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胡真失踪已经超过十天。
迷雀们倾巢而出却一无所获,胡真跟龙天运彷佛人间蒸发,半点消息也无。胡真的失踪还不是最让俊帝震怒的,最让他怒火滔天的是,像约好了似,永京周围的几州同时传来匪报,虽然规模不大,却是皇帝最容不下的挑衅!
俊帝凛冽的目光下,朝阳殿上朝臣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半个时辰,却一点结论也没有。
要不要剿?由谁去剿?或者抚呢?谁去抚好?俊帝最恨结党,于是朝臣们全都“洁身自爱”,最后就是各说各话、各行其事。
“够了!让你们继续这么闲话下去,再论几天也论不出什么用处来!”
“陛下息怒。凉州、慕州、耿州之乱为祸不大,多数是些武林人勾结盗匪所为,只要各州派兵围剿,想是很快就能平息下来。”
“是啊,陛下仁德,小小纷乱无须挂怀,令各州州牧、府台严加防卫就是,想来很快就会平息了。”
除了这么些不痛不痒的上奏,所有朝官竟是提不出半点有效的解决办法。
俊帝气极,不由得冷笑。“那么诸位爱卿,谁能告诉我,武林人勾结盗匪究竟意欲为何?天下太平已久,既无天灾也无水患,何以要勾结盗匪与朝廷为敌?”
“呃……”
“说不出?”
众臣面面相觑,目光全投向总管各地官衙的刑部;刑部尚书楚光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禀陛下,乃因武林人不愿受朝廷辖治。”
俊帝凛着脸,眼神阴暗。“不愿受朝廷辖治?所以爱卿的意思是说在我金璧皇朝竟还有不辖之民?朕非但管不了他们,还更该不去管他们?”
楚光及众臣连忙下跪。“臣不敢!陛下息怒!”
“息怒?”
俊帝猛地手一挥,将鎏金台上的一干什物尽扫于地。“息怒!你们除了这两个字就拿不出别的本事来了?!一群废物!张口武林闭口武林,武林是什么?!武林在哪里?!武林扫荡不得?!由着几个武夫拿了朝廷重臣,勾结盗匪兴兵作乱却一点法子也拿不出来!要你们何用?!
“陛下息怒,这班武夫并非普通流民,朝廷重兵可以镇压盗匪却没办法对付武林人。武林人士勾结盗匪更好,否则哪有理由围剿?更难杜天下悠悠众口——”刑部仆射林端不知道是抽了哪根筋,竟上前直言。
“勾结了盗匪还更好?!拿下去!傍朕拿下去重重责打!”
楚光大惊失色,连忙下跪。“陛下饶命!求陛下恩赦!仆射林端妄言,不如打入天牢——”
俊帝只是冷笑,左右侍卫压着惶恐不已的林端下去。
林端却还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陛下开恩!陛下!陛下开恩哪!”
“得勾结了盗匪才能剿?!平素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你们是给皇朝当差?!还是给那群武林人当差?!”
明明隔了极远,朝堂内却还是听得到那板子狠狠打在肉上的声音,听得见林端的哀嚎,不久那声音渐渐低了,直至无声。
他们希望俊帝会在最后关头饶他一命,可是,没有。
板子笃笃笃打在肉上的声音持续不停地响着,像是也打在他们心上,每一下都吓得他们冷汗涔涔的心一跳又一跳。
朝臣们皆悚然!
七年前俊帝屠杀永京百官的情景历历在目,这七年来他们鹌鹑似地活着,不敢相依取暖、不敢夸言朝政,只是一具具木然的人形傀儡,除了跪拜着高呼万岁,已找不出其它用处。
“觉得朕下手狠了?”
朝臣们不自觉地全都后退一步,俯身下拜。“臣等不敢,臣等无能。”
俊帝猛地起身,恶狠狠地叱道:“确实无能!傍你们一个月,再不能平剿乱局,一个个提头来见朕!”
远处马背上龙天运俊逸身影,黑色大氅翻飞。
她突然忆起那宽厚温暖的背,耳畔似乎还听得见那平静安稳的心跳声,突然想到前几夜发生的事,脸上蓦地一红,可疑的霞红慢慢晕染开。
那天在破庙里,她袭击了龙天运。
她的额头肿了一大包,而受害者龙大侠却因为戴着寒铁面具,所以半点事都没有。
这真是太羞耻、太丢脸了!所以一路上她坚决不跟他说话,彻底无视他!认真地端着小胡公子的架子,虽然额头上肿得老高。
夜里,龙天运来到她跟前,手里拿着金创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额头又红又肿,真的很疼,所以当金创药一抹上去,她不自禁缩了一下,发出啊嘶的吃痛声。
龙天运的动作立刻停了,扶着她的额头轻轻吹气。
记不清楚有多少次,打完架后她跟兰欢躲在竹庐后,兰欢也是这样轻轻地帮她的伤处吹气。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伤,轻轻地吹着,深怕弄疼她,一吹一问:好点了吗?会不会疼?那家伙嘴笨得很,根本不会哄人,但那样温柔专注的眼神却深深烙印在她心里。
只是那时候年纪小,大咧咧地缺神经,每次她都粗声粗气地拨开兰欢的手,嫌弃他太娘们。
热气立刻氤氲了眼睛。
兰欢已经死了,虽然兰欢是她最好的朋友,但他已经死了七年了!
她已经哀悼过了,那些痛楚早就该过去。
她一直以为自己早就不再痛,可是那瞬间,她竟痛得连嘴唇都在颤抖。她是小胡公子,她是小胡公子,她不能哭,可是她怎么能够忍住?
突然,龙天运将她紧紧拥住,像是可以理解她的痛苦,虽然她什么也没说。那瞬间,原本围在火堆旁的众人顿时跑个精光。
小胡公子因为擦个药,哭了。
天哪!还能再更丢脸一点吗?
“嘻。”
突然,骑走在身旁的山鬼看着他酡红的脸,咧着嘴,笑了。
那惨白的脸上配着一张红艳艳的大嘴,不笑还好,一笑就让那张脸扭曲得更怪异,怎么看都有种滑稽的恐怖感。
他嘻地一笑,她的心就不由得抽一下!这几日她不但被累得够呛,更被这五只鬼整得快崩溃!
这是那天夜里迎战夜枭的五鬼之一,据说是赫赫有名的“南都五鬼”。
这名字太直观,听了就让人想翻白眼。
这五只鬼听说是师兄妹,但她实在很难分辨出到底谁是谁,因为模样委实太像,都是惨白的脸、红艳艳的血盆大口,说起话来瓮声怪气,披散着一头乱发,佝偻枯瘦、穿着一身死白死白的丧袍,虽高矮胖瘦不同,但猛一看根本就像五胞胎难以分辨。
“唉!没办法,咱左使卓尔不凡,是个人都会喜欢。”山鬼说。
胡真感觉自己额头上青筋在跳动,但她努力冷静自持,只淡淡哼了声。
“小胡公子也喜欢。不分男女老幼,通杀。”水鬼跟上来。
通、你、妹——别生气、别生气,不值得为这五只傻鬼发怒。
此时龙天运居然还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寒铁面具底下的眼睛静静地灿着光看她,那俊朗面容噙着一抹淡笑。
“你月兑光了我的衣服当然得负责。”龙天运所说过的话又跳进她脑海里。
胡真连忙闭上眼,只觉得额上青筋一突一突地跳着,脆弱的自制力面临极大考验。冷静……冷静!
当初的感觉没有错,待在这人身边极为不智,实在太危险。
他满口谎言,讳莫如深。
武力打不过,拚智力又敌暗我明,最最上策就是离他远点,只可恨当时脚底抹油不够快,现在是悔不当初了。
所以当龙天运淡淡地说:“不用绑,小胡公子若想走,随时都可以不过如果再被抓回来,那在下只好跟往常一样随伺在侧了。”
“跟往常一样随伺在侧”,这语气真要让她呕血!衡量一下情势,自己乖乖跟着队伍安全得多。
可谁知他竟然派了这五只傻鬼来跟着她!
山鬼、水鬼、火鬼、风鬼、地鬼,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包夹都还剩一个可以随时递补,跟牛皮糖没两样!
样子丑她可以忍,鬼里鬼气她可以忍,脑子不好使她也可以忍,但一口一句左使好强、左使好棒、左使英俊潇洒、左使卓尔不凡,她就忍不了!
但俗话说得好,忍无可忍可以从头再忍……
“是……”胡真喃喃自语地应。
“是什么?”山鬼回头,大咧咧地笑,那唇红得更惊人了。
“是。天下人都喜欢左使。”胡真干笑。
“小胡公子也喜欢?”
“是……”我忍。
山鬼大乐,猛一拍马,风驰电掣般往前冲,嘴里同时怪叫着:“左使!左使!小胡公子说他,喜欢你!”
胡真噎了噎,很孬地缩着脖子,却觉得整个头皮都麻了,忍到发麻。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随他去说,正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我知道。”龙天运波澜不惊地回答,声音里居然很有几分自傲。“我也喜欢她。”
“……你们全都闭嘴!”胡真再也受不了地吼。
“害臊呢!”五鬼嘻嘻哈哈地调侃他。
“少年郎脸皮就是薄。”
“读书人迂腐点也是理所当然。”
“年头不同喽,相公啊泵娘什么的真不用太介意。”
“愿……天下有情人……”
胡真将脸埋入马鬃里,凄惨无比地哀悼自己儒雅温文的小胡公子形象尽失。
“啊!闭嘴闭嘴闭嘴!”她尖叫。
听到胡真的尖叫声,他笑了。
五鬼奉命去看守她的时候问他该怎么做,他只说,他要她笑。
这真是为难人;但五鬼哑然片刻却没有反驳,搔搔头领命而去。
唔……看来他们逗她笑的方式还满有趣。
一路上,胡真努力端着那温文儒雅的“小胡公子”外壳,跟他脸上的面具比,小胡公子的难度显然高出很多,毕竟他只要躲在面具后就行。
小胡公子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小胡公子是谦冲君子、小胡公子虚怀若谷、小胡公子是一等一的才子。
那么多年来她扮演着一个跟她本性完全不符的角色,他当然知道那是为了什么。那是为了兰欢,她想替兰欢、替自己父母报仇。
为了他,呼延家家破人亡。
是他带累了她,他不知道该怎样弥补,然逝者已矣,他真的能弥补得了什么吗?
瞧,此刻她又板起脸,戴上那看似真心实意、诚恳无害的笑。
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很安静,而且胃口不佳。
他不记得他的胖大福曾有过胃口不佳的问题,在大雁楼时她只淡淡看了一眼,那一桌子的菜都是过去胖大福爱吃的,但她却只淡淡看了一眼。
曾有一次,他们跑进了妓院,只因为妓院的厨子烧得一手好菜,尤其以烤羊腿最为惊人,那味道远飘出三条街外,真是教人垂涎三尺!呼延真怎么可能放过。他们大摇大摆跑进去,叫了一桌子菜,妓院还“奉送”了七、八个标致大姑娘。这种事若让兰十三或者呼延恪知道,他们两个不被剥掉一层皮才怪;但为了吃,胖大福真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们没银两可付帐。
倒是身上玉佩首饰很多,他甚至还问小喜要了几片值钱的金叶子带在身上;不过他们是生客,看起来年纪又小,所以妓院只收银两。
呼延真吃到双眼灿出光,那双胖爪子就没见停下来过,油滋滋肥腻腻笑得眼眉弯弯,等妓院保镳卷起袖子抡着棍子踢开门的时候,她毫不犹豫拖着他的手就跳窗逃了。
后头被一群虎背熊腰的保镳举着刀狂追,呼延真居然还有心情回过头去,兴高采君地鬼叫:“欢!欢!你看你看!”
他回头一看,妓院二楼一群姑娘探出栏杆,死命地朝他们挥舞着手。
“你看到没有你看到没有?”
呼延真又叫又跳地捧心大笑,一脸陶醉。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啊!哇!那些姑娘爱死我们了!她们爱死我们啦!欸!我怎么会这么帅……”
……
满楼红袖招是这样解释的吗?那些姑娘探出栏杆朝他们奋力挥舞的可是愤怒的拳头!呼延真你那一脸陶醉真的没问题吗?
可那才是真正的呼延真,天真放肆、无拘无束的呼延真。
现在她穿着书生儒袍,扣子从第一颗规规矩矩扣到最后一颗,风一吹,宽大舒缓的袍子衬得她人不胜衣、仙气飘飘,几要乘风而去,哪里有半点当年的影子?她眼底下有着淡淡的青色,他知道,因为夜里她总是睡得很少,很警觉。累出来的。
看着那淡淡的青影,他的心似被什么紧紧地揪着,随着呼吸,一抽,一痛。
颖川梅花院
酒楼看来挺破旧,已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但胜在占地大,门口长长一排栅栏可以拴好多马,也真的就拴了好多马。
小二送往迎来,笑嘻嘻地将他们迎入内院,外头一张张圆桌上都坐了客人,正是晚饭时间,贩夫走卒、行商武客,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各位这边请。东家正在内院等着各位呢。”
东家?胡真睨了龙天运一眼。
里头是个雅致的小院,四周种满了梅树,梅花早已经落尽,但青梅正盛,一颗颗翠滴滴的肥硕梅子挂在树枝上,彷佛翡翠一般。
院子正中央摆着一口大炉,比一般人家用的炉要大上许多。
炉旁摆放着窄面长桌,桌上摆着各色调味料、时蔬,还有一大瓮酒。另一边的长桌上则摆了一把刀,一把干干净净、磨得峨儿亮的屠刀。
胡真搞不懂这么大阵仗是打算做什么。
小二招呼他们坐下,却没看见其他人,就他们七个人分别坐了五张干净素雅的小桌。
龙天运跟她同桌,胡真叹了口气。
那么有时间她真的宁愿早点梳洗睡觉,天知道这一路有多累,他们已经露宿三天,比起吃,她更希望有一盆干净的清水。
“我吃不下——”
“我喂你。”
胡真一窒。
龙天运微微睨她一眼,端正肃容。“抱着你,一口一口喂。”
她半张着嘴,好半晌才气闷地别开脸。
那家伙是说真的,如果她不吃,他真的会一口一口喂她!想到他要抱着她——她的脸轰地烧热起来!
“喂我喂我!”山鬼怪叫。
“嗯……讨厌!人家不来了。”水鬼扭捏作态,故作羞窘地推他一把。
五只傻鬼乐不可支地轰笑。
胡真只觉得自己的背脊一阵发麻!她又怒又羞又恼,五味杂陈,恨不得叫他们全都闭嘴,但吼他们一点用也没有,只得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到没看到。
“别闹,他来了。”龙天运含笑横了他们一眼。
一名头上包着头巾的黑脸少年缓缓走向他们。远看年纪似乎不大,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因为他有张可爱的女圭女圭脸,看起来年纪小,但眼底其实透着岁月的痕迹。
“屠一刀。”他朝他们抱拳为礼,笑的时候脸上还有着少年的羞涩。
疯疯癫癫的五鬼居然乖乖地起身长揖。“前辈。”
前辈?那少年虽不像刚看到时以为的只有十几岁,但比起五鬼到底还是年轻了许多,而他们居然叫他前辈?!
“屠神,屠一刀。”龙天运看出她的疑惑,含笑替她解答:“成名已经超过三十年了。”
胡真讶然!
“你听过‘庖丁解牛’吗?”
胡真猛然回头,只见一名壮汉抱着一头咩咩叫的羔羊前来;他将羔羊摆在长桌上,羔羊不安地踱着步,慌张地甩头。
“这……不可能……”
漂亮少年上前轻轻地拥抱着小羊,他的手稳稳地抚着小羊的背,不一会儿小羊便不再慌张不安,在他怀里变得乖巧温驯。
即使屠一刀手里提着刀。
她以为那会非常血腥,可是又舍不得不看。
传说中的“庖丁解牛”啊!这世间有几人能看到此神技?
“听说,只要刀法够快就不会感觉到痛。被宰杀的牛羊因为死前的痛楚而绷紧身体,那肉就硬了,不好吃。可是屠一刀杀的牛羊不一样,它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死了。”
从来没想过人的刀法能够如此之快,快得让人看不出如何出手、如何转折,快得……连痛感都没有!
屠一刀的刀与手连在一起,那流光在小羊颈项上晃了一圈,接着光芒如飞萤在小羊身上四处流窜,小羊依旧站着。
“血?不可能没有血……”胡真不可置信地低喃。
“那张长桌,从我们这里看似乎是桌子,其实里头是有机关的,下面是血网,用厚厚的布垫着。”
只一晌,像是转眼间,屠一刀的刀背往羊身上一拍,原本还活着的小羊随着那一拍而溃然倒下,整头羊居然已经支解完成;再一晃眼,片好的肉盛在白玉盘上,雪白如瓣;眼前又是一晃,那四根羊腿魔术似地串在铁叉上。
胡真倒抽一口冷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龙天运轻笑着以指轻轻合上她的嘴。
“屠前辈早就不动刀,他吃素好些年了。”水鬼哼哼唧唧地说着。
“可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