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芍本来以为定远侯会帮穆夫人教训穆子捷,然而那一夜过去却平安无事,如此看来,定远侯对穆夫人的蛮横无理早就心知肚明,从前因为穆子捷不务正业,他不过趁机管一管儿子罢了,但现在穆子捷在宫里得了差事,定远侯面上有光,自然不会再纵容穆夫人胡闹。
穆子捷到御书房当差后,极得萧皇喜爱,因此紫芍也获准每天陪他进宫,因为午膳要在宫里用,所以需要她这个丫鬟为他打点。
但过了晌午,她基本上就没什么事了,悠闲地在御书房外休息,只等穆子捷替萧皇处理完公文,一道出宫回府。
避事太监也算宽容,会允许紫芍到附近的水阁去小坐,还会给她一些临时充饥的果点。有时候趁着去小解的机会,还会在御花园里偷偷逛逛,只要不逗留太久,不被人发现,倒也无碍。
她喜欢宫里,每次进宫都像回到家一般。从小她也是天天进宫,在御学堂上学,下课后便到夏和的殿中小憩。若累了,懒得出宫,便在夏和那里住下,两人半夜一起偷喝花酿,聊着小心事,对着窗子数星星。
那些快乐惬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这日,紫芍正在偷闲,才绕过林荫小道,打算往御学堂的方向去瞧瞧,忽然听到有呜咽声。
她一阵好奇,在树后停下脚步,却见熙淳坐在前面的树荫处啜泣,随侍的婢女正在劝慰。
“郡主,这宫里人来人往的,若被瞧见不好,”婢女递上绢帕给她,“有什么委屈,回王府再说吧……”
“我就是觉得在家委屈,才进宫来出出气。”熙淳忿懑道:“本以为皇后娘娘肯帮我,谁知道他们都不愿理我。”
“皇后娘娘哪里会管这件事呢,”婢女叹一口气,“因咱们王妃是崎国人,皇后娘娘不是一直很嫌弃吗……总说咱们府里没规矩。”
“所以我真要嫁到那穆府去?”熙淳杏眼圆睁。
“王爷同意,王妃同意,听说皇上和皇后娘娘也十分赞成……”婢女答道:“郡主,咱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们总说疼我、宠我,可是我的终身大事偏就不顺着我!”熙淳气得咬紧了牙,“这是什么道理?”
“说实话,奴婢很迷惑,郡主为何瞧不上那穆大公子?”婢女问道:“总不至于因为那日与穆府的婢女吵了一架,公主就刻意回避吧?那是件小事,没必要放在心上。”
“穆府气焰嚣张,你没听那婢女那日说的吗?好像是我嫁不出去了,赖上她们大公子似的。”熙淳十指揉进掌心,“还没怎么着呢,就这样诋毁我,若真进了他们家的门,指不定怎么欺负我呢。”
“郡主,恕奴婢直言……”婢女斟酌半晌才道:“郡主还在惦记那个人吗?”
熙淳眉一凝,脸色不由煞白。
“那个人不知去了哪里,他的心也从来不在郡主您这里……”婢女道:“郡主还是把握当下的良辰美景要紧啊。”
“不要胡说……”熙淳沉着嗓子道:“我并没有……这两年,真的没怎么惦记过他了——”她的话音忽然刹止,因为她猛地看到树后露出的一方衣裙。
“是谁在那里?”她扬声道:“是谁?!”
紫芍知道自己已无处可藏,只得缓缓从树后踱出来,上前施礼道:“给郡主请安。”
“你……”熙淳看着她,觉得好生面熟,“你是——”
“郡主,她就是那天在灵泉寺顶撞您的那个丫头。”熙淳的婢女倒是认出了她。
熙淳恍然大悟,瞪着紫芍,“对了,你就是穆府的那个丫头!你怎么在这里?一个贱婢凭什么进宫?”
“奴婢是随我家二公子入宫的,”紫芍道:“如今,我家二公子在御书房当差。”
“你家二公子,就是那天那个无礼的小子吧?”熙淳这才忆起,更是愤恨,“也不知他怎么那么好运,捡了个御书房行走的差事。”
“这是皇上的赏赐,”紫芍道:“说是嘉奖我们二公子谦和仁孝。”
“他哪里谦和了?”熙淳讽刺地哼道:“那日本郡主可领教过了,你们穆府上下,全是荒唐无礼之人。”
“郡主既这样认为的,那就更要拿定主意,不嫁入穆府才是。”紫芍趁机道。
“怎么……”熙淳这才发觉不太对劲,睨着紫芍,“怎么听你这丫头的语气,好似不愿意我嫁过去似的,这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你爱慕你家大公子不成?”
“不论奴婢是什么意图,都与郡主一样,不希望成就这桩姻缘。”紫芍微笑道:“郡主只要知道‘一样’这两个字便是了。”
“对了,你家二公子是姨娘养的,他跟他大哥之间想必有些间隙吧?”熙淳也不傻,“我若嫁过去,你家二公子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郡主若觉得嫁过来日子能好过,奴婢也不敢勉强郡主,”紫芍轻声道:“奴婢只是给个建议,郡主自己斟酌。”
熙淳安静下来,两眼盯着紫芍,仿佛在琢磨她,又像在琢磨她的话语。
终于,她吐露道:“可现在我也没辙了,大家都在逼我嫁呢,你大概要失望了,我终归是要当你家大少夫人的。”
“还是有法子的。”紫芍笑得别有深意,“只要郡主打定了主意,奴婢说不定也可以给郡主出谋划策,只怕连郡主已改了心思,那就真没法子了。”
“你有什么主意?”熙淳忍不住问,“说来听听。”
“郡主真想听吗?”紫芍故意道。
“听听也无妨啊。”熙淳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大把时光。”
紫芍压低声音开始说起。她真该感谢今天无意中遇到了熙淳,有了这番对话,让她在扳倒穆夫人母子的棋局里下了关键的一步棋。
敝不得她这么喜欢宫里,这里果然是她的地盘,仿佛有着庇佑她的神灵。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才到那小院的门口处,紫芍便听见有女子的歌声隐隐传来。
今日御书房的事务少,穆子捷很早便处理妥当了,早早地出得宫来,他却没有马上回定远侯府,而是令车夫绕了个弯儿,来到这条偏僻的巷子中,似乎是要拜访什么人。
紫芍忽然觉得这里很熟悉,仿佛她也曾经来过此处。她忍不住问道:“公子,这是哪儿?”
“此间的主人是我的旧识,”穆子捷答道:“你等会儿随我进去,不要多问,也不要东张西望,我说几句话就走。”
“哦。”紫芍按捺住好奇心,下了马车,站在穆子捷身后,看他轻叩那小院的门扉。
嫋嫋的歌声骤然停止,一个俏丫鬟将门打开,探头看见穆子捷,脸上立刻绽出笑来。
“穆公子,好久没来了。”那俏丫鬟道,“我们家娘子昨儿还念叨着公子呢。”
“方才听见娘子在练曲,想必她是在家的。”穆子捷亦笑道:“今日来得匆忙,没带礼物,还请见谅。”
“公子来坐坐,便是家中的荣幸了,哪里需要这么客气呢。”那俏丫鬟连忙将穆子捷迎进去,顺带斜眼打量一眼紫芍。
紫芍觉得这丫鬟举止不太端正,不像良家女子,难道是个“暗门子”?
从前穆子捷不就是喜欢流连花街柳巷吗,想必这就是他常来寻欢作乐的地方……此间的女主人,应是他的相好吧?
紫芍心尖打了个颤,双颊不由得滚烫起来,然而表面上又不动声色,只垂下头去,紧跟上穆子捷的脚步。
院中的倚墙旁栽着几株花树,粉白的颜色映着浮云碧瓦,很有几分说不出的妩媚旖旎。而方才的练曲之人就站在游廊下,穿着一袭水红色薄衫,迎风轻舞,笑意盈盈,双颊酒窝迷人。
“二公子,”那女子道:“近日可好?”
“柳姊姊,”穆子捷作揖,“可否讨一杯茶喝?”
“茶水日日都备有,一心等着公子来。”那女子道:“可惜公子日日都不来。”
“柳姊姊说笑了,你这里的茶还愁没人喝吗?”穆子捷莞尔。
紫芍悄悄抬眸,细看那姓柳的女子,好像也十分面善。这女子其实不算年轻,眼角有了些岁月留下的憔悴之色,但依旧算得美貌倾城。到底,自己在哪里曾经见过她呢……
电光火石之间,紫芍恍然大悟。
对了,就是她,柳娣子!从前父王的那个外室,不就是这个柳娣子吗?
紫芍记得自己曾经悄悄跟着董嬷嬷来过这条僻巷,远远地看过这间花树盛开的小院,那一天桃花刚落,藤花初绽。
原来北松王府出事后,柳娣子还住在这里,只不过换了营生,从一个王爷的外室变成了暗门子,倒不如回到梨园去,正正经经地做回她的老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