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便是冉姨娘母子所住的院子了,”邢嬷嬷指着不远处,“我引你进去,先给他们请个安。”
紫芍翘首望去,只见游廊的尽头有着一座僻静的小院,翠竹挺立,蘅芜清芬,倒是个安乐的所在。
冉姨娘虽说出身低微,但看这院落的布置,倒不算俗气,还有几分穆夫人所不及的雅致。
她们才行到厅堂门口,隔着竹帘便听到一声厉喝——“你给我跪下!”
紫芍不由一怔,邢嬷嬷也停下脚步。
“昨儿晚上你去了哪里?”
厅堂里传出一名女子的声音,听起来这女子上了些年纪,不过声音倒是清悦得很,平素应该是斯文细软的嗓音,此刻不知为何竟如此凌厉,想必是遇到了什么气愤之事。
邢嬷嬷往帘子里窥探一二,回头对紫芍低声道:“冉姨娘在教训二公子呢。”
“为何?”紫芍不由诧异。
“昨儿是将军的生辰,可咱们这位二公子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彻夜未归。”邢嬷嬷道:“老身就知道会有这番教训。”
紫芍不由蹙了蹙眉,二公子穆子捷胆子也忒大了,父亲生辰也敢在外面花天酒地?但这着实不通常理,纨裤就算再怎么大胆也不会如此,惹怒自己的父亲无疑是鸡蛋碰石头,对他们母子有什么好处?
“说,你到底去了哪里?”冉姨娘再度高声问着。
终于,穆子捷回答道:“母亲就当孩儿去了青楼吧。”
棒着帘子,紫芍很想看看这位大名鼎鼎的二公子穆子捷的模样,见一见他到底有怎样的三头六臂,生了这样大的胆子。
“什么叫“就当”?”冉姨娘越发生气,“去了哪,你照实回答即可,这又是在作什么怪?”
里头一阵沉默,穆子捷就是不愿开口。
“从今儿起,你别想出这院子,”冉姨娘道:“你父亲已经派人来守在外边了。”
“也罢,”穆子捷笑道,“出去逛着也累,正好在家歇两天。”
“你……”冉姨娘怒不可遏,却无可奈何,“回你房里去,闭门思过。”
“孩儿告退。”穆子捷施了个礼,退出厅堂。
他打起帘子,正好与紫芍打了个照面。
紫芍怔了怔,心里不由有些异样之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为何感觉颇为熟悉?
不得不说,穆子捷的模样出乎她意料,与她平素所知的纨裤子弟完全不同,并非猥琐浪荡之相,相反的,他像是一个清俊的书生。
只见他一袭素浅青衫,发髻用白玉簪子束在头上,嘴角微微翘着,眼睛仿佛星子般灿烂,看人的目光格外清爽。
紫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从前她身边王孙公子虽多,但浑身都是世俗之气,从没似他这般有飘逸绝尘之感。
他就是时常流连青楼,夜不归宿的穆子捷?说来谁会相信呢?
她为何会觉得他如此熟悉?难道……从前在宫里见过?他父亲带他进过宫吗?
“二公子。”邢嬷嬷弯了弯身子。
“原来是嬷嬷在此,”穆子捷微笑道:“怎么,在这门外听了好一阵子了?”
“并非老身刻意偷听,”邢嬷嬷连忙解释,“只因带这丫头来见姨娘,无心撞见。”
“丫头?”穆子捷的目光在紫芍身上扫了扫。
紫芍连忙低下头去。
“是夫人吩咐拨给姨娘使唤的,”邢嬷嬷道:“将军说姨娘这里人手太少,夫人怕苛待了姨娘。”
“有劳了。”穆子捷又道:“别是安插个耳目在这吧?”说完他迳自大笑起来。
“二公子说笑了……”邢嬷嬷有些心虚。
“你们忙吧,”穆子捷道:“我闭门思过去。”说着,他轻掸衣袖,下摆一甩,大步而去。
紫芍看着穆子捷的背影,觉得他倒是个豪迈的人,这府里说话向来遮遮绕绕的,从不似他这般爽快。
“来,领你去见姨娘。”邢嬷嬷对紫芍道。
紫芍收敛思绪,跟随她跨入厅堂之中。
一进去,她便拉着紫芍屈膝道:“给姨娘请安。”
“嬷嬷今日来可是有事?”冉姨娘方才与儿子起争执,此刻面色依然煞白,愤怒未平。
紫芍偷偷抬头看她,不由暗叹这果真是个美人,虽然已过四十,但岁月无法抹去她脸上那倾城的丽色,难怪穆将军这些年来只纳她这一房妾室。
穆子捷的相貌看来是随了他的娘亲,清秀月兑俗。
“近日府里新买了几个丫头,”邢嬷嬷道:“夫人想着姨娘这里缺人手,便把这小丫鬟送来,供姨娘使唤。”
冉姨娘抬头看了看紫芍,没有多问,只道:“有劳大姊费心,这丫头就留下吧。”
紫芍悄悄瞧了瞧这屋里的陈设,却见架上摆着另一个青瓷花瓶,这也是她母亲的遗物。
看来穆将军对冉姨娘的确宠爱,把从她家掳来的战利品也分了冉姨娘一些。而冉姨娘这尊花瓶,说来还比穆夫人那个更为昂贵。
“对了,正巧有一件事,”冉姨娘忽然道:“我这里新得了个玩意儿,昨儿本想作为生辰寿礼送予将军,但被那逆子一气,倒是忘了。想来今日将军一定会去大姊那里,嬷嬷正好替我送去。”
“哦,不知是什么寿礼?”邢嬷嬷笑道:“老身一定当心。”
“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前些天在一间古玩铺子里得到了个黄铜面具,听那掌柜说,刻的是战神,我想着,咱们将军配这个正好。”冉姨娘吩咐一旁的婢女道:“去把那大匣子拿给嬷嬷。”
婢女应了声,从架子上取下一只锦匣,开了盖子,捧到邢嬷嬷面前。
“姨娘果然是懂风雅的,送的东西这么特别。”邢嬷嬷对着那面具瞧了又瞧。
“我一个边关女子,哪里懂什么风雅啊,”冉姨娘叹道:“不过是从前跟着将军学了些,是将军有耐心,教我读书识字、品器鉴画……所谓再造之恩,也比不上将军待我的恩情。”
确实,穆将军虽是武将,但学问也不差。紫芍忆起,从前他到北松王府拜访时,也常与她父王在一起谈论这些东西,见识不浅。
“如此,老身就先捧着这贺礼去了。”邢嬷嬷对冉姨娘施礼,又转身对紫芍嘱咐道:“今后你留在姨娘这里,要万事小心,可别碰坏、砸坏什么。”
“我这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冉姨娘对紫芍和蔼地笑道:“若是金的、银的,砸了也就罢了,只是架上的青瓷花瓶要当心,这是将军送的,我特别喜欢上面淡淡的纹路,觉得格外典雅。”
紫芍一怔,只觉得这话……怎么跟她母亲从前所说的一般无二?看到冉姨娘,她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姨娘,”紫芍不由道:“姨娘还是另挑别的寿礼送给将军吧,这面具不是很妥当。”
“什么?”冉姨娘不由愣住了。
邢嬷嬷闻言吃了一惊,连忙骂道:“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呢?在姨娘面前也敢妄言!”
“姨娘,这面具不是黄铜,是真金。”紫芍道:“不过是年月久了才变成这黑黑的颜色,又不似日常所戴的金饰那般,稍稍擦拭便可恢复光彩,这上边结了层垢,须得好好清理才行。姨娘觉得这是寻常的黄铜物件,可这其实应该是从古墓里挖出来、曾戴在尸体脸上的。”
“什么?!”冉姨娘瞪大了眼睛。
邢嬷嬷半晌说不出话来。
“像这样的战神面具,又是真金制的,可见死者身前品阶不低,也可能是个护国大将。”紫芍继续道:“奴婢想着,这样的东西虽然贵重,但多少有些忌讳,不宜当做寿礼。”
“你怎么知道……这是墓里的东西?”冉姨娘颤声问。
“奴婢有个舅舅,从前干的是模金校尉的事,”紫芍解释道:“所以奴婢知道一些。”模金校尉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盗墓贼,想来冉姨娘应该也听闻过。
“原来如此……”冉姨娘惊魂未定,“所幸你提醒我,还好没酿成大祸。邢嬷嬷,把这面具搁下吧,改天我再另寻贺礼给将军。”
其实紫芍大可不必多嘴多舌,只是刚才她觉得这冉姨娘有些像她娘亲,她又怜悯他们母子在这府里的境遇,方忍不住开口。但邢嬷嬷怕是会不高兴吧?原本可以藉此助大夫人治一下姨娘,却被她生生搅和了。
谁料,邢嬷嬷却在她耳边轻轻道:“做得不错,先得到这一位的信任为好。”
“你这丫头见识倒不小,”冉姨娘不由对紫芍刮目相看,“当个粗使丫鬟浪费了,这样吧,你去二公子房里伺候。”
“啊?”紫芍没听清。
“唉呀,姨娘如此赏识你,快跪谢姨娘啊。”邢嬷嬷急忙笑道。
“二公子这些年来实在顽劣,我一直想替他寻个妥当的丫头,今日也算是巧了,你可得多替我盯着他些。”冉姨娘嘱咐。
“多谢姨娘。”紫芍跪子,郑重地施了个礼。
真没料到她随便几句提醒,竟换来莫大的青睐,看来上天也垂怜她,给了她一个良好的开端,让她可以在这府里找到一个栖身之地,以备未来。
紫芍的嘴角虽有着淡淡微笑,心里却满是酸楚,纵使复仇之路这般顺利,可就算报了仇,她的家人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