在家吗?”孟孟站在篱色外,朝屋里头喊。
连喊几声后,张大娘没出现,张阿孝却走出大门。
他看着孟孟,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回答着,“娘不在。”
孟孟点点头,视线对上张阿孝身后的女鬼,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有女鬼跟在他身后。
发现孟孟能够看见自己,女鬼激动上前,跪在孟孟脚边。
表气倏地冲上,孟孟打了寒颤,全身抖得厉害。
表公子发现后十分不满,大步上前,手一挥,倏地,女鬼像风中落叶般被搧飞老远。
他看看自己的手掌,非常惊喜,原来他有影响力,只是对人无效,对鬼有用?
“不错、不错。”他伸手打算再试两下。
“不要!”孟孟喊住他。
表公子皱皱眉,还是想动手。
他从不理会别人的感觉,只有孟孟是特例,谁让他的软肋捏在人家手中。但是对女鬼,他岂会在乎,更何况她把孟孟弄得不舒服了,这点他无法忍受。
他不理,孟孟无法,只好伸出手臂挡在女鬼面前,软声央求,“她有事求我,你别对她动手好不?”
他气得食指戳上她的额头,“要我教几次,你的能力不必造福别人,只需要造福自己。”
她回答着,只不过口气比他软上八分,“要我讲几次,就是因为人人都这么想,难怪世道会如此混乱。”
他不平,可是人家都挡在女鬼身前硬要保她了,他能怎样?
用力甩手,他转身走到一边。
见他让步,孟孟对女鬼说:“你起来吧,有话好好说,我听着。”
面对孟孟对着空气说话的场景,张阿孝无法反应。
他听过孟孟的故事,不管是桂花或惠致禅师的故事都听过,他知道她是仙女下凡,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莫非他家里有脏东西?
他眉心微蹙,这和娘最近老喊骨头冷有关系吗?
好半晌后,孟孟说:“阿孝哥,我有话想同你说,我能不能进屋?”
毖言的张阿孝盯着孟孟,没说好或不好,只叹口气,转身走入屋内。
孟孟跟在他身后进门,见他倒了杯水放在桌上,她莞尔问道:“阿孝哥觉得我很奇怪,对吗?”
“嗯。”他轻嗯一声。
孟孟没反弹,鬼公子却不满意了,冲着张阿孝冷笑道:“她哪里奇怪?比你聪明、比你能干、比你优秀就是奇怪吗?那么天底下奇怪的人满街跑。”
这话让孟孟失笑,她知道他是在替自己说话,心突然甜了一下。
抿抿唇,她继续对张阿孝说:“阿孝哥认识一位叫做施雁娘的妇人吗?她二十五、六岁,个子娇小,身量只到阿孝哥的肩膀,有着一张菱唇、一双柳叶眉,长得很美,她有话想托我转达给阿孝哥。”语落,张阿孝瞬间变脸,憨厚的目光转为尖锐。
孟孟瞄了施雁娘一眼,只见她泪水滑落,趴在张阿孝肩背上哭个不停。
她耐心地等待张阿孝做出反应,但这一等,等了将近一刻钟。
张阿孝这才从回忆中跳月兑出来,艰难地问:“她让你说什么?”
“她说她错了,不该贪图富贵,攀上那高不可攀的男人。她说那年一顶小轿将她送进吴家后门,她满心幻想着能讨得那人欢心,守住一世荣华,待福到运至,让她怀上孩子,为吴家开枝散叶。没想到一入侯门深似海,短短两年,她被男人抛诸脑后,而那两年的风光则替自己埋下杀身之祸。
“后宅斗争,她的孩子死了,她被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时候她经常想起与你相处的时光,她很后悔那年毁约。她说身为女子,能得到愿意珍惜自己一世的男子才是真正的幸福。那男人风光时,她没得到荣耀,那男人获罪时,她却要跟着流放,多么不公平,可那是她的选择,她无话可说,最终她死于流放途中。她来,是因为她欠你一句抱歉,她说倘若有来世,她愿与你共结连理。”
张阿孝的平静被孟孟的话撕裂,他寒声道:“告诉她,她的歉意我收下,但来世我不愿与她再有相干!”
决绝的话让施雁娘泣不成声,孟孟望着她,揺头轻喟。
人生是一个接着一个选择,往往一步错,步步错,再回头已百年身。
表公子一坐在屋梁上,居高临下,嘴巴说着风凉话,“你愿意回头,还得人家肯接受,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能解决什么?”
孟孟看看施雁娘再看看张阿孝,默不作声。
张阿孝与孟孟对望,再度开口,“把我的意思转告给她。”
“她听见了,正在哭。”孟孟低声道。
“她在哪里?”张阿孝问。
“在你的左手边。”
张阿孝转向孟孟讲的方向,缓缓说:“当年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乌鸦本就不该配凤凰,当年是我痴心妄想,不清楚自己的身分,才敢应下这门亲事。这些年我痛苦沉沦,不断反省自己的错处,不停痛恨自己,幸好有个女子不曾看轻我,她在我身边温柔开导,把我从深渊里拉回来,所以对不起,我不愿意承诺我们的下辈子,我只想承诺那个女子我的下半辈子。”
从没听张阿孝讲过那么多话,但这番话令孟孟震惊却也安慰,原来啊……
她淡定的眸中带起笑意,却不免想到一事。
张大娘知道这事的话,会开心吗?闻言,施雁娘哭得更凑惨,哀怨的目光定在张阿孝身上。
孟孟轻声说:“施雁娘,你不能奢求阿孝哥的心一直停在原点,事实上他已经停留太久、自责太久,若你真有歉意,就该衷心盼着他幸福。”
施雁娘沉默了,凝视着孟孟,许久后深深叹息,“你说的对,是我奢望了。姑娘,谢谢你帮我说出这句对不起。”
她向孟孟行大礼,转身跪在张阿孝面前磕头,每磕一次头就说一句对不起,三叩首后,转身离开。
孟孟心头说不出是惆怅还是哀伤,人世间遗憾总是比完美多一点。
顺着孟孟的目光望去,张阿孝问:“她走了吗?”
“是。”
张阿孝怔怔地看着门外,心想施雁娘都死了,他凭什么不放过自己?许久后回过神,脸上带起一抹轻松的笑意。
他转而间道:“孟孟找我娘有事?”
“前阵子听张大娘说村里有人想卖地,我想问清楚。”
“你家又要买地?好,我会转告我娘。”
“多谢阿孝哥,我先回去了。”
孟孟起身准备走出张家,却犹豫片刻,转身在张阿孝面前站定,仰头说:“阿孝哥,很多时候幸福来临,却会因为迟疑而与幸福擦身而过。若阿孝哥真的有意,那就勇敢一点、主动一点、积极一点。”
轻笑一声,张阿孝明白她言下所指,露齿一笑,“我懂。”
孟孟笑着道,“我希望阿孝哥幸福。”
“孟孟,谢谢你。”
离开张家,鬼公子才问:“你知道张阿孝喜欢的是谁?”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殷茵姊。”
殷茵曾经因为错爱被毁去容貌、生下私生女,但她没有自暴自弃,反而跟着纪芳把生活经营得丰富精彩。
殷茵?他眉心微紧,这个名字……很熟悉……
孟孟笑着说起张阿孝的故事,虽有些传奇,但可以预见美好结局的故事总是受人欢迎。
“……那年。张家愁云惨淡,张大娘都张罗着要卖祖田了,这时村里来了两名女子,一个叫纪芳,另一个叫殷茵。她们买下阿孝哥刻的木头珠子……张家从此翻身……上个月纪芳嫁给靖王世子,听说婚礼很盛大,村里有人进京观看婚礼……”
她一路说,一路走着,说得兴起,却发现他没跟上,回身只看见他捂着头,满脸痛苦地蹲在路旁。
她快步奔上前,着急地问:“你怎么了?”
夜深,鬼公子躺在孟孟的床上,双手放在后脑杓,望着横梁上那两块油漆剥落的地方。
孟孟已经习惯他的靠近,习惯他身上与鬼魂截然不同的气息。
她的视线落在同样的地方,正想开口,突地,他伸手把她的头压往自己的肩膀。
孟孟没有排斥,顺着他的心意靠上,“今天你想起什么了,对吗?”
“嗯。”他轻应一声。
“想谈谈吗?”
他想过很久,才回答,“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
脑海中浮上几个画面,他竭尽所能地讨好巴结那个女人,她却不为所动,他刻薄恶毒、嘴贱心坏,她也不害怕。他想尽办法都无法把她拉到自己身旁,他很无奈却也……
无法生气。
那是他活着时,对他很重要的女人吗?
只丢出一句话,他又不吭声了,不过孟孟猜……那肯定是他很在乎的女人。
“我身边曾经有位陆爷爷,活得很老很老了,睿智又聪慧。他告诉我,在此生结下情分的人,到下辈子会再续前缘。”所以不要害怕死亡,因为死亡只能将两人隔开一段时间,却不能分隔永远。“无稽之谈。”
“陆爷爷是个很特殊的人。”
“住在村子里?”有空他要找个时间去看看,看那老头有多睿智,竟敢说出这种缺乏证据的话,还让这个傻丫头如此相信。
“不。”
“是鬼魂?”
“嗯,他说他是穿越人。”看鬼公子一眼,孟孟笑问:“很难理解吗?所谓的穿越,是带着记忆从一个时空跳到另一个时空生活,因为存着前世的记忆,所以他记得前世身边的人,然后在第二世里,他们又遇见了。命运安排他补偿曾经负欠的人,并和与他结下善缘之人共度幸福一生,所以……”
她翻过身,趴在床上,看着他狭长迷人的丹凤眼,“所以如果那个“不识好歹的女人”能教你如此深刻,来生你们必定还会再相遇。”
“哼。”他嗤笑一声。
她不介意,继续说:“你说我不必杠着无法承担的责任,这话乍听之下很有道理,可是我扛下了,娘便支撑下来,弟弟也平安长大,因此不管是辛苦或委屈,我都愿意,因为他们是谁也无法取代的亲人。世间不是每份付出都需要得到回报,有时光是付出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大翻白眼,“大道理人人会说。”
“可有许多大道理得做过之后,才会晓得那些说的人并没有讲错。”
他横她一眼,轻蔑地笑着,“过度善良等同于愚蠢。”
“若愚蠢能够快乐,何必一定要让自己睿智?”
孟孟重新翻躺回来,学着他的动作,把手安在后脑杓。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横梁上那两处剥落的油漆。
许久后,她指着那块地方问:“知道油漆为什么会掉下来吗?”
“不知道。”
“我小时候很爱荡秋千,不管是何时,都想坐在上头揺揺晃晃,就连冬天到、霜雪至,我还是想往外跑。爹心疼我,就在横梁上绑绳子,架起秋千。”
“你爹很疼你?”
“嗯。”她从颈间抽出白玉观音给他看,告诉他很久以前关于惠致禅师的故事,“……那人是个骗子,爹爹花大把银子请来演戏的,爹爹怕我看得见鬼这事传出去会吓坏村人,怕我被大家害怕、讨厌,所以找那人来演一出戏。”
“那你还把白玉观音贴身戴着。”
“观音大士是不是我师父不重要,但这块玉证明了爹爹疼爱我的心思,它代替爹爹陪了我十几年,将来还会一直陪伴下去。”
表公子沉默了,这一刻,他非常羡慕她。
“我有一对疼爱我的爹娘,我经常想,这辈子过完后,来生必定还能再见。”这个信念支持着她,让她能够乐观地面对每一个明天。
他看着她含笑的眉眼,有些迷惑。
失去爹娘还能这般快乐?是因为她得到的疼爱太多,还是愚蠢太过?
他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这样一对父母,有没有可光是付出就让他觉得幸福的亲人。
“喂。”她用手肘推推他。
“我不叫喂。”
“可是你又不记得自己叫什么,要不,我帮你取蚌名字?”她笑望他。
他没应声。
“你呢,像只骄傲的凤风,就叫凤……三?我是老大,老二是忆忆,你是第三个加入的,从现在起,你是贺家人,是我和忆忆的亲人,好吗?”
虽然是很随便、很敷衍的名字,但是……能成为她的亲人啊?是她只要付出就会觉得幸福的“亲人”。
他没回答,却眉毛勾起,眼底含笑。
孟孟觑他一眼,将头靠回他的肩膀,两人的视线又落在同一个点上。
那个油漆剥落的横梁上彷佛还架着秋千,秋千上坐着一个闹腾的小女娃,她笑着,银铃似的笑声回荡在两人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