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亮起,五公子封将起程前往林国。
头戴金冠,一身尊贵紫袍的大王、仪妃立于城门之上,穿上朝服的王公大臣与一身华贵青衫的诸位公子则罗列于青龙大街两行,送别公子封。
看热闹的百姓站在乐师之后,拉长脖子记住眼前所发生的事,日后好对无法躬迎盛会的人详述。
青龙大街上种植的两行楠木高大成荫,树荫下假扮成俞思凡的晨露一身华贵粉衫,梳着优雅的高椎髻站在其中,冷眼旁观即将出城的公子封。她表面效忠于公子封,实则不然,公子封心知出使林国将会凶多吉少,与之对立的公子淳与公子爵绝不会放弃杀他的大好机会,连同派遣公子封出使的大王都不怀好意。
君王之家,果然够狠心绝情,她不晓得公子碧是否另有盘算,他要不要杀公子封都与她无关,反正她看戏便是,就俞思凡爱到发傻,竟想与公子封同生共死,那有什么好?
虽是这么想,她竟有一瞬间羡慕生死与共的公子封和俞思凡,不由看向傲然立于身侧,没了先前狠绝的公子碧,他一派温文的送别公子封。
察觉她的视线,心知会有人暗中观察的公子碧转头对她温柔微笑,不论他喜欢她与否,他都会作足戏,不让有心人有机会见缝插针。“夫人,会累吗?”
面对他的惺惺作态,晨露报以温柔微笑,“我不会累,夫君。”公子碧牵起她的手,一副与她恩爱夫妻的模样。
两人牵握的手,于她的心湖掀起万丈波涛,勾起太多美好回忆,她的眼暖融融对上他藏在眸底的冰冷。他几不可见厌恶的皱了下眉,言不由衷道:“不累就好。”
一旁的公子策听见他们的谈话,好奇扬声,“二嫂身子不适吗?”公子碧代为回答,“昨晚折腾了一夜,我担心她会太累。”
晨露垂首不语,状似娇羞。公子策不知她假扮成俞思凡,平日他与俞思凡较常往来,她不确定公子策知情后,会不会不小心泄漏,此事越少人知晓,她越是安全,所以她尽量不与公子策有过多接触。
鲍子策恍然大悟的看着娇羞回避他目光的晨露和意有所指的公子碧,心底冷笑。这俞思凡本和老五爱得难分难舍,可父王赐婚,经过一夜风流快活,加上老五出使林国,想来此行有去无回,她自是见风转舵紧紧攀住老二。
“看来二哥很快就能让二嫂怀上孩子,小弟先在这里恭贺二哥与二嫂。”公子策朗笑恭贺。
晨露心里打了个突,意外发现公子策与公子封并不如想像中友好,或者公子策见公子封已毫无用处,便舍弃了。
“若能如此,那是最好。”公子碧状似充满期待,实则不以为然,老七平时与他并无多大交情,今日漾着笑脸恭贺,他只当笑里藏刀。
晨露不作声,却是希望公子碧不会真想让她怀孕,昨夜他过于凶狠,直到现在,她余悸犹存。
温润如玉的公子淳和公子爵自对面走过来,唇角上扬的讥嘲,“二哥与二嫂真是好气色,父王这婚赐得可真好。”
危险!晨露心下警惕,公子淳外表善良无害,实际上城府甚深,他与公子封为了大位明争暗斗,俞思凡是公子封的女人,昨日拜堂时,公子淳为了确认新嫁娘真假,当众以琴测试俞思凡,若非公子封有先见之明,她早被当众拆穿,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暗忖俞思凡面对不怀好意的公子淳,会有怎样的反应?最后她决定闷不吭声,别过脸不看公子淳。
鲍子碧对老三的恭贺只觉可笑,他可没忘老三曾派人烧毁他的书楼,亦曾请求父王赐婚,老三这声恭贺,绝非真心真意。
他慢条斯理道:“相较之下三弟的气色看起来很不好,莫非昨夜一夜无眠?”言不由衷的公子淳被他说中,唇角的笑容凝结。
“看来真被我说中,不知三弟为了何事睡不着?”公子碧得意灿笑。
向来和公子淳同声一气的公子爵挺身出头,“三哥开心都来不及,岂会为芝麻蒜皮大的小事而睡不着。”闷不吭声的晨露深知话越少越不容易被拆穿,她在一旁静观其变。
“是吗?我以为三弟并非真心祝贺我与思凡成亲。”
“二哥何出此言?”
“当日三弟不也在大殿上求父王赐婚吗?”公子碧的眉优雅的向上一挑。
“哈!三哥中意的人压根儿就不是她,求父王赐婚不过是……”心直口快的公子爵意识到说溜嘴,及时闭嘴。一旁看戏的公子策见缝插针,“三哥求父王赐婚正是为了气五哥。”
鲍子碧目光森森的扫过老七和老八,理出头绪来,所以真正中意俞思凡的人是老五?老七和老八也在大殿上求父王赐婚,难不成是想搅乱一池春水?就他傻得跟着蹚进来。他看向默不作声的俞思凡,她呢?心里可是向着老五?
若是如此,他可得小心防范,以免一时不察,连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见公子碧带着审视的目光扫到自己身上,孤立无援的晨露背脊发凉,这些公子心狠手辣,她得步步为营,否则会遭他们吞吃入月复。
如履薄冰的晨露心思转了转,眸底立即盈满泪光,无声低诉她对命运摆弄的无能为力。公子碧对她的委屈及泪光无动于衷,漠然看向老三。
鲍子淳硬着声说:“我当日求父王赐婚,自是认为二嫂秀外慧中,是不可多得的佳人,可父王既将二嫂赐给二哥,便是觉得你们更适合结为夫妻,既然二哥与二嫂已成亲,我断然不可能对二嫂有非分之想。”
“我也不会对二嫂有非分之想,老七,你当日不也求父王赐婚,难道你是为了气五哥?”公子爵反将老七一将。
鲍子策佯装拍拍袖上不存在的灰尘,“我不过是看大家争来抢去,觉得好玩,才会跳出来闹闹。”这些各怀鬼胎的兄弟,最好是让他们狗咬狗,满嘴毛。公子碧不以为然的在心底冷哼。
“你和五哥素来好交情,你会闹他?”公子爵根本不信。公子策双手一摊,“我无聊。”
鲍子淳对上老二的蓝眸,眼下老五已与至尊宝座无缘,可嗜书的老二意向不明,加上老二身分尊贵,是不容忽视的对手,他暂时不宜与老二正面冲突,他忍气吞声,露出温和微笑。
鲍子碧缓缓开口,“五弟要出城了。”想杀的,想算计的,全都出手吧,他乐得看他们互相残杀。
晨露眉眼低敛,不看公子封逐渐远去的背影,大王的儿子死了一个又一个,下一个会是谁?美丽的唇角几不可见的勾扬。
鲍子策和公子爵同时闭嘴,目送有去无回的老五出城。
一阵风徐徐吹过,拂动树叶,沙沙作响,宛如在为公子封送葬。
灿烂阳光下,目送公子封踏上死路后,更大的难关在等待晨露。
晨露抬眼望向戒备森严的王宫,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窜上,瞬间遍体生寒。
如果可以,她不想踏进宫门一步,如果非要进宫,她会希望自己是为了刺杀大王,而有万全准备,而非是现下揣着满腔不安与恨意进到久违的王宫里。
在宫人内侍迎接下,公子碧与晨露穿过重重侍卫,进入宫内。走在前方的公子碧傲然昂首阔步,不理睬后头的女人。
晨露端庄垂目,双脚轻盈踩在刻有鸟兽花卉的青石地板上,再次进宫,恍若隔世。还记得初次进宫前,爷爷、爹和姨娘一再对她耳提面命,要她谨记规矩,没人问话,不得放肆开口,只能待在宫人内侍要她待的地方,不得擅自乱闯。
王宫大内如同往昔贵气逼人,彷佛时间未曾流转,百花仍旧娇艳绽放,群树依旧苍翠昂立,可那些过去的美好回忆,都再也回不来了。
爆人内侍见公子碧偕同新婚娇妻进宫面圣请安,皆屈膝一福问候,发现该是新婚燕尔的两人一前一后,公子碧的脸庞如同以往,并未特别温柔,想来就算是长得国色天香的俞思凡,到了二公子眼底,吸引力仍旧不如一卷卷冰冷的竹简。
鲍子碧敏锐的察觉宫人内侍对身后女人的嘲笑与审视,他虽不喜欢她,却也不容有人轻蔑她。
他停下脚步,朝身后的晨露指着沿途绽放的花卉,笑道:“夫人,你瞧,这花开得多灿烂娇艳。”晨露走到他身畔,跟着漾起绝美笑靥,“是啊,夫君。”
鲍子碧为何突然对她友好,并不难猜测,他从小就是这样,自己的人不论喜欢与否,绝不容他人轻慢。他们两人站在一块儿欣赏盛开的花,宛若自画中走出的天仙人物,美得教人赞叹不已。
他们怎会以为二公子不喜欢俞思凡?瞧他目光温柔得彷佛是暖洋洋的海水,盛载满到溢出的情爱,许是从前
他都沉浸于书海,性格内敛,不好意思表露感情,但一见到美丽的花朵,便再也关拦不住满腔澎湃的情感。公子碧顺手采了朵开得正艳的红花,簪在她发上,低吟,“果然人比花娇。”
晨露娇羞微笑,美眸熠熠,脑海里不期然想起儿时他曾嗤之以鼻的说过:女人头上为何要簪花?丑死了,尤其是大红花,更是不堪入目。
也就是说,他拐了弯说她丑得不堪入目,若非她所顶的这张脸皮人人都说美丽绝伦,她真会以为她丑到见不得人。
晨露很想把花拔下来,改插在他头上,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可宫里有太多双眼睛在看,那也不是俞思凡会做的事,她只好忍了。
鲍子碧温柔簪花的举动,使宫人内侍发出羡慕的叹息,原来二公子不是不解风情的书呆,谁能想得到不过一夜间,成亲后的二公子竟闪耀得让人睁不开眼。
“父王和母妃还在等咱们拜见,走吧。”他笑得好温柔,好温柔。
“好。”她同样笑得好温柔,好温柔,与他如同是对恩爱夫妻。
这回公子碧不再大步走在她前头,而是与她并肩同行,宫人内侍走在他们身后,与他们维持一段距离。
“夫人有好一阵子没进宫了吧?再进宫有什么感觉?”她口快回道:“景物依旧。”
他挑了挑眉,心里自动接下一句:物是人非。她在感叹什么?
察觉说错话的晨露心下懊恼,徉装无事,漾起笑脸,转移话题,“夫君最喜欢宫中哪一处美景?”公子碧沉吟了一会儿,口是心非道:“王宫处处美景,真要本公子挑,还挑不出来。”
这座王宫占地广阔,小时候他在宫中成长,在宫中遇见晨露,也在宫中收到她的死讯,那一天清晨他被窗外不断莫名呼啸而过的强风惊醒,心头沉甸甸的,彷佛压了块大石头,还来不及缓过神来,诱娘便进房通知他恶耗。
他当下心神俱裂,赤脚急着奔出宫,要亲眼确认白府上下已遭父王视为乱臣贼子下命诛杀,可母妃早给诱娘下令,命诱娘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踏出房门一步,以免遭受父王余怒波及。
诱娘是母妃自海国陪嫁而来的侍女,她不仅是普通侍女,还拥有一身好武艺,在他出生后,她便被母妃指派为他的贴身护卫,他的武艺是诱娘教的,他岂会是她对手。
他被诱娘困在寝房,外头还有母妃派来的重重守卫,无论他咒骂或是恳求,都动摇不了诱娘及母妃的决心,直到一个月后,在母妃的同意下,他才能踏出寝房,但白府九族皆亡,无人出面收尸的晨露早被丢到乱葬岗草草掩埋,连个墓碑供他想念都没有。
从此之后,这座王宫于他,苦涩与痛苦多过欢乐。
他的身分比其他兄弟更为尊贵又如何?不仅连心爱的姑娘最后一面见不着,连好好安葬她都不成,他这二公子当得有够窝囊。
一回想起从前过往,滚滚怒焰便梗在胸口,父王所谓的锐司徒反叛谋逆全是无中生有,皆因当年父王争夺王位时,锐司徒并不支持父王。
案王登基后,表面上不追究,仍重用锐司徒,实则慢慢削去锐司徒的势力,待时机成熟,便安上谋逆造反的罪名,将白氏一族斩草除根。
晨露见他脸色难看,有些担心,“夫君怎么了?不舒服吗?”他淡淡一笑,收藏椎心刺骨之痛,“没事。”
她心下狐疑,却也不说破,眼前重要的是别让大王起疑,她才能全身而退。藏在袖中的手沁着冷汗,她好恨大王毁了白氏一族,弟弟是那样小,连话都说不清,姨娘待她如同亲娘,在最危急的那一刻,让她和女乃娘的女儿交换衣衫,躲过暗夜追杀。
她幸运活下来,却无时不刻都感到愧疚,老想着如果那一夜由她挡下狙杀的卫兵,由姨娘带着弟弟逃走,该有多好。
前尘往事教她心痛如绞,眼眶微湿。
他们走到海妃的寝宫,即见里头有一大池子,池中置有珊瑚、礁石及细细的白沙,鱼儿虾蟹在水里自在优游,池畔摆上石桌与石椅,让远嫁异国的海妃思乡时,可以坐在此处,聊以慰藉。
大王身边的内侍见他们出现,恭敬上前,“参见二公子与二夫人。二公子、二夫人,大王与海妃正在花厅等你们。”
“有劳公公。”公子碧微颔首,端着潇洒笑容,尽是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的模样。晨露敛定心神,吞下心底所有苦涩滋味,艳红的唇角扬起完美笑靥。
他们俩在内侍引领下穿过美得如梦似幻的花廊,拂了满身馨香后,踏进花厅,即见大王和海妃端坐在椅上等候他们。
鲍子碧潇洒撩袍一拜,“儿臣拜见父王、母妃,请恕儿臣姗姗来迟。”
“媳妇拜见父王、母妃,请恕媳妇姗姗来迟。”她跟着公子碧的说词,盈盈一拜。大王呵呵笑道:“快起来。”
头戴金丝花冠,美丽端庄的海妃扬唇笑望独生爱子,迷人蓝眸转到晨露身上,娇嗔道:“大王您瞧,碧儿与思凡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不是,当日碧儿在大殿上求本王赐婚,本王便想,碧儿与思凡气质相近,定会是琴瑟和鸣的一对,你 瞧,他们俩才刚成亲,碧儿便红光满面,这全都是思凡的关系。”若说疑心甚重的大王比较不怀疑哪个儿子不觊觎王位,应当是整天沉浸书海,甚少与其他兄弟往来的公子碧。书呆碧儿最大的野心,无非是搜罗全天下所有室日简。
因为公子碧没有野心,因为海妃贵为海国长公主,大王自是对这个儿子较为慈眉善目。
鲍子碧牵着她的手,一同起身,笑道:“儿臣满心感谢父王赐婚,让儿臣得到思凡这如花美眷。”
晨露故作娇羞,垂眸噙笑,心下命自己别去想大王的嘴脸有多令她憎恶,不去听大王的笑声有多刺耳,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乖顺陪笑,不教人起疑。
海妃见两人双手交握,又是开心扬笑,“大王,您这婚哪,赐得可真好。”
“本王与公主心有同感。”大王与海妃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