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苹看到简春生回到客厅后,再也按捺不住地问道:“春生舅,我来是想见见我妈……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简春生的身子一僵,但很快又恢复正常,将茶具放置在桌上,他落坐,神态从容地泡着茶,壶里的干燥茶叶随着滚烫热水的倾注而伸展,顿时空气弥漫安定心神的芬芳茶香,令他紧锁的眉心稍稍舒缓。
“小苹,你妈跟我说她把你送到你爸那里去,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
白苹没想到简春生会突然这么问,她迟疑了一下,回道:“嗯……我过得很好,爸爸很疼我。”
“你爸有再娶老婆吗?”简春生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白苹记起童年时期经常听外婆和母亲为了父亲的事而争吵,虽然她已经不太记得吵架的内容,但是那种不偷快的感觉仍旧非常鲜明地存在于她的情感知觉里,她明白简春生对父亲依然心怀芥蒂,思虑半晌后,才轻声回道:“有。”
简春生先是沉默,接着叹了一口气,“你妈和你爸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完全不清楚,当初你妈自顾自的把你送过去,你外婆气到整整三天不和你妈说话……那时我们都对她很不谅解,你也是,对不对?”
白苹闻言,眼眶一烫,哽咽颔首。
“你妈就是被你外婆宠无法无天,做什么事都任性得要命!当初和你爸私订终身也是,怀了你又决定把你生下来也是,自己一个人决定把你送去给你爸也是……每一件事都不找家人商量商量,她老说那是她自己的人生,没有人可以代替她决定任何事情,反正出了事她会全权负责。那时你外婆成天骂你妈把你一个人丢去台北哪叫作负责任的态度,她们母女俩天天吵架,吵到屋顶都要被掀飞了。”
简春生回忆起往事,神情相当温柔,那些因为妹妹自作主张而鸡飞狗跳的日子,纵使有再多烦扰,家里却还是热闹温馨的。
他掏出一封信递给白苹,泛黄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写着白苹两个字。
“你妈实在太任性了,完全没有告诉我们她生病了。”简春生苦涩一笑。“她走了之后没多久,你外婆也跟着去了……小苹,如果你心里有怨,试着放下吧,你妈也是不得已才把你送走的。”
白苹无法置信,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虚弱地道:“可是……她和我约定好了,她说会在我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来接我的……”
简春生一愣,脸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动,接着苦笑道:“这的确很符合她乐天的性子,她应该是觉得自己的病能够痊癒吧……”
“她得了什么病?”恐惧从心底蔓延至四肢,她觉得手脚冰冷,顺着简春生的话生出她不敢想像的猜测。
她会不会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简洁有力的两个字,轻而易举地粉碎了白苹的所有冀望,她捏紧手中的信,觉得耳鸣、头晕甚至想吐。
“小苹,短短一个月,你妈的病情就开始恶化,她要走之前把这封信交给我,她说只要你来找她,就把这封信交给你。”简春生抹去眼角的泪珠。“我们按照她的遗愿,让茉莉花伴着她的骨灰撒向大海……她说如果你想念她,可以去看看大海,大海能包容你内心所有的不平静,安抚你的悲伤,就像她深爱你的方式一样。”
白苹眼神空洞,眼眶灼烫,但怎么也挤不出一滴泪来。
从昨夜到刚才的一路上,她满心期待,反覆在心里想着与母亲重逢后该说些什么,该以什么样的笑容去面对,结果,她只收到了一封信。
连人都无法再相见……
“小苹,你还好吗?”简春生见白苹石化成一座雕像,忧心忡忡地问。
“啊?”白苹茫然地看向简春生。“我……还好啊,没事……春生舅,那……既然妈妈不在,我就先回去了,下次、下次我再来和你聊聊天,好吗……”她勉强扯开笑容,一边说着,一边仓皇起身往门外走去。
严读马上看出她的不对劲,向满脸担忧的简春生点头示意后,随即起身跟在她身后守护着,她的步伐才刚迈出大门,本是站得直挺挺的身子倏地瘫软,吓得他连忙上前将她揽入怀中。
苞在两人身后的简春生神色慌张,赶忙上前焦急地问道:“怎么了?”
严读想要察看白苹的神色,她却将脸埋入他怀里,不肯被人窥见她的脆弱与无助。
她毫无防备地被哀恸偷袭,她根本来不及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一直以来心底最重要、最珍贵的那个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了,所有计划着想要与那人说的话、与那人一起做的事,现在全都成了一场空。
她紧揪着严读的衣襟,觉得双脚虚软,再也无力行走。
“白苹?”严读轻声低唤,嗓音里蕴含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白苹听得心头一酸,视线在转瞬间被泪水模糊,她刚开始哭得压抑,直到严读的大掌缓缓抚上她颤动的背,那安抚的力道冲击着她所有的感官知觉,所有不甘、悲痛、想念、埋怨全都蠢蠢欲动,亟欲突破矜持,接着她听见自己哇的一声放声大哭,就像小的时候在母亲怀里那般肆无忌惮,哭尽她的苦痛委屈。
见状,简春生一脸心疼,感叹地道:“唉,哭出来就好,辛苦你了孩子,真是辛苦你了……”
“严……读……这次……妈妈……真的、真的不会再回来了……”白苹哭得崩溃,脑海里全是八岁那年母亲离去的背影。
严读鼻头一酸,加重了拥抱她的力量,将她密密实实地守护在怀中,他吻着她的发心,抱歉低语,“抱歉,我当年不该说她不会再回来了……白苹,我很抱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附在她耳畔倾诉着他扎根在心底深处的小秘密,直至今日被她的眼泪侵蚀透澈,他才明了,即使早在她十六岁那年给予了自己温柔的谅解,但他却未曾原谅过自己年少时的莽撞曾经那样伤了她的心,更彻底揪疼了自己的心。
“写给小舅的情书为什么全都寄到这里来?”白雪双手托腮,赞叹地盯着满桌子散乱的信封。
“因为你小舅把通讯地址改到我们家了。”严薇在厨房忙碌着,分神的当下正巧瞧见白苹走入厨房,顺道唤了声,“小苹,你起床啦?等一下小舅舅会来,妈要带白雪去上钢琴课,你把桌上这些整理给他好吗?”
白苹打着呵欠伸着懒腰,问道:“这些是什么?”
“姊,妈说这些全——都是女孩子写给小舅的情书喔!”白雪的双眼亮晶晶的,十三岁的年纪对于爱情虽然尚处于懵懂阶段,但好奇心却是非常旺盛。
情书?这下勾起白苹的兴趣了,她笑得贼兮兮的,“可以拆开来看看吗?”
“不——行——”严薇拉下脸,警告着蠢蠢欲动的大女儿,见她一脸扫兴地止住了动作,才又转身继续准备早餐。
白雪见母亲的注意力没放在她们姊妹俩身上,神秘兮兮地凑到姊姊耳边小声说道:“姊,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喔!”
“什么?”白苹拉长耳朵。
“上次小舅也偷看过你的情书,所以你也可以趁妈不注意的时候偷看小舅的情书啦!”白雪捂嘴笑得一脸三八。
白苹瞠目结舌,失神了好一会儿才急切地问道:“他偷看我的情书?你怎么知道?该不会你也是共犯吧?”她龇牙咧嘴,伸出双手作势要往妹妹的脖子掐去。
“我才不是共犯,我是不小心看到的啦!其实小舅也不是偷看,谁教你把那些情书乱丢在客厅茶几上,小舅一个人在客厅可能觉得很无聊,就拆来看了。”白雪急忙为自己澄清,担心姊姊会狠下毒手,还起身离白苹远一点。“所以等一下我和妈出门,你可以趁小舅还没来之前先偷看他的,以牙还牙!”
“什么以牙还牙?白雪,妈妈是这样教你的吗?早餐我弄好了,你带上车吃,白苹,你的在这里,我们先出门了,桌上的信件记得帮忙整理一下喔。”
严薇轻敲了下小女儿的脑袋以示警告,再将白苹的早餐放到桌上,给她一个拥抱后,便匆匆忙忙牵着白雪一路往外走。
“啊!要迟到了!”被妈妈拖着往外跑的白雪瞥了眼时钟,惨叫出声。
白苹夹起一块蛋饼送进嘴里,听见妹妹的哀号声,她笑到呛咳,赶紧喝了一口温牛女乃润喉舒缓,直到感觉好多了之后,她的注意力又被桌上那一叠信给吸引过去。
想到妹妹说起严读也看过她的情书,一股气恼油然而生,她决定仿效他的卑鄙。
“哼哼,严读,谁要你偷看我的!”她挑眉,从中挑选了一封她觉得字迹工整漂亮的拆来看。
亲爱的严学长:
上次向你告白,你说你已经有一个心仪的对象,只是苦无机会向对方倾诉心意,那时我以为这只是你为了搪塞我、拒绝我随便找的理由。
可是后来陆陆续续有好几个同学说看见你身边偶尔会出现一个她,她们说你看着那个女孩的眼神,像是拥有了全世界一般,心满意足又温柔多情,大家都疯狂嫉妒着那个她,只可惜我还没有机会看见那个能够令学长倾心的她。
我想,她一定是个非常幸运的女孩,因为她能够轻而易举虏获学长的心、占据全部的你。
但是学长,倘若你和那个女孩的爱情无法开花结果,你是不是能够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站在你身边,陪你共享所有的哀愁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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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苹一时慌张,连忙将手中的信纸揉成一团紧握在手心里。“呃……早……”她作贼心虚地低头吃着蛋饼,“这个、这个……都是你的。”她指了指满桌的信件。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仔细筛选着重要信件,而那些粉红梦幻般的信全都被他打入冷宫,未再经手入眼。
“严读,那些全是女孩子们的心意,你好歹看一下吧。”
正在啜饮咖啡看着报纸的严读分神瞥了白苹一眼,“不能回应她们的心意,看了又有什么用?”
白苹想起刚才那封情书中提到严读似乎有喜欢的对象,她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而紧捏在掌心中的信纸像是会哭泣一般,让她的心情跟着瞬间低落,好像自己也失恋了一样……
“那些写给你的情书,你也都有看过吗?”严读见她没再说话,主动问道。
“喔,我全部都会看啊,尤其是应理写的情书,我会特别把它整理好夹在日记里,”谈到唐应理,白苹整个人陷入更低潮的情绪,“可是现在哪有心情看情书啊……”
听见她提到唐应理,他下意识蹙眉,对于她现在还会受到前男友影响,感到不是滋味。“没心情看情书?”他顿了下,再问:“那你手里拿的那封是什么?不就是情书吗?”
呃……她的背脊一僵,干笑道:“你都看到啦?”
他向她抛去一记白眼。
看他不像生气的样子,白苹索性耍赖指控,“你也偷看过我的情书,我当然要偷看回来啊!”
严读一愣,“你……怎么知道?”
白苹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惊奇地瞪着他红通通的耳廓。“小雪看到的,她刚才告诉我的。”一扫方才提起前男友的阴霾,她笑得眼儿弯弯,好奇追问:“严读,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情书?”
“那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情书?”他不答反问。
“嗯……无聊想看。”她回道。
他双手一滩,一副“这也是我的答案”的表情。
“喔……”白苹忽然想到手中情书的内容,追问道:“严读,这封信上写说你有喜欢的女生了,那个女生是谁?我认识吗?见过吗?”
严读思绪暂停,瞪着她铙富兴味的表情,顿时百感交集,他收回视线,发出一声微弱的低叹。
“喂!苞我说一下嘛。”
“秘密。”他没好气地回道。
“什么秘密!版诉我又不会怎么样。”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白苹耍起了小姐脾气。
“这么想要知道?”严读见她点头如捣蒜,晶亮双眼充满了好奇,没有其他的情绪,他有些气恼。“那你也得用一个秘密和我交换。”
她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交易,绞尽脑汁思索一番后,说道:“我睡觉的时候会磨牙。”
“这不是秘密,小雪早就向我抱怨过了。”他冷冷地道。
小雪这个大嘴巴!白苹咬牙切齿,水灵灵的瞳阵转了好几圈,再道:“我说谎的时候会一直抓耳朵。”
“这不用你说我也看得出来。”严读耻笑她。
啊!被人洞悉的滋味真是教她恨得牙痒痒的。
“我……我哭的时候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除非给我吃甜点,我的心情才会好一点。”
严读见她费尽心思对他掏出自己所有的秘密只为换得他的秘密,原本恶劣的心情终于渐渐转晴。
“你用这种等级的小秘密就想交换我的大秘密,对我来说实在太不划算了。”
白苹赌气地回道:“那我用很多很多小秘密和你交换不就行了吗?”
“很多很多是几个?”严读兴致勃勃,专注凝视着她挣扎的表情。
“嗯?几个?你觉得你的大秘密可以换我几个小秘密?”她反问。
她可真逗趣,她也许不明白,他所谓很多很多的意思,可是要对他掏心掏肺的程度呢!“等我觉得够了为止,你认为这样值得来换我的大秘密吗?”
说完,他想也许她会因此而却步,神情不禁变得有些阴郁。
“好啊,那我就说到我再也没有好奇心为止好了,如果那时还换不到你的大秘密,我也认了。”她耸耸肩,“喂,严读,到底是什么样的女生让你把她藏在心底这么深这么深?你如果喜欢她就告白啊!当初应理也是主动向我表白,我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是喜欢他的。”
严读兀自生起闷气,将脸撇开,不愿看到她提起唐应理时那带点依恋又带点难过的复杂神情。“我和唐应理不一样。”
“生气了?”白苹一脸懊恼。“抱歉,我并不是要拿你和唐应理比较,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他低声问道:“你和他都断得一干二净了?”
从平安夜到现在,唐应理已经有三个月不曾出现在白家了,纵使唐应理三番两次请求他帮忙,也都被他一口回绝。
被利用,一次就够了。
都怪他当初未曾察觉到唐应理对白苹的心思,以为唐应理只是热情健谈,在学校两人就常常聊天,接下来唐应理进出白家也是家常便饭。
直到……唐应理告诉他,他向白苹告白,白苹也答应了。
严读永远忘不了眼睁睁看着白苹投入唐应理的怀抱,自己无能为力又挫败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