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姑与辛小月走过后院凉亭,听到一名女子正颐指气使的喊着,两人对视一眼,便往声音来源走去。
远远的,她们便看见了金凤仙。
程姑及辛小月只知道她是跟着大人来的家仆,身分比其他侍女较高了许多,毕竟她自己住着一间小房间,也不用做洒扫工作,她大多时候是随身伺候大人的,只是来到仁遥县后,为大人送膳的工作交给了辛小月,大人也因为常常与崔先生谈论公事不好让金凤仙在场,于是金凤仙没什么活儿好忙,像个闲居在官邸的闲人。
“张总管,我说了好多次了,那亭子旁的大树上结了鸟巢,整日不断啼叫吵死人了,都这么多天了,你怎么还没派人处理?”
张总管在名义上该是比金凤仙地位高的,但他由大人带来的家仆口中听说了这个金凤仙不简单,是赵老夫人安排在大人身边的通房,自然不敢得罪。
“凤仙姑娘别气别恼,园丁老宋他前些天伤了腰,上不了树,总得让他休息几天,等下得了床了才能去摘鸟巢啊!”
“这么大一座官邸,就一个园丁吗?他若做不了就把他辞了,换个不会动不动就扭伤腰的。”
“大人说官邸不用种过多的花花草草,只留了一名园丁,其他全辞了,老宋做事勤快,比一般的园丁都好,就只是刚好伤了腰……”
“我不听这些废话,他上不了树叫别人上,总之,今天一定要把那鸟巢给我摘了!”
张总管管理整个官邸里的奴仆,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也是一把火压在月复里无处发泄,那亭子虽说离金凤仙的房近,但离崔幕宾的院落更近,可从没听他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辛小月一向看不得人受欺负,宋伯也就是做事太认真才会伤了腰,人家大人都准他休息几天不扣月钱了,金凤仙是在嚣张什么?而且张总管还任她责骂不敢还口?
不过连张总管都不敢还口,辛小月知道定有什么原因,虽然她看不过去,但还是决定暂时不要跟金凤仙正面对上,她上前喊了一声,“张总管,过午我的事儿做完了,我上树去把鸟巢摘下来吧。”
这声音犹如大旱逢甘霖一般救了张总管的急,他顿感松了一口气,“小月,辛苦你了。”
辟邸里不是没有男丁,但大多有自个儿的事要忙,总不能叫他堂堂一个总管自己爬上树去摘吧,辛小月自小手脚灵活,前几年还爬上树摘树果入菜,爬树应是难不倒她。
金凤仙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就是少爷特地点了专门为他送膳的那个辛小月?
金凤仙被送到少爷的身边做通房已经一年了,但少爷从来没有碰过她,为了接近少爷,她留在少爷的身边当贴身侍女。
饼去送膳是她的工作之一,谁知来到仁遥县她因为身子不适休息了一夜,隔日送膳的差事被抢了不说,少爷不知道怎么着也不让她贴身伺候了,不是说他与崔幕宾常有公事要谈,身边不好跟着侍女,就是说他晨起梳洗时间不定,免了她的服侍,她几乎算是件闲物被晾在这里了。
来到这里之后,她在少爷身边的时间远远不如眼前这个厨娘。
她本以为或许是因为辛小月生得好看,才让少爷另眼相待,如今看来,她就一双大眼好像会演戏一般,其他的没有什么特别。
她一来就打听过了,辛小月都十九了还没有许人家,这么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到底哪里得到少爷青睐的?
金凤仙越想越生气,指着辛小月命令道:“你是厨娘辛小月吧,我想吃红豆桂圆糕,今天午膳的点心帮我做一些送来。”
程姑及辛小月都露出不满的表情,她们不是一般的厨娘,入官邸只做主子的吃食及宾客的筵席,府中下人的吃食不但与主子们不同,连使用的厨房也是后院那个旧厨房,负责做菜的也是粗使婆子,煮的大多是能吃饱但并不精致的粗食,哪里有过一个做下人的敢指挥她们做吃食。
辛小月可不管刚刚张总管对金凤仙如何,她原先是没打算跟金凤仙打交道,但如此指使她,她可不服气。
“金凤仙,大家都是府里的下人,你要吃红豆桂圆糕自己做便好,食材也不是没有,张总管同意了你便能取用,记得,要用后院那个旧厨房,别到大厨房去,耽误了我为大人做饭的时间。”
金凤仙娥眉一蹙,这官邸里居然还有不长眼的不知道她的身分?“厨房那种地方是你这种人待的,我不同。”
“原来是没本事下厨啊!”辛小月嘲讽了一句,惹得程姑在一旁偷笑,不过辛小月可还没说完,“这也没什么,悦来茶楼对面有间糕点铺,茶楼卖的糕点都是跟他们订的,十分可口,我建议你可以去那里买。”
金凤仙踏前一步要计较,但被张总管拦了下来。
辛小月长得是平凡,但不知怎么了很对大人脾性,他有时去向大人禀报府中事务时遇上辛小月送点心给大人,大人也挺喜欢她送去的点心,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大人有时还会被辛小月有些傻气的语气逗乐。
每回遇到辛小月休沐日时,明明送膳去的侍女不是外表美艳如花就是清秀可人,但不管那些侍女打扮得再漂亮,大人总是绷着一张脸,脾气也会变得很差。
张总管可不想自己找罪受,辛小月只要做好为大人做饭、送膳的事就好,别人的她不做也没关系。
“凤仙姑娘,小月是大人专属的厨娘,万一为了做糕点耽误了大人的用膳时间确实不好,不如我差人去糕饼铺帮凤仙姑娘买,如何?”张总管想出了折衷办法,背在身后的手挥了择,要让辛小月先离开。
但金凤仙可不打算就这么算了,她态度高傲地睨了辛小月一眼,“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要吃什么你敢不做?”
“不就跟我一样,都是府里的下人吗?”辛小月再次提醒了她,以她的身分是没资格叫她为她做吃食的。
“下人也是有分等级的,你可知我是少爷的贴身侍女?”
“但我送膳时可没见到大人的身边有什么贴身侍女,倒是常常见到崔先生,我都要以为崔先生才是贴身侍女了。”
听到骚动的崔守仁正走来要看看是什么情况,正好听见了辛小月的这句话,他不由得露出苦笑,他哪里像个丫鬟了,他这不是用心良苦想帮大人清理一边的“脏东西”吗?
张总管听见金凤仙打算拿出她的身分来施压,更肯定金凤仙真如大人其他家仆说的是个通房,既然如此,更是冒犯不得,要不以后更没好日子过了,于是劝道:“小月啊,要不那鸟巢你别摘了,帮忙做盘红豆桂圆糕吧。”
“我不要!”辛小月很果断的拒绝了。
要是金凤仙好声好气的说她做的吃食好吃,她会开开心心做给她吃,偏偏金凤仙这样嚣张,还一副她跟大人有什么不一样关系的样子,让她看了更不满。
“就算真是贴身侍女,终究还是个侍女,没资格让我为她做吃食。”
金凤仙的火气冒得更凶了,一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大。“辛小月,你许是没见过我跟少爷同桌而食的样子,过去少爷一起床,身边就只有我一个人在服侍,吃住都一起了,吃食当然也是一样的。”
什么叫吃住一起?辛小月立刻想到了大人今年都二十七了,要说他身边没个女人实在不合理,会不会金凤仙就是个通房才敢这样颐指气使?若真是这样,刚刚张总管对她客客气气的也有了答案。
但是不是真如她所猜测的,她不乐意知道答案。
看着金凤仙得意的样子,还刻意夸大与大人的关系,崔守仁不满地出声了,“金凤仙,你在赵老夫人身边可能是过惯了好日子,但大人说了,那些家产是赵老夫人的,不是他的,要跟着他就要简朴,三餐从没饿着你,你吵着要吃什么点心?真要吃,自己买去吧,大人公务繁忙更得照顾身体,辛小月要专心为大人准备膳食,她可不是什么糕饼贩子,帮任何人都做点心。”
又是崔守仁!金凤仙早看他不顺眼,一个男人老是跟在少爷身边,有时离开少爷的房都是三更半夜了,她早怀疑他了,他那张过分俊俏的脸蛋,比女人还狐媚。
“崔先生也知道少爷公务繁忙,怎么少爷都到县衙去办公了,您还在这里耍嘴皮子?”
知道金凤仙是与自己杠上了,崔守仁会怕她这个只知道耍心计、争宠的女人?他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本就好看的脸更添了丝俊美,出口的话别人是听不懂,但听在金凤仙的耳中则别有用意,甚至带了些许风情——
“还不是昨夜大人见我背上的伤复发了,体恤我来到仁遥县后便没怎么休息,让我今日休息一天,结果一早你们就在我院落外吵吵闹闹的,不得安生。”
“少、少爷见过你背上的伤了?”金凤仙得意的笑容顿时一僵。
“你不是正希望他看见吗?怎么,没得到你要的效果?”
“少爷见到你的伤,你还能当少爷的‘幕宾’?少爷没有嫌弃你?”金凤仙难以置信,她本以为这么做少爷便会厌弃崔守仁,怎么情形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金凤仙,你很失望吧?我说过,不管发生再下流的事,都不会改变的。”
这是在打什么哑谜?从张总管到程姑再到辛小月,三个人是听得一头雾水,但他们光是看两人的表情也知道这是大事,绝对不能问。
“你别得意,少爷总会腻了你的!”金凤仙气愤地丢下话便转身离去,不想再看崔守仁那得意的模样。
张总管三人更不懂金凤仙丢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尤其是辛小月。
“崔先生,金凤仙没头没脑的到底在说什么?大人怎么会腻了崔先生呢?”
崔守仁睨了辛小月一眼,不知该说她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是该说她听话真会挑重点听,他随意敷衍道:“她常说我脑中的东西总有用尽的一天,到时我帮不上大人,大人不就会腻了我了?”
“原来是这样啊,可是我爹常说这世上很多事是假的,但学进肚子里的学问是真的,崔先生既然是大人的智囊,大人就永远不会有腻了崔先生的一天。”
“你爹倒是很有见地,那他自己读过书吗?”
崔守仁注意到辛小月识字,但是以她的家世不可能付得起夫子束修,唯一的可能就是她父母自己教授,不过上回在街市听到她母亲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都能有了新解,可见识字的人应该是她的父亲。
“我爹虽只是一名不第秀才,但已经是村子里最聪明的人了。”
“原来如此。好吧,你们各自去忙吧,辛小月,我身上有伤,劳烦你做吃食的时候注意一下,辛辣的食材别用。”
“是,崔先生交代的我一定做到。”
“多谢你了。”
崔守仁说完便要回房歇息,昨天不小心扯开了伤口,如今他躺也不是、坐也不是,要不是他们方才的骚动有些大了,他还真不想走出院落。
目送崔守仁离开后,张总管哀求道:“我的好小月,你可别一气之下说你鸟巢不摘了,就当帮帮我吧!”
程姑虽然也不太喜欢张总管,也知道他根本就是在奉承金凤仙,但张总管毕竟地位在她们之上,卖他个人情总不是坏事,于是她用眼神向辛小月示意。
辛小月见程姑都是这样的态度了,还是答应了,“我知道,我会去摘,不过……我不想让金凤仙太好过,黄昏时分我再去摘吧。”
那还要好几个时辰啊!张总管苦着脸,但想想总好过他这把老骨头自己上去摘,便道:“黄昏就黄昏吧,你可别拖太晚,免得耽误了大人的晚膳。”
“我知道,张总管你别担心,我答应了就会做的。”
由县衙回来时已近黄昏了,今天赵文睿接到了一封府衙传来的公文,正头痛着,回府后又觉得房里闷,便来到凉亭里休憩,顺便整理一下思绪。
崔守仁的院落离院子近,本也只是因为在床上趴了一天,想稍微活动一下,到院子里走走,见赵文睿在亭子里,便走上前。
“大人眉头深锁,是有什么烦心事吗?”崔守仁一见赵文睿回过头的脸色,便知道赵文睿打算叨念他身子不适还不好好休息,连忙解释道:“是卑职以为受了风寒,没想休息一日就好了,倒让卑职觉得歉疚,好似骗得了一日清闲。”
早上与金凤仙的一番话当然是故意气她的,他没打算让赵文睿知道他一直以来都不是生了什么重病,而是他的背上有不少伤口,昨日不小心扯痛了伤口脸色发白,赵文睿又正巧发现了,他才会假称是风寒。
见崔守仁神色如常,的确不像受了风寒之人,赵文睿倒也接受了他的说法,才又转回头望着院子里的海石榴,“我不是说了院子里不要种些花花草草,怎么这海石榴没刨除?”
“大人,您可听过‘门巷欢呼十里寺,腊前风物已知春’?”
“想要在冬天时知道春天不远,不一定要看这些花草,更何况这春天都到了。”
“大人,卑职知道您希望官邸简仆些,但这海石榴几乎家家户户皆有种植,不是什么名贵的物种,再加上海石榴花期长,落花时也是整朵花掉落好洒扫,种植这样的花卉无须花费太多心力,大人就饶了这些小花一命吧。”
赵文睿一时还真无法反驳,最后还是依了他。
“大人,您还没告诉卑职是不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卑职或许可为大人分忧。”
“府衙传来了公文,说宰相韩奇韩大人告老还乡,由于韩大人老家在安阳县,路途遥远,皇上体念韩大人劳苦功高,特下令沿途各级州府县皆好生相迎、仔细招待,并由朝廷拨款支应。”赵文睿知道上头交代的命令定要完成,只是不知道上头会给他出多大的难题。
“韩大人要回安阳与我仁遥何干?由京城到安阳,仁遥并不是必经之地。”
“县城里的古刹丰安寺远近驰名,县衙配合寺庆每年举办盛大庆典,早年韩大人与丰安寺有过一番机缘,韩大人此番返乡正逢庆典举行之时,所以专程要来参与庆典,也早一步遣人在丰安寺里安排好了禅房。”
“邓大人肯定要大人好生接待,否则要治大人一个操办不力之罪吧。”
“他寻隙找我麻烦可以预知,所幸韩大人不是好大喜功之辈,否则这仁遥县库如此凄惨可怜,哪里能像其他地方送出那些珍稀迸玩。”
“大人,韩大人此番前来是好时机,大人不是针对官道偷工减料以及关税减免等这些贪没帑银的事想上告朝廷吗?这事牵扯到邓大人,无法越过府衙越级上告,但透过韩大人定能直达天听。”
“韩大人又凭什么信我?我并没有证据,更何况……”赵文睿沉沉叹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我之前说了杨大人要我别特立独行、要我好自为之,你是假装不懂还是真不懂?”
“杨大人是希望大人别树敌太多,待时机成熟才能提拔大人到京中任职。”
虽然赵文睿的身世是个秘密,但崔守仁认为高乐天是知道自己未来女婿的真实身世,否则又哪里会看上赵文睿这个小小的县官。
赵文睿知道高家晓得自己的真正身世,极大可能是父亲说的,但他不明白的是,既然父亲是这样的打算,邓鄞山要把他调到仁遥县时为什么不助他?
“我可以不依靠杨大人的提拔,但你我皆知韩大人与杨大人的关系,杨大人不会同意我与韩大人有过多接触。”
崔守仁明白了赵文睿的顾虑,韩大人与杨大人乃是翁婿,赵老夫人为杨大人生了儿子还入不了杨家的门,不正是因为杨大人的妻子韩氏善妒不肯让杨大人纳妾,而杨大人也怕得罪当朝宰相,才会让赵老夫人没名没分还生了私生子。
“既然如此……所幸韩大人途经仁遥是为了庆典,有了热闹的庆典节目,大人或许送不出什么稀奇玩意,但至少能依上头的意思,办他个热热闹闹。”
“为官至此,是他们可恨,还是我可悲?我明明知道官道人谋不臧,我亦猜测水路关税肯定官商勾结,却因为没有证据,束手无策。”
“大人莫急,朝廷律法贪没公款逾千两终生发配边疆,逾万两唯一死罪,您何不想这样的大案子通常不是几天时间就能查清的,总有一天我们能找到证据,一举让这些贪官付出代价。”
这样的道理赵文睿是明白的,只是做事起来多有掣肘让他颇气馁罢了,不过和崔守仁说说之后,他的心情稍微好一点了,他重又打起精神交代道:“那就好好操办丰安寺庆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