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妍玉一怔。
也对,相较于行军打仗时有一顿没一顿的粗粮,这样的伙食算是不错了。
看着眼前眉宇淡然的男人,想起她曾听说的关于他的故事——年幼家贫,孤儿从军,在战场上闯出一方天地前,他应当是受尽欺凌冷落,吃过不少苦的。
心窝莫名一软,朱妍玉自嘲地弯弯唇,放下想打牙祭的贪念,平心静气地吃起来。其实若是不奢求美味,这顿饭还是比她平常吃的丰盛许多,她也该满足了。
只是……这冷凝的气氛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说一个人用餐无趣吗?可依她看来,他们两个这样吃下去也同样无趣。
应该聊点什么活络一下氛围吧?
可该聊什么呢?
总不能和他谈国家大事,她一介小女子如何能懂?瞧他一个连吃食都不在意的“粗人”,约莫也不会对风花雪月有兴趣,而他们的交情也没好到能聊彼此的私事,更何况她还得紧紧捂住自己的来历呢,万一话中被他抓到什么蛛丝马迹就完蛋了!
所以只能聊马经了。
既然男人不说话,就由她主动开口吧!
“吹雪的病已经好了许多,它如今站着几乎看不出它有疼痛,再过几日,我想就可以带着它在马场内四处走走……”
她从吹雪的近况开始报告,渐渐地将话题引导到马匹的各种生活习性,傅云生果然对此话题很有兴趣,午饭撒下后他命人上茶,继续追问。
“你为何总是跟马说话?它们能听得懂吗?”
可莫瞧不起马儿,它们的智商可是相当于三岁儿童呢!
朱妍玉微微一笑,不答反问。“大人喊流星的时候,你觉得它知道你在叫它吗?”
暗云生一滞。“自然是知道的。”
“所以喽,一些简单的字汇相信它们是能够明白的,即便听不懂,它们也能从你说话的语气、表情、手势,领会你想传递的信患,是友善温暖或严厉斥责,它们都能感觉到。”
朱妍玉顿了顿,舒心地啜口茶——这顿饭菜虽难吃,可这盏茶倒真是好喝,清香甘甜。“马跟人一样,你真心对它好,它便会信赖你。”
见她捧着茶杯一派怡然的模样,傅云生眉峰一挑,墨眸闪过不可觉察的笑意。
“所以你才养成跟马说话的习惯?”
“是啊。”她点点头。“而且我年幼时总是一个人,没有旁人陪我说话,自然只有跟马儿说了。”
“为何总是一个人?”他问。
她蓦地一凛。
糟糕!差点露馅了。
朱妍玉暗恼。都怪两人方才聊马经聊得太畅快,她一时竟放下心防,忘了眼前这男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
她放下茶盏,低眉敛眸,又恢复成之前面对他时那般温顺恭谨的姿态。“今日多谢大人招待,打扰大人许久,民女也该告辞了。”
语落,她盈盈起身。
见她又戒备起来,傅云生目光一沉,心头隐约有一股失望,他定定神,语音清锐冷冽。“你如今的月例是多少?”
“一两银子。”朱妍玉轻声回答。
她打听过行情,马场里其他马僮一个月顶多也只有两、三百文的工钱,她这样的“薪资”算是高薪了,大约是因为她伺候的是都督大人的宝贝爱马,所以地位也较一般马僮高上许多。
他沉吟片刻。“这样吧,你每隔几日来与我讲讲这马经,我每个月多添你二两如何?”
这算是……讲师费?
朱妍玉眼眸灿亮。能当上为他上课的讲师,自然比单纯的马僮更好,这表示自己对他更有利用价值了。
他愈是看重自己,自己和弟弟的命就愈有保障,这是好事啊!
“多谢大人!”朱妍玉深深一鞠躬,喜气洋洋。
暗云生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喜孜孜的笑容,俊唇若有似无地一勾。
从此以后,朱妍玉在这马场除了马僮之外,又多了一个令人景仰的身分——都督大人的讲师!
当然,傅云生对外并未为朱妍玉正名“讲师”的名分,只是消息传出来,众人得知朱妍玉只须每隔数日为都督大人讲讲马经,一个月就能多得二两银子,虽说这“束修”并不算多,但重点是都督大人愿意屈尊向她求教,这表示她必是个有真材实料的,如何能不高看她一眼?
一个年轻姑娘家在都督大人面前如此有面子,也难怪福师傅听闻此事时,会气得差点翻桌。
于是,朱妍玉在马场的名声水涨船高,连带她弟弟朱相宇也改善了待遇,工作分量轻省许多,每日大半时间都可以留在屋内读书写字。
对周遭热切的注目,朱妍玉自然有所感受,但她仍是一贯低调行事,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只以笑脸迎人。
时光如水流逝,入冬以后,山间气温骤降,每日清晨,朱妍玉几乎都是冻醒的,而往窗外望去,总能见院子里那棵老树枝头凝了一层白霜。
这时候能到凌风院为傅云生上课,就是件幸福的事了。相较于她在下人房晚上只能烧一个炭盆,他屋里却是铺设着地龙,镇日烧得暖融融的,舒适宜人。
一日,朱妍玉夜里受了凉,早上起床有点头重鼻塞,懒洋洋地不想动,可偏偏傅云生命人来传话,说今日临时要出门一趟,要她尽快备马。
职责所在,她只好拖着沉重的身子来到马厩。喂流星吃过草料后,拿梳子替它顺鬃毛,接着哄它吃了块糖,做好一切准备工作。
打点妥当后,她又去察看吹雪的情况。吹雪今日精神不错,见到她撒娇地低唤一声,用马鼻子蹭了蹭她。
流星见她们一人一马如此亲密,似是吃醋了,重重地哼气,马脚踢了踢前方的栅栏。
朱妍玉笑了,朝流星扮了个鬼脸,接着来到水槽前,舀了一大桶清水,想提去给吹雪喝时,忽地脑门一晕。
她连忙原地停定,闭眸片刻。待那阵晕眩过去,重新睁开眼时,却有一只大手将她手里的水桶接过去。
是傅云生。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披着墨紫色镶毛边大氅,墨发高高束起,随意穿过一根古朴的乌木簪,极是英挺帅气。
她怔怔地瞧着他,心神恍惚。
他蹙眉望她。“你还好吧?脸色很苍白。”
她眨眨眼,好一会儿才惊觉自己莫名在发呆,连忙定定神,伸手拂了拂鬓边几滴冷汗。
“我没事。”她微微一笑。“就是好像有点发热。”
“你生病了?”他语气急促,伸手就过来模她额头。
她吓一跳,下意识就偏头往后躲。
他目光一沉,却是更坚定地抚上她前额,果然微有汗意。
“我……我真的没事。”他这分明是关怀的举动令她有些发慌,呐呐地解释。“就是晚上有点冷,屋里只烧了一个炭盆……”
“走吧!”他沉声打断她。
“什、什么?”
“我送你回去。”
语落,他也不等她回应,迳自便转身走出马厩,她只好跟上。原本想默默地走在后头,他却放慢了脚步,显然是在等她。
于是这一路,两人几乎是并肩一起走,偶尔他甚至会稍稍落后她一步,似是欲观察她的身体状况。
夹到下人居住的那一排房屋前,朱妍玉停住步履,垂眸低语。“多谢大人送我回来,到这里就可以了。”
“你的屋子是哪一间?”他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是最后头那一间。”
他点点头,举步就往最后头的屋子走去。虽然大部分的下人都出去做事了,但也有几个就在附近晃悠,认出他正是都督大人,一个个都呆了,傻傻地看着。
朱妍玉暗暗咬唇,真恨不得伸手将那执意前行的男人拉回来。
他究竟想做什么呢?
推开朱妍玉那间房的门,傅云生一脚踏进屋里,锐利的眸光迅速扫过阴暗狭窄的空间。
他看了看屋内简陋的摆设,看见床上只铺着一层旧被褥,床脚孤伶伶地摆着一只缺了一角的炭盆,窗边裂了道细缝,冷风一丝丝灌进。
他倏地掐握了下手掌,俊脸绷紧,无法解释为何胸臆间会一阵剧烈的翻腾。朱妍玉见他背脊僵碍,直挺挺地站着不动,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
“大人?”她试探地轻声唤。
他蓦地一震,彷佛这才猛然回神。
“躺着好好休息!”他粗声道。“等会儿我让大夫来看你。”
撂下话后,他转身就走,瞧都不瞧她一眼。
什么嘛。朱妍玉瞪着他近乎愤然离去的背影,咬着苍白的菱唇,也不晓得自己哪里忽然惹恼了他?
她伸手模了模桌上的茶壶,是凉的,可她也懒得去找热水了,喝了一整杯凉水,润了润干渴的喉咙。
实在倦极了,她爬上床躺着,不一会儿便沉沉入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窗外暮色已降,屋内点亮了灯火光揺曳而她身上盖了一床厚厚的毛毯,暖得身上微微发汗。
哪来的毛毯?
朱妍玉讶异地坐起身,环顾周遭,这才看见小翠正坐在桌边安静地缝补衣裳。
见她醒了,小翠放下针线走向她,圆圆眼眸笑眯成两弯弦月。“你起来了啊?感觉怎样?”
“我没事。”朱妍玉嗓音微哑。“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是都督大人让我过来看着你的。”小翠解释。“大夫之前来看过你了,说你是偶感风寒,喝两帖药睡一觉就没事,你弟弟正在厨房替你煎药呢。”
“宇哥儿也来了?”朱妍玉怔忡,好一会儿才想起,指着身上的毛毯问。“这是……”
“喔,是都督大人派人送来的毛毯。”小翠笑道。“说是赏给你讲课有功的;还有柜子上那一套新的厚棉被褥和那件羽毛斗蓬,也都是给你的。”
朱妍玉顺着小翠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见破旧的柜子上放着一床簇新的被褥,以及一件漂亮的紫色滚白兔毛边斗篷。另外,床脚处也多了两个全新的炭盆,暖融融地烧着火。
翠注意到她的视线,笑容更灿烂了。“这炭盆是我方才去跟管事大娘领来的,听说是大人下的令,给我们每间下人房里都添一个新炭盆呢!避事大娘说了,今年冬天给大伙儿烧的炭分量还会加倍,让我们放心地用。还有啊,一个人给做两身新棉祆,嘻嘻,今年冬天不怕冷了。”
新炭盆、新棉袄……
朱妍玉心韵怦怦地跳,想起他今天中午送自己回屋时,那阴沉不愉的脸色,难道他是因为这屋内摆设太简陋了所以不髙兴?
懊不会他这些“德政”都是为了她?
朱妍玉不敢相信,她告诉自己莫要自作多情,或许只是巧合而已,或许只是那男人突如其来大发善心,决定改善下人的待遇。
但无论如何,她身上盖的这床毛毯,以及那崭新的厚被褥与斗蓬,依然是他特别针对她的心意……
正恍神时,房门咿呀声响,走进来的正是朱相宇,小手捧着一方托盘,托盘上是一只用棉布包里的盖碗。
“小翠姊姊,汤药熬好了,我姊姊还在睡吗?”
“宇哥儿!”朱妍玉扬声唤。
朱相宇转头瞧见姊姊醒了,连忙将托盘交给小翠,一溜烟奔到姊姊身边,仰起小脸蛋焦急地问“姊,你醒了啊!身子感觉好一点没?”
“宇哥儿莫怕,姊姊只是有点累,睡过一觉就好多了。”朱妍玉温柔地揉了揉弟弟的头。“听说是宇哥儿亲自替姊姊煎药的?”
“嗯。”朱相宇点头。“都督大人让人来告诉我姊姊病了,我过来时见姊姊睡着,就先去厨房煎药。”说着,他转身捧来温热的药碗。“姊姊喝药吧。”
药碗里的汤色浓稠发黑,朱妍玉只瞥了一眼,就觉得喉间一阵发苦,可弟弟睁着一双眼般切地看着自己,她不好打击他一番好意,只得勉强接过碗来。
“好,姊姊喝药。”
眼一闭,牙一咬,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苦得她差点没吐出来。
“这药一定很苦吧!”小翠在一旁看她喝得直皱眉头,相当感同身受,急忙送上一颗蜜枣。“快吃下这个,甜甜嘴。”
朱妍玉含下蜜枣,晈出丝丝甜意。
小翠收过空药碗,笑道:“你们姊弟俩聊吧!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给你们拿一些过来。”
小翠离开后,朱妍玉搂过弟弟,见他面色红润,身上也长了些肉,显然过得还不错,不禁安下心来。
“这几日天气越发凉了,晚上记得盖好被子;还有,烧炭盆的时候莫忘了将窗户开着,点儿缝,让外头新鲜空气进来,知道吗?”否则发生一氧化碳中毒就不妙了。
“知道,姊姊的叮咛我都记着呢!”朱相宇乖巧地点头。
“那就好。”朱妍玉欣慰地笑了笑,指着柜子上那床新被褥。“姊姊这儿有都督大人赏下来的毛毯,够用了,那床棉被等会儿你就带回你屋里去吧!晚上盖着也暖和些。”
“不用了。”朱相宇笑着揺头。“我那边下午才刚分到一床新被褥呢!也有跟你一样的毛毯。”
朱妍玉一怔。“你也有棉被和毛毯?”
“嗯。”朱相宇放低了音重,分享秘密似地小声说道“我悄悄打听过了,别人屋里只多了炭盆,我这被褥和毛毯可是托姊姊的福,是都督大人特别命人送来的。”
也就是说,他不只特别照顾了她,也连带照顾了她弟弟。
想着,朱妍玉感觉一股异样在胸臆间漫开,心韵似乎跳漏了一拍。
朱相宇仰头看她。“姊,我觉得都督大人外表看着很冷很凶,可其实人挺好的。”
是啊,能够关心服侍自己的下人,他这人该是不坏的,甚至可说有那么一点点体贴,冷酷中藏着温柔……
温柔!
朱妍玉蓦地心神一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竟会将这样的形容词加诸于那男人身上。
她不是一直很怕他的吗?总是告诫自己在他面前必须格外戒慎恐惧,毕竟他杀人时是那般冷血无情,说是恶魔也不为过……
“姊,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找个机会去谢谢大人?”朱相宇问
“嗯,是该谢的。”她喃喃低语,水眸深幽,浮漾着一丝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