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薏漱洗完毕,打开门让他进来。
辛雅风和她完成登记后隔天就出差到国外,昨天深夜才回来,至今没有人告诉他家里来了一个“外人”!
他踏进蘑菇屋,这栋房子本来空着,现在……
夜色花园小木屋里的柜子、沙发、茶几、床垫、书籍、黑色笔记本,还有她的衣柜,她把整套家具和杂物全搬进来了!
“你可真堂而皇之!”辛雅风真是骂人不带脏字的,一个冷眼色瞬间就把童话般温馨的蘑菇屋搬进竹林深处,同时刮起一阵冷飕飕令人不寒而栗的咻咻声。
“唔……深有同感,我适应满快的。老实说,我宁愿在田里锄草也不想进厨房,我做的东西很难吃,每天起大早,早餐店还没开,除了啃面包都不知道要吃什么,在这里清晨六点就有早餐吃,餐餐都是专业厨师在伺候,每天衣服有人洗,房间有人打扫,又不必跟你同房,跟单身没什么差别,所以被绑架过来以后,我就干脆把这里当成饭店住下来了。”
辛雅风听到她是被绑架来的,看见她眼底一片嘲讽,终于怒意才散去,打开结界,重新把蘑菇屋搬回原来的地方。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他声音缓和了。
苦薏点点头,抱起胸膛分析道:“果然户口里多了个人,身为户长不可能不知道,又不是我阿爸。”
苦家的户口名簿就放在二楼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办理结婚登记需要更改户口名簿,苦薏跑回去偷偷拿出来,准备等下次回家再偷偷放回去。
辛雅风望着她,表情有点无言。
“话又说回来,户口名簿这种东西都是用得到才会去翻,没有人会有事没事拿出来看,如果不是你偷取的技术太差被发现,就是你们有钱人家吃饱很闲。”瞧,她也是可以骂人不带脏字的。苦薏很得意地昂起下巴。
辛雅风并不想和她讨论他如何不着痕迹从曾祖父的保险柜里“借用”户口名簿的过程,她的调侃他也当耳边风。
“不过……你为什么会住进蘑菇屋?”辛家人都住在主屋,辛雅风是因为喜欢积木屋的采光,加上想保有隐私空间,所以大部分时间待在那儿。
辛雅风无法理解的是,家里三代老人天天巴望着他赶快娶个媳妇儿进门,现在苦薏和他完成登记的事情曝光,老人家遂其所愿,没有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大办喜事,反而悄悄把苦薏安置在偏僻角落,究竟……
她做了什么事?
“你现在的眼神很没礼貌你知道吗?”
究竟一个礼拜前那天早上发生什么事,对于生长于平凡的小家庭,平凡长大的苦薏来说,整个过程已经超出她二十九年来的人生范围,这么“惊奇”的经历她正苦于无处分享,等到辛雅风回来终于被她逮到机会了,她赶紧——
往窗外看了看,清晨五点多,一只小猫都没有,不过辛家从上到下都很早起,所谓隔墙有耳,为了避免还有人突然晨跑经过在窗口停下来,苦薏关门、关窗,把辛雅风拉到角落,用发亮的眼神,发现新大陆的声音跟他说……
“那天从户政事务所出来,你说你隔天要出国记得吧?结果你前脚一走,隔天一大早真花姨就带了一群人把我家搬空,然后啊……”
辛家位在高辛市,黑色大轿车离开夜色花园,从后辛县驶向高辛市。
跨一个县市的距离是多远?就在苦薏脑袋短路咬牙切齿在心里叫骂出“辛雅风”的名字时——
“到了。”
“……啊?”
苦薏跟随李真花李管家的目光往车窗外看,才一眨眼的工夫,像撕画报月历般,外面的风景从乡下农村换成了国外渡假村。
苦薏揉了揉眼睛,看向李管家……
洗一个澡的时间搬空她的家。
才上车说不到几句话,就把她带入另一个世界。
李管家——是小叮当吗?
当然不是了。
苦薏往后看,黑色大门正缓缓拉起,门的两侧连接的是每天都看得见的灰白色高墙……
这面墙紧连夜色花园的土地,围墙又高又长,拉起的不只是县和市的界线,墙内植满大树如一片森林,是她爬上小木屋的天台也看不到的另一个世界。
住在附近的人都知道,高墙内住着超级有钱人,是国内有名的辛氏集团创办人的家。
西门千秋说过辛雅风青年才俊,活跃于上流社会,东方潦也是青年才俊,活跃于上流社会,他是白手起家,他和辛雅风又是好朋友,她自然把两人的成长环境背景画上等号,加上东方潦来过夜色花园多少次了,一次都不曾提过隔壁就是他好朋友的家,苦薏更不可能会把辛雅风和辛氏集团圈在一块儿!
车窗外,柏油路两旁是高大的棕榈树,一片绿油油的辽阔草皮包围着精雕细琢的园景和雄伟的白色建筑。
苦薏正惊讶于她身分证上面登记的配偶辛雅风竟然就是辛氏集团的继承人,生活在高墙内另一个世界里的人时——
她穿着像破抹布的条纹背心和深蓝色短裤,顶着狂暴狮子头,穿着夹脚拖,站在富丽堂皇得像宫殿那么大的餐厅里,在辛家三代面前……
辛家的餐厅,大得让苦薏头一次发现夏天的清晨不用开冷气竟然也会让人冷得起鸡皮疙瘩。
辛家三代,辛雅风的曾祖父、曾祖母,爷爷、女乃女乃,爸爸、妈妈都到齐了,六个人穿戴整齐围绕一张大圆桌,六双眼睛全落在她身上,把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着……
李管家走到一个老人面前,倾身说了些话,此时的苦薏只听到嗡嗡嗡的声音,就像辛家三代见到她的模样,一片鸦雀无声一样,苦薏穿着一身的轻松舒适却难以自在——
简直比穿着睡衣去参加婚礼还尴尬!
还好苦薏很能自我调适,她是突然被抓来,不是自己跑来的,这身打扮也不是她的错。
想了想,苦薏就释怀了。
“……先吃吧!”终于主人开口了,苦薏抬眼望去,声音严厉的老人顶着一颗光头,头皮光得发亮,两道浓浓的白眉几乎挤在一块儿,眉心深纹聚拢,额头几条横纹,鼻翼两侧刻下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坐得直挺挺的,浑身上下都是威严,看起来是个相当严肃、惯于发号施令的老人,应该就是李管家口中的太爷,辛氏集团的创办人,辛雅风的曾祖父了。
李管家把苦薏带到位子上,苦薏坐下来,脑袋还轰轰响,没想到她有幸和辛氏集团的创办人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而鼎鼎有名的辛家吃的早餐……
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苦薏双眼盯着圆桌上的菜色,捧起碗筷在内心里连声惊叹……
哇啊,鼎鼎有名的辛家的筷子!
哇啊,鼎鼎有名的辛家的碗!
哇啊……哇啊……鼎鼎有名的辛家也吃豆腐乳耶!
苦薏一坐上餐桌,马上忘记自己身分证上的配偶栏已经登记辛雅风的名字,逮住机会增广见闻,津津有味地体验高墙内的早餐生活,准备以后说给她的子孙听。
等将来她和梦中情人结婚生子,有了孙子以后,她应该也已经成功的让夜色花园开满黑色花朵,她拉着孙子的小手,指着高耸入云天的灰白色围墙,对她的孙子说……
我的西门孙儿,女乃女乃跟你说啊,那里面餐厅特别气派,一张大圆桌来二十个人吃饭都没问题,你知道他们用的碗筷,吃的早餐有什么不同吗?
女乃女乃在里面吃完一顿早餐以后发现啊……以为可以变神仙,结果填饱肚子以后还是人,还真的没什么不同。哈哈……
“哈哈哈——”
挑高设计,宽阔空间,辛家的餐厅突然爆出笑声,由于笑声过于响亮,以至于余音绕梁,在整个餐厅里回荡不去……
炳哈哈——
炳哈哈——
炳……
餐桌上,六双眼睛注视顶着暴怒狮子头的苦薏发出狂笑声。
回音撞进苦薏的耳朵里,听到自己的笑声,她抬头看见六张面无表情的脸……直接就放开手让筷子掉在地上。
“……失礼了。”她很优雅的起身拉开椅子,慢慢的蹲子……钻进桌底下。
一顿早餐在苦薏爆出的笑声中结束了。
虽然出了点小差错,苦薏也算是享用完鼎鼎有名的辛家早餐——
“西门孙儿?”
蘑菇屋关着窗门,光线从天窗扫入,微微幽暗,两朵蘑菇屋空间宽敞,容纳原有的一组桌椅和她的家当还有足够的空间充当她的舞台。
辛雅风就坐在长沙发上,隔着茶几,看她一下子瞪着大眼,一下子发出狂笑,一会儿又迅速蹲下,表情带动作说得很起劲,一大早她可真有精神。
“因为我还没想到我和千秋大人的孙子要叫什么名字,所以暂时就叫西门孙儿。”苦薏说到西门千秋,一脸羞答答,和刚才站在窗口刷牙的模样判若两人。
“……然后呢?”辛雅风看了一下手表,他花掉十分钟的晨跑时间,还没听她说到一句重点。
然后……
苦薏东张西望,跑去角落搬椅子,摆到辛雅风面前。
她先立正站好,整了整表情,抬高下巴,用稍微迟缓的动作,一派威严地缓缓落坐。
辛雅风看不懂她想做什么,不过她的动作和转换出来的表情有三分样,看起来像……
苦薏横眉一扫,利目一瞪,手指向他——
“偷户口名簿,瞒着家人登记结婚,你们眼里还有长辈吗?简直是把婚姻当儿戏!”声音变了,粗嗓干哑似老人,严厉的口气和语调很好辨认,就是模仿辛家的太爷。
“这些话……是曾祖父对你说的?”辛雅风眯起眼睛,集中的焦距在她的脸色上,看她模仿曾祖父生气的模样,对老人家把气出在她身上,他颇为诧异和狐疑。
“辛家五代单传,身为辛氏集团的继承人,辛雅风的婚事岂是他自己能决定!”苦薏一只掌风推出去,对辛家的宝贝辛雅风抖着五根手指,稀有珍贵的五代单传哪!
辛雅风看她把五根手指晃得都快断了,每一根手指都晃着对他的嘲讽,辛雅风只是觉得……就算曾祖父真给她气受,似乎也不用太担心她受到委屈,她一个人就可以玩得很开心。
“喂,辛雅风,你说说,为什么我要代替你被骂呢?”苦薏两手一抱,看着辛雅风。
“……抱歉。”辛雅风嘴里说抱歉,内心却另有所思,似乎对于苦薏的片面之词持保留态度。
“你是不是在想,令曾祖父选在你辛雅风踏出国门后,才把别人家的女儿叫过来骂,对自己的宝贝曾孙的溺爱和偏袒,一点都不像他老人家平常的作风。你怀疑我夸大其词对不对?”苦薏看辛雅风那张脸,喜怒不形于色的,心思藏得好深,她不挖掘,他肯定一句也不会透露。
辛雅风这时候多看了苦薏好几眼,才坦诚道:“老人家的确有些脾气,不过向来严以律己,公正客观,他行事深思熟虑,鲁莽冲动迁怒于人浅薄行为不是他平常的待人处事。”
“但是你心目中宽以待人,深谋远虑的伟大老人家,指着他五代单传好不容易娶进门的曾孙媳妇儿——我的鼻头,狠狠刮了一顿拂袖而去,接下来啊,令堂大人也就是我的婆婆当当当地登场了。辛雅风,原来你长得比较像你母亲呢,白白的,冷冷的,很有气质……”
“你离题了。”辛雅风已经见识到她闲扯的功力,他若不出声打断她,他永远不会知道她为什么搬进蘑菇屋。
“唉,我满园的黑花什么时候才能种出来……”
这回扯得更远了。辛雅风冷冷地瞪着她——
“辛雅风,大家都是这么聊天的,一般人听到我这么说都会顺口问我为什么想种满园的黑花,进而互相了解认识交朋友,秉持散播欢乐散播爱的精神——”苦薏还没扯完,辛雅风起身准备走人,她赶紧拉住他,端着笑脸把他请回观众席上,继续说。
“令堂大人我的婆婆就很贵气优雅地端着骨瓷茶杯,那个茶杯一看就知道价……”在辛雅风一双冷眼下,苦薏自动消音,清了清喉咙挺直腰杆,两手把茶一端,拉高声线,清冷地哼道:“你叫苦薏是吗……辛家需要媳妇,但是不随便选媳妇!要进辛家的门,还得经过这个家里每一个人的同意,你得先过五关斩六将,上山砍柴挑水,下山磨豆煮豆浆……好啦,后面是我加的。总之呢,令堂大人我的婆婆给她的媳妇下马威,警告你的挂名老婆我说,你跟我登记结婚是一回事,想当辛家媳妇得先经过磨练和考验,获得辛家三代首肯,他们才会承认我是辛雅风的妻子。”
“……所以,让你住进蘑菇屋,是准备磨练你?”
“哈哈,说磨练是好听,光看我们两人的外表,我猜你一家人看到我时,当场脸就黑了一半,心里头为你哭死。你是财阀世家的独生子,我是小康家庭出身,上面还有一个哥哥跟我抢饭吃;你们讲究门当户对,维持优良血统,我们家世代都以突破传统为目标,我女乃女乃在她那个保守的年代就未婚生子,独自把我老爸扶养长大,所以我老爸是从母姓,我跟女乃女乃一样姓苦。我阿母呢……这说来话就长了,总之你学识渊博,青年才俊,我种花是专业,专业以外我只会玩而已。这么一比较下来,你家的人没当场把我一脚踢飞出去,还肯让我住在这里,等着我自己出去,算是很给面子了。”
苦薏很知道自己哪根葱、哪根蒜,这不是说她看不起自己,是说明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里,葱和蒜在很多菜色里增香添味,只是从来都不会成为主菜里的主角。
辛雅风凝视苦薏,他平常不说话,只是沉默不回话,却很少回不了话……
她脸上没有嘻笑,没有自嘲,只是客观的指出来社会眼光底下,他和她之间的差异,他的家人选择媳妇的条件……
辛雅风一心以为他肯娶妻,一票老人就欢天喜地了,他的确是忽略了以往送进他房间每一张相亲照里的小姐,家世背景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和他门户相当这一点。
但是……
辛雅风隐隐扯眉,虽然她丝毫没有贬低自己,也没有嘲讽他的意思,一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看着她过于不在意的表情,他愈想愈刺耳。
“辛雅风,你说曾祖父老谋深算——”
“我没说过这句话。”辛雅风莫名不悦。
苦薏怔了怔,发现自己说错话,吐了吐舌头,“你说曾祖父深思熟虑,他开出三年婚满才许你卖地的条件,我想这条就是‘门不当户不对排除条款’,所以沉稳的曾祖父骂人了,贵气优雅的贵夫人化身恶婆婆,因为你这个婚结得莫名其妙,他们一定都猜到我们只是为了土地登记结婚,我拿到面试的号码牌,但是资格不符被刷除,你家的人希望我自动空出位置来,好让西门千秋再安排下一个对象进来——以上,就是我潜伏在你家一个礼拜观察研究的结果。你打算怎么办?”
……他打算怎么办?
辛雅风看她一副局外人的表情……从第一次见面,办理登记,到今天,两人才见三次面,不过她对人不设防,所以几场交谈下来,要读懂她的心思不困难,这会儿她大概希望换张舒适的椅子,好舒舒服服地坐着看戏。
“椅子……好坐吗?”
“还好,是满凉快的,不过硬邦邦,坐久了痛,加块软垫会比较舒服。”苦薏是有点坐不住,扭来扭去。
经辛雅风一提,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正坐着的木头椅子,整张椅子是用一块木头刻出来的,摆在蘑菇屋里很有整体感,就是坐起来不舒服。
“时间到了,先去吃饭。”辛雅风果然猜对了。他嘴角微扬,突然发现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快六点了。
“辛雅风,上个礼拜你出国,所以我就不跟你算帐了。你今天可以把我弄出去吧?”苦薏跟着他走出蘑菇屋。
“知道了。”辛雅风应了一声。
“呼……”苦薏大大松了一口气,骑上她停放在蘑菇屋檐下的脚踏车,跟随辛雅风慢跑的脚步,快快乐乐地去享用她在辛家最后一顿早餐。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要她说啊……新屋蘑菇屋,不如自己的小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