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天,徐尹宽和这只后来被取名“小余”的猫咪,也变成“米咪街猫协会”的日常。
他们一人一猫,以新伙伴之姿,搅乱一池原本看似平静的春水。
朋朋的主业是婚友社老板,徐太太是她走跳婚友界的名号,“玉缘”则是婚友社的名称。
“谢谢大家来参加这次的活动,我是徐太太。每个人我都有先用视讯聊过天了,还不认识我就太伤害我的心了啦。我们这间婚友社叫做玉缘,有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叫玉缘?”这是王朋朋每次办活动的开场白。
“喜欢吃九份宇圆!”
“金玉良缘!”
通常会有人讲上述两种原因。
“不错不错,两种都算对!好记又有意义,虽然好像土土的,但这是我娘取的名字,可以批评总统但是不可以批评妈妈。所以驹,严格来说我是第二代,可惜一个是有钱的富二代,这告诉我们创业时选对行业很重要!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小信封,里面装有什么,大家可以看一下……”
每一场活动,王朋朋都会准备这样的小礼物。
“日币五元!”总会有人应和她。
“有人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来,这位气质美女,就是你!”
“ごえん,ご縁!日币五元的念法同御缘,日语的御缘就是跟你结缘。所以是玉缘跟你结缘!”
有几次,王朋朋会遇到一些懂含意的参加者热心地帮忙解释,当然有时候可能需要她自说自唱。
“哇!你讲得好棒!快告诉大家你不是我的暗椿!你这台词我要学起来!“之所以送给大家日币五元呢,意思是这样子的。有时候,上班打卡就是晚了一分钟、结账就是少了一块钱、中奖号码就是差一码、你喜欢的人偏偏嫁给你最看不起的人,人生就是这样。
“相逢就是有缘。若哪一天,你遇到困难、有苦说不出,找不到人可以诉说时,或者就是少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请记得这个日币五元。
“虽然我存款余额从没超过五位数,也没有什么后台背景可以翻转什么人生困境,若真的有需要,想找人聊聊天,一点小忙我绝对会尽力的。
“但是我最最最希望的是,你们可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人都需要朋友,可是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只有伴侣是跟你一起生活的。所以今天请放开心胸好好认识你周遭的人,先下手为强,后下手也不要怕没自己的场。我们开始吧!”
当然不会每次都一模一样,但大抵内容差不多就是这样。
王朋朋自母亲那儿接手经营这家婚友社六、七年,这两年开始发送日币五元这个小礼物。
而现在,她发出去的一千多枚日币五元中,其中一枚,回到了她面前。
身旁的欧阳舜正翘着二郎腿,彷佛准备看戏,明明就应该先去铲屎的……
她将焦点摆在对桌而坐的人,却发现对这张脸没什么印象。
带着硬币而来的男人,留着大胡子,身形消瘦衣服松垮,目光黯淡无神。
事情总有个起点,要帮忙也要有个开始,于是她问了他的名字。“徐尹宽……徐志摩的徐,京兆尹的尹,宽大的宽。”
她想,他一定都是这样自介,就算在这种失魂落魄时刻,也能不加思索地月兑口而出。
长相不记得,但名字她有印象。转身面向计算机,打开某个活页簿,点选其中一个工作表,键入名字搜寻,发现这名字所代表的人,真的在十个月前参加过她办的联谊活动。
就这么一次。
她打算抄下编号,在桌面文件堆中找笔,听见欧阳舜啧了1声,递过来一支,她接过后便随手取了张纸抄录。
走到数据柜前,依照检索编号翻找,拿出一个活页夹,回到桌前坐下,开始翻看。
才看到照片,她就觉得上当。照片中男人圆胖脸,跟眼前这个差了十万八千里,显然凑过来查看的欧阳舜也有相同感受,因为她瞥见他扬了扬眉。
谤据数据,圆胖男属于高知识分子,求学期长,所以社会经验非常贫乏,拿到学位后进入知名科技公司,职位看起来非常有前途,显示的薪资待遇也可以算
是万中选一,但外在条件与个性实在是……
“极度害羞内向、不擅言词”,她看到自己在备注栏这样写着。
对比照片中应该有一百公斤的男人和眼前这个,她试图找到共通点……有点难,于是开口询问基本数据做验证。
徐尹宽很配合地有问必答,从身分证字号、出生年月日、户籍地址、曾经养过的小狈名字等每一项信息都确实无误。
“徐先生,你可以告诉我,我能帮你什么吗?”
迎向她的是不抱任何希望的目光,看得她心里有点酸楚。见他扯动嘴角,彷佛难以开口却又不想放弃。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欧阳舜此时插嘴问着。
啊!朋朋忍住想要敲自己脑袋的冲动。
当然是因为这样!
忙了一整晚抓厨余猫,让她的判断力失准,所以才会没想到。
她很快看着徐尹宽数据页的下方,配对拦备注是N,这表示配对失败,而下方又注记不需追踪。通常会这样写,是代表她后期曾联系,但当事人已表明不再需要她的服务,所以若是他遇到任何恋爱诈骗或骗婚,都应该与她无关才对。
徐尹宽沉默片刻,而后轻声说出一个名字,回答欧阳舜的问题。
“刘凯馨。”还规矩地补充写法,卯金刀袁世凯康乃馨。
这个名字她也有印象。回到计算机前,执行跟上回一样的程序,同样发现这个名字出现在十个月前,也一样就仅仅出现过这么一次。
再度按数据索引,她翻出文件夹,也不及回座,就站着翻看,才看到照片,她就倒吸一口气。
她记得这张脸!这种女生是属于她会过滤掉的那种——太美了,人工味又太重;这样的女生出现在联谊场所,整个活动会糟糕的失衡,大部分女生会沦为壁花,所有男生会忘记原本参加联谊的初衷。
那一次就算加上小阿姨,她怎么凑都还是少一个女生,这个刘凯馨在最后一刻报名,她因为被账单追得很惨就这么让原则失守。
很快看了下方的配对栏,上面备注另一个男子名。是的,这种女生几乎不可能配对失败,十个男人至少有八个会选她。
第三次进行数据检索,她再度查找成功和刘凯馨配对者的资料。那男人长得当然比徐尹宽帅,也是科技新贵-公司名称不久前才出现在她眼前,是徐尹宽的下属。
叹了长长一口气,她犹豫着下一步。
瞥见欧阳舜正在翻看刘凯馨的数据,脸上神色非常见怪不怪。
“你愿意跟我们讲一下你的故事吗?”于是她回座,看着徐尹宽问。
她的问题让小房间瞬间被沉默淹没。
这小房间就设在猫协里面,所以徐尹宽并没有找错地方。
只是她习惯网络作业加上在饭店办活动,几乎没有把人带来这里的需要,是以有人找上门她还真吓了一跳。
一间三坪大的房间,办公桌椅、资料柜、还有一张三人沙发。这里平常是她处理婚友社业务的地方,偶尔协会的人想要休憩一下,借躺在三人沙发上她也不介意。
现在,沙发上只有猫。
“她,不见了,离开了……”徐尹宽终于打破沉默。
缓缓诉说着联谊活动之后,刘凯馨随着同事一起参加他们公司的聚餐,注意到他,而后开始热烈互动,甚至帮他准备爱心便当、做饼干和蛋糕分享给他。
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遇到最美好的事情,拥有美丽,温柔又乖巧的女友,于是他求婚了。
刘凯馨接受他求婚的那一天,是他这一生中最棒的回忆,握着一大束红玫瑰的女友,笑得好开心;而这样的女人,不管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
他让刘凯馨处理婚纱包套、婚礼企划、蜜月旅行,对方选的他都OK,并把钱交给她支付款项,也安排双方家长会面,选喜饼、印喜帖、订饭店……甚至聘金数目让爸妈吓傻他也觉得没有关系,还努力说服爸妈反正他自有存款。
就在婚礼前一周,准新娘传了一封讯息,内容只简单表示,觉得两人还是不适合,谢谢他的付出,他人这么好,一定会遇到对的人。
而后,他就再也无法联络到刘凯馨了,家里也只剩少数她的物品,就这样人间蒸发,留他面对没有新娘的婚礼以及接下来的难堪人生。
徐尹宽语毕,小房间又呈现一片静默,气氛闷得让人几乎要窒息。
“你是说,他们全家都搬走了吗?”欧阳舜打破这片死寂。
徐尹宽摇头。“她先跟我住了,我……不知道她之前住哪里,也不知道她父母住哪里……”
“关于刘凯馨的其它个资,你什么都不知道?”欧阳舜又问。
“……嗯。”
“你不知道她的户籍地,也没看过她身分证?”
“你……和人交往,会要求看身分证吗?就算看了……会影印留底吗?”徐尹宽的反问让欧阳舜哑口无言。
“所以你给聘金、那些包套的钱、订金,都没有收据、借据或人证?”欧阳舜瞇起眼,语气有些不可思议。
徐尹宽摇头。
“没想要报警吗?”欧阳舜又问。
徐尹宽还是摇头。
一直盯着刘凯馨资料的朋朋,此刻抬起头看着徐尹宽,心里明白因为自己的疏漏,而导致对方受害,无论是金钱上还是心灵上。
她看着徐尹宽那双眼,总觉得有些熟悉,总觉得自己明白那样的感受。
“你希望找到她,当面问她?是吗?”她问。
“嗯……”
朋朋看着徐尹宽的响应,他声音有气无力,但面对外界的剌激还是会有感觉,刚刚她还以为他会是一堵墙,怎么推都不会有反应,不管用多大的力气,只会徒劳无功呢。
如果是一堵推不动的墙,需要的是帮他打生命线或是精神科挂号。
她轻轻点头,又瞧向刘凯馨资料上的身分证复印件和名片。
欧阳舜察觉她的视线,抢先开口:“我们一起去找她吧。”
“真的……吗?”
“嗯。明天。”朋朋很快回应,睨了眼欧阳舜想要质疑的举动,伸手轻触他的臂膀,欧阳舜瞬间意会,很快把话语吞了回去。
“明天……什么时候?”
“多早都可以,我们这里七点以后就有人在。你明天来。”
徐尹宽看着他们,眼里似乎有了一丝光彩,轻声说谢后,缓缓地转身离开。直到听见阿水伯送客的话语以及大门开启又关上的声音,欧阳舜才开口:
“为什么不现在带他去?”明明眼前就有刘凯馨的户籍地址。
“坏消息不要在晚上揭露,否则漫漫长夜很难度过。”
他沉默片刻。“明天还是要面对。”“没关系。一次撑过一天就好。”
欧阳舜目光瞟向她,想开口说些什么,最后选择让满室静默。“谢谢你陪我接这件客诉,我今天帮你铲屎。”朋朋收好文件,依编号归位后,背对欧阳舜这样说着。
“这样的话,以后有客诉麻烦通知一下,我绝对奉陪到底。”
王朋朋没有应声,关上抽屉,步出房间后,便开始捞猫砂铲屎,留欧阳舜一人坐在原处。
猫协目前共有三十几只猫,一楼客厅是健康的元老级猫咪,长年送不出厶的亲人公关猫;另一个房间是隔离等待手术或术后疗养的;二楼则是中途猫,还托等有缘人认养。
王朋朋仔细地在一个个猫砂盆中铲起珍珠九似的结块与便便,该补新砂的就补上,同时与喵喵叫的猫咪们对话闲话家常。
大概花了半个多小时,她包起沉重的垃圾,才站起身,就见欧阳舜已站在身前,什么也没说地帮她把十四公斤大小的环保垃圾袋提起,然后径自下楼。
她走进化妆室洗手,看到镜中自己的脸,锁定双眼。
难怪她会觉得徐尹宽的眼神让她感到熟悉,她每天都看着自己这样的双眼。
原来自以为的坚强模样,别人还是看得出来啊。
今天看到那枚五元日币,想着这两年来也发出不少了,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两年了。
她打开水洗把脸,而后下楼,阿水伯和欧阳舜已经准备好要去抓皮皮了,在等她。
“我们走吧。”于是她笑着说。
阿水伯点着头,欧阳舜提着诱捕笼先跨出猫协大门,由她来锁门。她关上门前,没忘记探查在小笼内乖乖睡觉的厨余小白猫,也跟客厅区的猫咪报备行程。看着猫协客厅与办公桌,想起两年前——
“这是日币五元,音同御缘,御饭团的御,结缘的意思。”
王朋朋记得,她变成寡妇的一个多月后,欧阳舜走进猫协,说他想当志工,又拿出一枚五元日币,这样跟她说着。
“你的婚友社名字那么土,没有噱头的话,一点竞争力都没有。”
她那时看着欧阳舜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实上,前男友在这种时候走上门说要当志工,实在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因为冷战就偷吃的前男友,欧阳舜,是她大一时的男友;当然,因为偷吃事件,他们分手了,她很快就与另一个人交往;几年后,那个人进阶为她的丈夫,新婚一个月后车祸身故,于是她成了寡妇。
“试试看,搞不好这噱头很好用,你的婚友社变成大企业,以后你的小孩会很感谢你,让他们变成富有的第三代。”
凌晨夜里,看着和阿水伯随意攀谈的欧阳舜提着沉重的诱捕笼走向座车,她心里浮起淡淡的感伤。
明明就很讨厌猫、会过敏、有洁癖的男人……
人生里的某些时候,就怕少了一个人,静静地陪着走过。
今天出现的五元日币提醒了她:两年了,也够了。而现在,她觉得自己不该如此自私。
太过自私会遭天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