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秋儿,吃药。”
“不要……”虚弱得几乎让人听不到的申吟声无力的发出,全身的热度快要抽光全部的气力,她无意识的低喃。
“乖,听话,不喝药不会好,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谁也不能倒下,懂吗?小泥鳅……”
“药,苦……”躺在陈旧木板床上的少女比一般同年龄的姑娘长得瘦小,两颊凹陷得厉害,双眼紧闭。
“再苦也要咽下去,你不要爹和娘,不要大哥和我及方儿吗?你想狠心丢下我们,一个人快活去?”年长她一岁的姑娘手捧着粗碗,努力要让发着高烧的妹妹吞下黑稠汤药。
“大姊,我热……”她呜咽的撒娇。明显长得比小泵娘健壮的姊儿扶起妹妹的头,将汤碗放到她嘴边。“喝了就不热了,乖喔!”
“大姊,还要走多久?”她撑得下去吗?自己心里并不抱希望,浑身的热度把她烧得一直昏昏沉沉,不甚清醒。
“快到了,你再忍一忍,爹说最多十日就到了。”如果不是半路遇到大雨挡路,又有洪水冲断桥墩,他们一家子早就到了地头,不至於这会儿还在路上,连想寻医问诊也找不到好一点的大夫。
“我……到得了吗?”她的身子骨太差了,每逢刮风下雨就要病上一病,是个十足的药罐子。
一双明澈如天边云彩的眸子微微睁开,展露星辉一般的光彩,盈盈水亮,恍若水洗过的宝石。
“胡说什么,有姊姊在,你不会有事,天塌下来有我和大哥、爹爹、娘亲替你撑起,还有方儿也替你急,不许胡思乱想,好好养病。”他们一个都不许少,一定到得了目的地。
说话的姊儿叫宁知槿,今年十三岁,已是议亲的年纪,她上有一兄,下有一弟一妹,在家族排行行六,家里人喊她六姊儿,下人们称一句六小姊,生性活泼而好动,不好针黹女红只一心习武,手脚功夫还不错。
原本她已和一户高门大户议定了婚事,等到及笄隔年便嫁入名门世家为宗妇,主持一家家务。
谁知热热闹闹的完成订亲仪式后,家族里有人犯事,还是嫡亲的亲人,九族内皆受到牵连。
男方因此对这桩婚事迟疑了,有意退婚,但是宁父在文人间的声望又颇高,不好主动开口,一直拖着。
宁知槿性烈,人家不娶难道要她厚着脸皮求人娶吗?她不管不顾地跑到男方府里退还信物和婚书,言明两家婚事作罢。
她做得很洒月兑,颇有侠女之风,可事后却被她娘罚得很惨,因为罪不及外嫁女,宁父、宁母的爱女心可比日月,能逃掉一个是一个,何必像秋后的蚂蚱全绑在一条绳子上。
可她固执,不肯放弃家人,宁愿背负罪女之名也要和家人苦在一起,没有她,弟弟妹妹活不了。
现实上也是如此,宁知秋的身子骨太差了,她是泡在汤药里长大的,六、七岁以前体弱到快养不活,宁家人不断用珍贵药材调养着,这几年才慢慢好了一些,少了些病痛。
可是身子才一好转就遇到这种事,头一个吃不消的人便是她,即使用药撑了一段时日,还是病倒了。
“姊,我好热……”好像架在火炉上烤,她太瘦了,滴不出油,身体里的水分在体内闷煮。
发着高热的宁知秋硬是没流出一滴汗,明明烧得很却手脚冰凉,两颊是冻伤的红,唇色发白。
她不是一直热着的,偶尔也会降点温,可是不知为什么病情反覆,刚有一点好转又恶化,烧得烫手无法退热。
“谁叫你不吃药,一喝药就吐,病怎么会好?乖,听话,别让爹娘担心。”她就是太娇气了,从小被惯出脾气来。
因为宁知秋打小身子就不好,因此全家都宠着她,唯恐她有个不慎,就连小她三岁的弟弟也让着她,她这个二姊倒像是妹妹,总之家里老老少少都护着,把她当易碎的宝。
“苦……”丁香小舌一吐,连连喊苦。
看着妹妹可怜兮兮又瘦弱的小脸,喂着药的宁知槿心疼地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糖。“良药苦口,你忍忍。”
宁知秋一讶。“大姊,你的糖哪来的?”
“我帮驿站的厨娘马大娘劈柴,她给我三颗自个儿熬的糖块,你省着点吃。”
她不以为意的说道。
让一个出身书香世家的千金大小姐劈柴?
话说得轻省,却包含着无数的无奈和心酸,本是富贵人家的娇娇女,何尝做过如此卑下的活,连衣食起居都有人伺候的宁知槿性格刚烈,却因为她这个妹妹的病为人折腰。
鼻一抽,宁知秋眼眶热热的。“姊……”
“不要说话,保留点气力养病,快点好起来,你看你瘦得皮包骨,丑死了。”她笑着轻点妹妹鼻头。
“不丑,坏姊姊。”最爱美的宁知秋一嘴,表现出十足的小孩子心性,可是……她的心智却不是十二岁。
“好,不丑,就是养得不像待宰的崽仔。”妹妹两只胳臂加起来还没她的腿肚粗,除了生病这缘故,也有她挑嘴的坏毛病。
在以前,以他们的家境是禁得起她挑三拣四,这不吃那不吃的嫌弃饭菜做得不够用心,家里人都得哄着她才肯进食。
纵使如此,她依旧是不长肉,加上常常用药的因素,长得特别瘦小的她有如九、十岁大的小丫头,一件妆花缎衣裙穿在身上像是挂上的,松垮垮、乾瘪瘪,衣服倒显重了,彷佛穿衣着裙就能把她压垮似的。
而如今……一向坚强的宁知槿偷偷的抹泪,她好担心好担心保不住这唯一的同胞妹妹。
“姊姊,娘呢?”宁知秋吃力的拉开一条眼缝,人在生病时总是想看见最疼惜自个儿的亲人。
“娘照顾了你好半天,身子撑不住,我让她先歇一下,姊姊陪你不行吗?”她轻轻拭去妹妹嘴边的药汁,扶着她躺下。
宁知秋眉头一拧,轻咳了两声。“大姊,我们还有银子吗?”
“这……”她一怔,眼神黯然。
“仅剩的银子都拿来给我看病买药了是不是?”他们到了地头还要过日子,没有银子活不下去。
宁知槿强颜欢笑的安慰妹妹。“你不用担心银子的事,爹和大哥会想办法。”
还有两根顶梁柱在,用不着家中女眷强出头。
“爹和大哥又去帮人写家书了?”两文钱、三文钱的凑,太折腾他们了,一个是小有文名的秀才,一个是誉满江南的文人,作育英才无数,如今却沦落至此。
宁知槿涩然一叹,“好歹也是生财之计,咱们盘缠不多了。”
“都是我害的……”她要是不贪玩生了病,至少还能撑上一年半载,日子苦是苦了一点,可不必为五斗米折腰。
“又烧糊涂,说起胡话了,长途跋涉的辛劳有几人能撑得住,何况你身子骨一向不好,一遇风淋了雨难免就得风寒,多喝几帖药就好了。”妹妹向来是这样。
“明明是我跑去玩水……”才会着了凉。
宁知秋一家子原本是京城人士,从她曾祖父那一代便是文人世家,有多位亲族入朝为官,在天子脚下也是一门高户,颇受圣恩荣宠,说是世家也不为过,基业已有百余年。
其祖父生有五子三女,五个儿子三嫡两庶都各有出息,老大、老三、老五是嫡出,老二、老四则是庶出。
其父宁锦昌是排行最小的么儿,也最受宠,当年老太爷、老夫人疼如眼珠子,自幼就抱养在二老膝下,比其大哥宁锦隆这个长孙还要受宠,老人家有什么好的都往他怀里塞。
不患寡而患不均,在各自未娶妻前,宁锦昌顶上四位兄长十分疼爱这位幼弟,不在意祖父母的偏宠,小儿子本就是老人眼中的糖丸,能承欢膝下也是好事一件,毕竟日后他分出去的家产不会太多,现在多给他一些算是补偿。
谁知当一个个成家有了家小后,兄长的妻子们对此情形小有气愤,尤其是大嫂,她认为老人家的东西就该留给长房长孙继承,哪能便宜捧着书死读的小叔子。
因为这点芥蒂,长房和五房处得并不融洽,其他几房便幸灾乐祸的作壁上观,妯娌间偶尔还加油添醋,增加两房的裂痕。
真正交恶的起火点是五房媳妇又有了身孕,当时肚里怀的便是宁知秋,老夫人喜添孙儿乐不自胜,一个高兴便将一副绿宝石头面给了五房媳妇,还把一间铺子也一并送了。
老大家的媳妇向来贪财,见财眼开,对此事怒不可遏,她想要那套绿宝石头面很久了,好几次藉口向老夫人索要未果,始终挂怀在心,没想到她百求不得的首饰就这样从眼前转手经过,给了别人。
为了这口气,长房媳妇憋屈了好长一段时日,有一日她瞧见老夫人又顺手拿下一只白玉镯子给五弟妹,那口气终於忍不住了,趁着弟媳下阶梯时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那时的宁知秋在她娘肚子里还不到八个月大,她娘因而早产,阵痛了一天一夜才将她生出来,她一出生就十分瘦弱,比小猫大不了多少,一度还懒得喘气。 为了这件事,长房和五房闹得不可开交,最后长房媳妇受罚这一页才算揭过,但是差点一屍两命的仇恨却就此结了下来。
两房为此少有往来,如此过了五年,长房仗着掌家之便对五房用度多有克扣,五房也忍气吞声的得过且过,反正不缺银子使,少理会不就得了,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可五房不以为然,疼么孙入骨子的老夫人可看不下去,便悄悄地把大半私房给了五房,不肯小五吃亏。
天底下没有挡得住的风,这事传到长房媳妇耳中,她一听怒得脸色铁青,表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却让儿子、女儿们去作怪,扰得五房不得安宁,两方之间仇恨加剧。
孩子不知轻重,一闹起来没分寸,才刚被堂妹宁知槿狠揍一顿的五少爷宁知义很不甘心,他一瞧见在拱桥旁玩球的宁知秋,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胆气,竟抱起她往池塘里扔。
“噗通”一声,溅起小小的水花。
那一年,沉下去的宁知秋没有活过来,被路过小厮救起来的是来自千年后的小编辑宁秋。
倒楣的宁秋,大家都这么称呼。
其实宁秋并不倒楣,她只是苦命,自幼出生在南部的多子家庭,底下有四个弟弟妹妹,她是长姊,父母要养五个孩子太辛苦了,所以她打小就得帮忙照顾弟妹,分担家务。
弟弟妹妹说是她拉拔长大的也不为过,她赚的钱有一大半是花在养家活口上,一直到她三十岁了,才存下第一笔储蓄十万元。
家里的人越来越多,房子住不下了,因此她更加努力工作,把存款全拿去付了一间小套房的头期款,自个儿搬出去住。
为了付房贷和生活费,她每天超时工作,还兼差小说封面绘图,省吃俭用的一个人支付两个家的费用。
就在她快缴清房贷的前两个月,她因过劳趴在公司的桌上一命呜呼,再醒来时已是五岁的宁知秋。
她傻眼了,也有些莫可奈何,人在倒楣时喝凉水也会呛到,她安慰自己,她只是穿越了,好歹命还在。
不过上天像是要补偿她上辈子的不圆满似的,在穿越后,她发现她不但不用照顾一堆伸手要钱的弟妹,反而成为众人捧在手心的被照顾者,每个人都疼惜她,关怀备至,舍不得让她拿比笔还重的东西,怕她承受不住。
於是她顺理成章的当起宁府的十二小姊、受之无愧的小米虫,偷懒有理的只过自己的小日子,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只是发生了这种事,五房再也不能忍受继续和长房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下,宁锦昌跪求长辈,将他们五房分出去。
老一辈的人都希望儿孙不远游,尽在跟前,可是这回差点闹出人命,那就不是家和万事兴一句话能圆得过去的,老太爷考虑再三,最后多添些家产将五房分出去,另四房不分家。
分家后的宁锦昌带着妻小前往江南,有着老夫人的私房和分到的钱财,买了五进的大宅子,宁锦昌之后更在一家颇负盛名的书院任教,五房的根便就此扎下。
接下来几年,老太爷、老夫人陆续过世,宁锦昌的爹娘也因为上了年纪交出手中大权,因此除了奔丧和较大的喜庆外,基本上五房很少回京,几乎断了往来,京里人也都快忘了宁家还有个五房子嗣。
也是庆幸早早分了家,所受到的牵连才是最小的。
就在宁知秋十二岁这一年,她位居高位的大伯父居然贪财贪到涉入科举舞弊,他收买了出题官员,将这一科考题以一万两一份的价钱卖给考生,还贪心不足的主动招揽考生,好卖得更多的银子。
谁知好死不死的,此事辗转让一名考生意外得知,他正好是刚正不阿的御史之子,御史大人一状告到御前,圣上大怒。
宁锦隆的官位保不住,家族中在朝为官的子弟一律革职,宁家年满十六的男子斩首示众,余下家眷悉数充军边关。
因为宁家五房久居江南,长年被人遗忘,当皇上想起还有一房人未受罚时,其实怒气已消得差不多了,加上宁锦昌在远山书院的学生们上书求情,有功无过,皇上御笔一挥免除死罪,改判一家子流放川蜀,未遇大赦不得返京。
科举在春天,如今已入夏,五房一家人便是在流放途中,天气炎热不说还遭遇一场暴风雨,其中身子最弱的宁知秋如意料中的病倒了。
“大姊,你拿下我的发簪。”她想活,不想死。
“发簪……这一支蝴蝶簪子吗?”她看了看蝴蝶铜簪,眼眶迅速地蒙上一层水雾。
她的妹妹多娇气呀!从来非金非玉不戴,这会儿只能用铜铸的簪子,她太委屈了……
“嗯。”都山穷水尽了,不拿出来不行。
宁知槿帮妹妹取下簪子,拿在手上,她以为妹妹是发簪硌到头了,不舒服,这才想取下。
“你将簪子向右转三圈。”她有气无力的说着。
“转三圈……”这小丫头又在搞什么鬼?
咦,开了?
宁知槿见发簪从中间分成两截,里面是中空的,塞了几张薄纸。
“当年我们离京时,老太君在我的香囊里塞了五张百两银票,这些年我买话本子、珍珠宝石花去一些,还有两百两……”来不及花掉,就压在首饰盒内层的最底下,想着等娘生辰时再为娘买一只翠玉手镯,她最爱玉镯子了。
没等她说完,宁知槿迫不及待的抽出空心簪子中的银票。“一张、两张,真的是银票!你……你这丫头,让姊姊说你什么好……”
她又哭又笑,热泪盈眶,看着妹妹的眼神是好笑又好气。
在得知大哥贪渎舞弊一事的宁锦昌当机立断的散去家产,将能变卖的都化为钱财,分给家中下人,并还了他们卖身契,让他们各自回家去,免受发卖之苦,后来大部分的钱都是用在打点官差身上,自家傍身的银两其实所剩不多,一家老小只够嚼用一年,他打算等到了川蜀再做打算。
谁知小女儿突然病了,还病得不轻,这才捉襟见肘,知晓银子还是不够用,只得父子俩想办法挣点饭钱。
“大姊,簪子其实是金的,从前我让樱桃去请人做的,就想着藏私房钱让你们都找不到呢。”那是她穿越过来后无聊,想到从前校对过的穿越小说里好像有人做过这么个玩意,自己便也想试试,藏个银票、情书小秘密什么的也很有趣。
樱桃是她的丫头,大她五岁,两年前赎身嫁人了。
“你让我缺钱的时候把簪子卖了是不是?”这贪玩的妹妹呀!脑子也不知怎么长的,老是弄出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宁知秋头晕的点点头,居安思危嘛!她也没料到有一天真能派上用场,“我的镯子看起来是木雕的,其实也是上了色的,约七、八两重的纯金,换成银子也有七、八十两,我们到了流放之地也不会挨饿。”
宁知槿愕然地用湿帕子按按妹妹发热的额头。“你怎么会想到做这些,平时比虫子还懒得动……”
她是懒得动手,但有下人可使唤呀!“姊姊,你把银票给爹换成散银,一人身上放一些,每个人都有银子就不愁了,还有财不露白,别给衙役们瞧见,不然又来讨好处。”
他们的钱花在打点押送的官差身上不少,否则她病了哪能休息,早就拖着病体上路,连药渣子也瞧不见。
“知道了,管家婆,快躺好养病,我们早一点到流放地就能早一点重新过日子。”
颠沛流离的日子她舍不得体弱的妹妹受,她打小没过过几日舒坦日子,别人玩耍时她只能看着,病恹恹的很羡慕。
“我才不是管家婆……”昏沉沉地,因为药力发挥,宁知秋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