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在作梦。
打从出生到现在,童芸香天天都作着同样的梦,随着年龄增长,梦境也越来越清晰,这种现象到底是好还是坏,她并不大清楚,只是最初还会恐惧不安,此刻已经能用平常心看待。
“我诅咒你……下辈子有一张丑到见不得人的脸……”
最近她终于得以看清梦中少妇的长相,清秀的五官上布满妒忌等复杂的情绪,用恶毒的口吻诅咒自己,让她强烈地感受到对方有多么痛恨她。
童芸香注视对方,张开唇瓣,想要出声叫唤,不知怎么的,她就是有一种感觉,这名少妇是自己认识的人。
记得她叫……叫……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想起来了……
“二姊、二姊!”
她感觉到有人在叫她,身子被用力摇晃着。
“嗯……”童芸香蹙了下眉心,从梦中醒来,微微掀开眼皮,瞅着坐在床沿的三妹,脑袋还没有完全清醒。“怎么了?”
童玉绣一脸没好气。“还怎么了?都快午时了,二姊怎么还在睡?”
“快午时了?”她心头一惊,连忙坐起身,才发现自己连身上的袄裙都没月兑就和衣躺下。“大概是昨天很晚才就寝,所以睡过头了。”
“又是为了这些木雕?”童玉绣看着二姊下床盥洗,走到窗前的案桌旁,只见上头堆了不少木屑,还摆着圆刀、斜刀、平刀和三角刀等等工具,另外还有几只已经完成的作品,有小马、小猪和小鸟。
坐在镜台前梳发的童芸香随口回道:“因为有客人急着要,所以就熬夜赶一下。”
她之所以有这么好的手艺,全是祖母手把手亲自教出来的,只要沉溺在雕刻里,再多的烦恼都能抛诸脑后,何况卖了钱之后,也可以捐给“郭氏义庄”,帮助一些离乡在外的游子,让他们死后能返乡安葬,还有一些是无人认领的遗体,不得不先安置在义庄,等到有人捐棺助葬,才能入土为安。
“二姊就是喜欢做这些东西,才会让娘不高兴,还不如跟我一样学习琴棋书画,也不怕找不到好婆家。”童玉绣拿起造型可爱的小鸟木雕,左看右看,还是不觉得有趣,便将它扔回桌上。“雕这些到底有什么好,把手都弄粗了。”
“别用扔的!”童芸香轻斥一声,看到自己的心血结晶被人看轻,自然不大高兴。
无端挨了骂,童玉绣鼓了鼓颊,不开心地踱到一旁。
童芸香将身子转回正面,睇着铜镜内映出的自己,左边脸颊上有块红色胎记,形状宛如一朵染上鲜血的花,既妖艳,也令人恶心。
“你也知道娘不高兴,并不是因为我喜欢木雕的缘故……”母亲年轻时便有“第一美人”的称号,相当以自己的容貌为傲,婚后生下三个女儿,大姊和三妹都是美人胚子,就连大哥都有张好看的皮相,唯独自己例外。虽然五官清秀,但脸上那块可怕的胎记,任谁见了都会别开脸,不敢多看一眼,要不是祖母护着她,恐怕双亲连大门都不准她踏出半步。
她伸手模了模左颊,露出苦笑,虽然自己并不在意,但旁人就是没办法坦然面对,尤其是生下自己的母亲,看到她仿佛看到脏东西似的,连正眼都不给一个。
童玉绣口气不满。“即便如此,早晚还是要嫁人,否则二姊一直嫁不出去,哪时候才轮得到我?”自己排行最小,真是吃亏。
看着今年不过十五的三妹,拥有的美貌更甚大姊几分,打从她十二岁起,媒婆都快把家里的门槛踩平了。
“爹娘已经帮你谈好亲事了吗?”她失笑。
“我还在挑。”童玉绣得意地娇笑。
童芸香笑着摇头。“好,二姊会尽快把自己嫁出去。”要不是爹娘不同意,她根本不想嫁人,因为她无法相信这世上会有不在意妻子脸上有块胎记、打从心底接纳自己的男人。
“二姊真的没骗我?”
她想到梦中那名少妇的诅咒,确确实实是针对自己……不对,应该说是前世的自己。记得六岁那一年,母亲找了位王半仙到家里帮自己算命,铁口直断说那个梦就是自己的前世,而脸上这块胎记便是前世种下的因,结成今生的果,以至于这一世都不会有姻缘。
“我的前世究竟做了什么?”童芸香口中喃道。
没有马上听到回答,被娇宠惯了的童玉绣跺着莲足,不依地娇嚷:“二姊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你说什么?”童芸香回过神来。
童玉绣扯着她的袖子。“二姊要快点把自己嫁出去!”
“好、好。”她月兑下已经起绉的袄裙,换上另外一套,不过都是穿了好几年的旧衣裳,反观三妹身上穿的,领口和袖口都有精美华丽的镶边,一看就知道是刚裁制好的新衣裳。
听到二姊亲口保证,童玉绣才安下了心。
这时有丫鬟进来禀报。“太太请二姑娘过去一趟。”
“娘找我?”童芸香脸上一喜。
丫鬟点头。
“我马上过去。”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母亲,就算过去请安,也被挡在门外,不得其门而入。
童玉绣也很好奇母亲找二姊做什么,便一块儿跟了过去。
当姊妹俩来到父母居住的园子,才踏进寝房,童芸香便发现母亲瞧见自己进门,马上把目光移开。她的心头像被针刺了一下,但也只能装作不在意。
“娘!”童玉绣扑到王氏怀中撒娇。
王氏抚着么女酷似自己年轻时候的绝美脸蛋,笑脸中带着宠溺。“你怎么也跟着跑来凑热闹?”
“我刚好在二姊那儿,娘找二姊有事?”她问。
听么女这么问,王氏这才收起笑意,瞟了次女一眼,态度显得有些冷淡。“是有关你的婚事。”
“我的婚事?”童芸香愣怔了下,跟三妹的美貌相反,她以貌丑出名,全杭州大概找不到一个男人肯娶。
“我跟你爹商量过了,虽然王半仙说你这辈子不会有姻缘,但你都十八了,再不出嫁,玉绣的婚事也会跟着拖延,总不能姊姊未嫁,妹妹就急着出阁,传出去总是不大好听,所以我们决定把择婿的条件放宽,不求门当户对,只要家世清白,就算是当续弦也无妨。咱们也决定不收聘礼,这样一来,总该会有人上门提亲。”她冷冰冰地施舍次女一眼。“我刚刚已经交代赵媒婆,希望一个月内把这件事解决,早日了却一桩心事。”
听完,童芸香心底一阵难受,这算什么?“娘……”
王氏横睨一眼,阻止她说下去。“这也是为你好,你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家里,整天关在房里雕那些卖不了多少银子的东西,还不如快点嫁人,等到孩子出生,下半辈子有了依靠才有保障。”
“可是……”童芸香并不在意能否嫁得出去,但是父母的态度令她心寒,这根本比贱价求售还要屈辱。
她就这么不值吗?
“二姊刚刚不是才答应过人家会尽快把自己嫁出去?那二姊的眼光就不要太高,有人愿意娶就应该感谢月老帮忙牵红线,不然再拖下去只会闹笑话。”童玉绣用天真无邪的口吻说着伤人的言语。
童芸香看着三妹,知道她不是故意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而是不晓得这么说会有多伤人。“我知道了,全凭爹娘作主。”
说完,她转身夺门而出。
嫁就嫁吧!反正她从来不曾奢望过会遇到一个愿意懂她、也会珍惜她的男子,既然如此,嫁给谁都一样!
虽然这么想,但还是不免觉得委屈。
她一直跑、一直跑,最后跑到荷园,想起祖母还在世时,就是在这儿传授她雕刻的手艺,那段时光多么美好。
“女乃女乃——”童芸香对着四周哭喊。
在所有亲人当中,只有祖母不会在意她的胎记,总是用怜惜的眼神安慰她。
她该怎么办?难道就只能任人称斤论两吗?
如果是女乃女乃,一定不会自暴自弃,她老人家常说,自己因为是女孩儿家,不能跟父亲一样当木匠,但她还是没有放弃木雕的兴趣,努力钻研,精细的手艺获得许多贵族女眷青睐,甚至连宫里的娘娘都喜欢,所以也希望自己的孙女不要灰心丧志,要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童芸香收起泪水,就算哭死也无法改变双亲的决定,她应该找出一条活路。
偏偏前面是死巷,后面是悬崖,她根本无路可走。
“二姑娘?”这时有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闻声,童芸香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度溃堤,扑进对方的怀中。“敏姑!”
这名老妇几乎服侍了祖母一辈子,据说年轻时曾订过亲,不过未婚夫在大喜之日前两天因为修理屋顶,不慎掉下来摔死,便守寡至今,童家人看在她伺候老太太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又无其他亲人可以投靠,便让她守着这座荷园。
“二姑娘怎么哭成这样呢?发生什么事了?”敏姑把她扶进自己的房内,掏出干净的手巾帮她拭泪。
童芸香这才呜呜咽咽地将双亲的决定告诉敏姑。
“……我也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为何就是容不下我?与其这样,我宁可一辈子不嫁,当个老姑娘。”
敏姑也很意外,虽然知道大老爷和大太太把二姑娘脸上的胎记视为耻辱,但终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竟还这么对她。
“二姑娘先别伤心,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她安慰地道。
“若是有呢?”童芸香凄然一笑。
“要是真有人上门提亲,我会先去打听看看对方的人品,要是真的不好,就算跪下来求大老爷和大太太,我也不会让他们把你嫁过去。”敏姑轻抚着她的发说。
“好……”童芸香又哭又笑,明知爹娘不会听她的,但敏姑对自己来说不只是奴仆,而是家人,所说的话还是带给她些许安慰。
“二姑娘就别再哭了。”她拍哄着二姑娘的背。“其实老太太年轻时也吃了不少苦头,但她常说只要保有一颗善心,菩萨自会做最好的安排。”
“我要跟女乃女乃多学着点,可不能让她老人家丢脸。”童芸香打起精神,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