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怀疑内神通外鬼?”容尽欢一点即明,温润如玉的笑颜上蒙上一层淡淡的肃杀之气。
“若没有人通风报信,谁会晓得我和刑部的人去了青城,而且乔装小乞丐隐身市井,落脚城东的破屋。”他相信已经够隐秘了,即使相熟之人也不确定他去了哪里。
“我……”
容尽欢正想说他会尽快去办,揪出内鬼,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不少宫女、太监好奇地趋前探看,交头接耳的讲得热闹。
“什么事?”稚女敕的童声软绵绵,像裹了蜜汁。
一名看完热闹的嬷嬷小声回答。“尚仪局那边有位司乐女官昏倒了,整张脸白得没有血色。”
乔翊一听,紧张地追问:“是谁昏倒了?”
“好像是……呃,太常寺卿温大人的女儿,叫什么兰的……哎呀!瞧我这记性,一时想不起……”“温拾兰。”他提点。
“是这个名儿,我听见有人喊拾兰……啊!小祖宗,你别跑,慢点慢点,小心跌伤了……别往那儿跑呀!那是司乐司……”
嗯!什么声音嗡嗡地在耳边绕,像小孩子软糯的嗓音在喝斥下人……咦!小孩子?
听错了吧!爆里哪来的小孩,除了两、三岁大还在学话的小皇子外,宫中规矩不许命妇私带幼子入宫,以防孩童无知吵到各宫贵人,造成纷扰。
而司乐司近一、两年来少有十岁以下的艺习生进入,皇上德泽令年幼者不宜与爹娘太早分离,故而满了足岁方可参加遴选,以有习舞基础为第一优先。
她八成是睡胡涂了……呃,等等,她睡着了吗?不是正在排舞……
打了个激灵,温拾兰挺尸一般地张大眼睛,要坐直身子,她眼神犹带三分茫然,以及几许说不出的疲倦,慌慌张张的想尽快回到排舞场,她没有时间耽搁了,迫在眉梢的大节目即将展开,她是负责之人,责无旁贷……
“春柳、碧竹,我的鞋呢?绿云、银妹把我的舞衣取来,快来不及了,我得赶快……”咦,谁压着她肩膀,害她起不了身?
“赶着去哪里,瘦得快成骷髅头了还不知道好好休息,你真要变成一堆白骨去惊吓众大臣吗?”
哼!再三天三夜不睡,准吓得所有人破胆。
“我哪有瘦,只是不丰腴……”咦,不对,她在跟谁说话?听声音不像春柳、碧竹她们。温拾兰狐疑地看向压向肩头的手,有点小,不似大人的,再往旁边一看,哎呀!吓了一跳。
“这是谁家的孩子?”她咕哝着,不解为何宫中多了个陌生的小孩,眼眉间……似曾相识?
“你管我是谁家的小孩,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在皇上面前献舞,你是想造反还是谋逆,把皇上吓出病可是杀头大罪。”两颊微红的乔翊虎着脸训人,头头是道。
“你这孩子怎么凶巴巴的,管起人来像尚仪局吴娘娘,是谁带你入宫的,没人告诉你有些地方不能乱跑吗?被大总管逮着了得挨板子。”她反教训他要当个听话的孩子,捉着他小办臂谆谆教诲。
“你才该挨板子,排舞排到一半就往一旁歪去,你不知道没有好精神就跳不出好舞蹈吗?亏你还是吴娘娘赞誉有加的新司乐,怎么就没做出好榜样,以后底下的人有样学样,司乐司还有谁能跳舞。”笨小兰,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干什么,得到的赏赐又不多。
“我……呃,我是皇上的生辰快到了,所以……求好心切……”莫名其妙被指着鼻头大骂虽然有些不高兴,可他说得没错是她疏忽了。温拾兰表情讪讪,有些被骂到重点的心虚。
“再急也不能不睡觉,三餐不顾地拚死拚活,皇上是人你也是人,干么为了一个人把自己累死,你不晓得这宫里徘徊不去的幽魂有多少吗?你也要算上一个是不是。”冤死的、病死的、被害死,还有老死宫中的嫔妃、宫女,死不瞑目的后宫宫人多不可数。
听说先帝的马皇后就害死不少人,只要看不顺眼的,对她有所妨碍的,或是怀有龙胎的妃子都活不了,通常她的手段十分残忍,不是活活打死便是炮烙,按在水中溺死的,更甚者下毒毒害,将异己一一铲除。
先帝就是她毒死的,长期以蛊毒残害他的身躯,使其衰弱,而后吐血而亡,对待自己的枕边人都这般狠毒了,何况是其他人,他们的死状极惨。乔翊故意提起这些老掉牙的陈年往事,用意是吓唬温拾兰,温拾兰怕鬼,任何鬼怪传说都会吓得她脸色发白,缩着头躲在被里发抖,要丫鬟陪着才敢睡。
所以用这一招治她最有效,她一怕就不敢乱来了。
“我……我没有……只是忘了……”真的有鬼吗?那她夜里还是少四处走动为妙,不然……
她面颊白了白。
“忘了吃饭、忘了睡觉、忘了你不是铁打的,你怎么不把脑袋瓜子也忘了带,一直搁在脖子上。”有什么值得废寝忘食,她不顾及他……呃,她自己,也要想想她上了年纪的老爹,他有几年等着她尽孝。
乔翊耳根一热,一时间竟想到她没照顾好自己是对不起他,他们是从小闹到大的情谊,他怎么会突生那种怪异的想法,认为她该为他保重。
“你好凶。”她小声地埋怨,被个比自己岁数少一半的孩子当头碎念,她真的有种抬不起头见人的感觉。
他狠狠一瞪。“你敢说我凶?”
“没有、没有,你说得真好,点出我没注意的错处,我会好好反省错在哪里,日后绝不二犯。”
她扬手保证,绯色丝衣袖口往下一滑,露出一截女敕白玉臂。
神色略显苍白的温拾兰仍可见女子娇媚,水盈盈的眸子像黑珍珠,润泽生辉,樱桃小口微噘,女敕如沾露的花瓣,雪艳娇容若朝霞,花见羞色。
袭人花香出肌肤,胜似蔷薇凝露珠。她并非刻意地张扬,但已是翩翩佳人,那不经意地玉腕一露,孩子模样的乔翊忽然感觉有股热意往面上拂,他口干地想喝水,赧着脸移开视线。
就在他感到尴尬的时候,有人出声了,解了他的围。他是不是生病了,居然觉得温小兰的小嘴艳得诱人,让他想往上头凑。
“小姐,你可别再吓奴婢了,奴婢胆子小不禁吓,要不是小鲍子请来太医为你诊脉,奴婢们都要腿软了,以为你的大限已至……”银妹哭着扑倒在小姐床榻边,发肿的双眼看得出哭了好一会儿了。
“呸、呸、呸!你会不会说话,一开口就咒自家小姐,你哪天吃汤圆噎着没气了,小姐还长命百岁,真是晦气,你滚一边吃斋念佛去,洗洗你的罪孽。”气恼她一口胡话的绿云真往她腰骨上踹一脚。
“哎呀!腰疼……”好狠的绿云,真要折了她腰不成。
端着汤药、膳食的春柳、碧竹笑着从门口走进,轻啐了一句。“腰疼总好过抽你耳刮子。”
“别别别,我不乱说话了,别打我呀!人家只是担心小姐的身子骨嘛!怕她累出病来。”银妹机伶地捂着双颊,就怕姊姊们真打她脸面。
“就你一个心口有刀在割,我们就不急了,小姐昏倒的消息一传来,我的眼前一片黑,真当天暗了。”碧竹还能带着笑打趣,之前她急得绊了一跤,膝盖处还青了一块。
“别吵了,别吵了,吵得小姐头疼,都给我安静点,一边待着去。”身为大丫鬟的春柳有大姊气势,一出声所有人都静了。“小姐,先喝点人参鸡汤补补气,待会有碗翡翠鸡丝粥,吃个六、七分饱再把药喝了……”
“等等,喝药?”喝热汤补补气力她明了,可是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喝苦药,她又没病。
“小姐,你不能让小鲍子笑你怕药苦,是补身的,不苦,奴婢给你准备了蜜饯,喝完药含一颗就不涩口了。”加了甘草,没那么苦。
“对,胆小表,怕吃药!”乔翊在心里窃笑,表面上装出看不起她的表情,用话激她。
温拾兰一脸为难地瘪嘴。“既然不苦为何要给我蜜饯,肯定是苦如黄连,难以入口,我不喝。”
“小姐,你怎么可以辜负小鲍子的好意,你要知道宫中太医有多难请得到,他们势利的只肯为皇上和娘娘们看诊,尚仪局的吴娘娘都不太请得动他们,像二十四司的能开几帖药就不错了,何况是傅太医亲自来……”她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似乎有点过了头。
“停,春柳,你说得有点多了,我头疼。”温拾兰揉着额侧,一张脸雪白雪白的,像是十分难受。
一看小姐面色发白,春柳连忙上前拿了枕头垫在她背后,让她半坐半躺。“奴婢不说了,小姐躺着有舒服些吧!”
“嗯!好多了,没那么晕了。”她半卧着一侧身正好对上一双乌亮大眼,没来由地她往那张感到眼熟的小脸轻捏了一下。“是你请来傅太医?”
“是。”温小兰,你敢捏小爷的脸,你死定了。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越看越觉得面熟,可是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儿看过这孩子。
乔翊没点头也没摇头,神情哀怨地看着她。“太没良心了,你居然记不得我,你,坏人。”
“我坏人?”她指着自己啼笑皆非,但是看到他脸上的不满,又有一点点小自责,既然感到熟悉,她应该是认得他才是。“让我再想想,我一定会想起你是谁。”
“我叫立羽。”他透露小小的线索,就看她悟性够不够,是她才有的特别待遇,谁叫她笨得大智未开。
“立羽……”她反复地咀嚼着,就是想不起立羽是谁,她家的亲戚中也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
见她不明,他微闷地抢过春柳手中的鸡汤,煞有介事地小口吹凉,送到她嘴边。“快喝,太医说你过度劳累才会晕倒,不能日夜不休,不能不吃饭,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再夜以继日的操劳你的身子会吃不消,就算没病也会病得起不了身。”
被个孩子喂食,她别扭地干笑。“可是皇上的寿辰快到了,我不加紧脚步将该表演的曲目排好,到时跳得不好我们司乐司都有责任。”
清明帝的生辰在四月初九,距离没几日了,他往昔都会大宴群臣,广邀外国使臣一起同乐,见证腾龙王朝的繁华和富裕,载歌载舞欢度今宵。
“司乐司那么多人,不缺你一个,今年跳不成明年再来,我就不信少了你皇上的寿宴就办不成。”他赌气地一横眼,恶狠狠的瞪着她。
温小兰,你少给小爷拿乔,要不是你一脸蔫蔫地,准给你一顿排头吃,小爷对你好还敢不领情。
“的确不缺我一个,却是我展现苦练多年才艺的大好机会,我想跳舞,我想以一曲琵琶令闻者动容,你不晓得我对音律上的热爱有多执着,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胜过它。”不是非跳不可,而是她的双足想舞动,展现出她最美的姿态。
是自信,是自我肯定,也是对自己的交代,她做得到她想要的,而且不藏私地送给每个懂得欣赏的知音,她希望以舞洗涤人心,澄净内心的苦闷,以喜悦的心情去接受,化纷乱为祥和。
“就算乔翊也不行?”见她不知好歹,乔翊冲动地月兑口而出,但是一开口他也怔住了,被自己的愤怒惊到,他想不透为何会如此在意她对音乐的在乎远胜过他。“啥!乔翊?”白皙的脸儿微现潮红,她努力地藏起羞赧,怕人瞧见她说不出口的小女儿心事。
喂完汤,他小脸发烫地把一匙粥塞入她口里,难得的困窘。“我是说乔翊哥哥似乎和你交情不错,他常提起你们是串在一起的蚱蜢,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有他就有你……”
“啊!我想到你像谁了,你和那个老是欺负我,捉青蛙吓我又偷藏我裙子的混蛋乔小三像到极点,简直是他小时候的模样。”温拾兰忽地兴奋指着“八岁”
大的小孩大喝,一碗粥差点洒在她身上。
“混蛋乔小三?!”乔翊的脸黑了一半,握匙的手气到拿不稳,很想往她可恶的笑脸扔。
“不是骂你性子不好,而是和你很像的乔哥哥真的很可恨,从小到大他捉弄我的次数多到数不清,每回气消了想原谅,他又来惹我生气,跟他吵、跟他闹是自找罪受,他根本不在乎会不会伤到人,把人气到发火了便一走了之……”一说到令人又气又恼的青梅竹马,她有满肚子苦水好吐,句句是数落,没一句赞美。
“我……乔翊哥哥没那么坏吧!”他明明做了不少对她好的事呀!怎么提都不提,尽是对他的埋怨。
乔翊不快地回想从两人认识的当初,脑子里浮现出一幕幕自幼相处的情形——有一次不小心弄脏她的裙子,他偷偷地拿到井边想用皂角洗净它,结果越洗越脏还洗破一个洞,他也就不好意思还给她,结果买了一条新裙子赔她却买大了,被一个叫春泥的女孩子给拿走,以为是司衣司发给她的新裙,她穿上刚好。
还有一回她气哭了,他心里很不安想赔罪,趁她哭得唏里哗啦的时候跑回乔府,从娘的红酸枝木妆匣取了一支黄玉凤头花卉簪做为赔礼,他才要送到她面前给她,不知哪里的臭丫头居然一把抢了去,一副她才是簪子主人的得意样,恶心地朝他搔首弄姿。
后来他才晓得那名女子成了太子的新宠,叫云雪湘。
……好像真的没一件好事,尽是小孩子恶作剧的恶劣行径,乔翊越想越心虚,脸上那抹不快成了豆大的汗珠,回头想一想,他的确把她欺负得很惨……
“他不坏天底下就没有坏人了,提到他就来气,消失大半月也没一点消息……”她眼神微黯,心口发涩。“算了,不提他了,省得生气,立羽,你长得和乔小三那么相似,你是乔府的亲戚是不是?”
乔翊还为自己在她的印象里是只会捣蛋的坏人感到震惊中,无心回应而随口一答。“我就不能是皇室中人吗?”
“咦,威远侯和皇上是……天哪!你是皇上的……”她不敢说出“私生子”
三个字,这是对天颜的冒犯。
“你去猜呀!要是一个月内猜不出我是谁,我就让皇上罚你不准跳舞,还要换掉你这个没记性的司乐女官。”既然说他坏,他索性坏到底。
“什么?!”温拾兰蓦地瞪大眼,不敢相信这小孩跟乔小三一样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