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阳县位在渠州府,距离京城八千里,骑马来回最快要一个月,可说是天高皇帝远。
所以,对于皇上是如何得知白阳县有赈灾金弊案,且将他秘密派来调查,楼天临是心存怀疑的。现在,见到了仅仅晚他一天到达的徐公公,证实了他的怀疑没有错。
丙然有内情,而且内情恐怕很不简单,那查与不查都不打紧的赈灾金弊案不过是烟幕弹,否则皇上不会派他的心月复——大内太监总管徐公公来。
“大人一路辛苦了。”徐公公笑呵呵地说,他的笑法很老派,很“大太监”,与他年轻俊秀的五官实在不搭。楼天临微一欠身。“公公也辛苦了。”
他们这走的不是一样的路吗?还客套什么?
徐公公从袖中取出一份锦帛。“这是皇上给大人的密旨,请大人过目。”楼天临打开密旨——
楼爱卿接旨:暗中寻访一名身上有梅花胎记的十七岁女子,并秘密将她带回京城。事关重大,期限五个月,务必在五个月内将人寻到,否则京城将有一场腥风血雨。
锦帛下方盖着皇帝朱印。
忽然之间,楼天临满头黑线,不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什么梅花胎记如此玄乎?
难道皇上的意思是要他用县令的权势,暗地里把白阳县的女子一个个剥光了看她们的身子?否则他要如何秘密寻找身上有梅花胎记的女子?
明着查案,暗着找人,找的又是个女人,这坑显然是他那个皇后妹妹给他挖的。
枉费他和皇上自小一块儿长大,私交不一般,皇上竟然就这样听妹妹的话把他给卖了?卖到这个穷乡僻壤来?
而且,五个月?
可知道白阳县人口有多少?女子又有多少,而设籍在此,但人不在此的又有多少?这不啻是让他在大海里捞针。
重点是,他要如何得知对方身上有无梅花胎记?
口头询问吗?若那胎记在头皮、在背上、在耳颈后、在脚底,在任何一处自身不可能看到的地方,恐怕连当事人也不知晓,问又有何用?
究竟他要找的人是谁?怎么会跟京城的腥风血雨扯上关系?是皇上要让他好好找人,才故意说得严重吗?徐公公见他蹙眉沉思得差不多了,便开口问道:“大人可有问题?”
楼天临叹了口气,收起密函。“没有。”
就算他有再多问题,他人都来了,也无济于事了。
“那么,咱家即刻要启程回京了,大人可有话要咱家转达?”徐公公笑得像尊弥勒佛,他可是把他师傅安公公的表情动作学了十足十,就是不想因年轻被其他资深的公公看轻了。
“有劳公公了。”楼天临轻轻勾起唇角。“请公公转告皇后娘娘,等我回京,不会放过她。”
徐公公呵呵地笑。“大人说笑了,咱家一定一字不漏的转达给皇后娘娘。”楼天临再度叹气。“甚好。”
楼天临送走了徐公公,路明进来禀道:“少爷,县丞等人等着要参见您。”虽然才来了一天,楼天临对县衙的情况也掌握了个大概。
县丞吴东裕是渠州知府黄毓丰的人,靠着巴结黄毓丰得了不少好处,师爷高知海则在衙里混了十多年,是官场老油条,这两个人对他这个表面上毫无背景的新任县令肯定是嘴里一套心里一套。
好在皇上虽然为了讨好他的皇后妹妹把他卖了,还是有为他着想,为了让他能顺利找人,密授了他钦差大臣之职,必要时刻代天巡狩,总领渠州一切事务,他身上有钦差的紫花大印还有吏部核发的引函,所以必要时便可以来那套“钦差在此,谁敢不从?”的戏码,想起来倒也过瘾。
一早醒来,银衫洗漱后照例要做早饭,弟弟妹妹里排老大的妹妹孟金金,一脸焦急的跑到厨房找她。
“大姊!不好了!来宝身子好烫,哭闹个不停。”
银衫立即丢下手边的活,来宝才五岁,小孩子发烧可大可小,烧坏脑袋就没救了。
杜锦娘在房里也听到孩子的哭声了,她挣扎起来到孩子们的房里,看到银衫把手搁在孟来宝额上又紧紧蹙着眉心,她急得直掉泪。
“衫儿,来宝不会有事吧?”杜锦娘手足无措,不停的问。银衫神情十分凝重,依孟来宝烧的程度肯定要看大夫了。
先前楼天临等人走时留下了一两银子,在这里,一个壮劳力的月薪不过五百文,一两银子已经很多了,可因为杜锦娘后来吐血病得重,她大部分都用来给杜锦娘看大夫抓药了,如今剩不到一百文,肯定是不够给孟来宝看大夫的。
她牙一咬,事到如今也只能去找亲戚借钱了,尊严什么的不重要,来宝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对来宝有百分之百的移情作用,觉得来宝就是小安,她已经没能守住小安了,来宝绝对不能有事!
“娘别急,我这就背来宝去城里看大夫!”
他们住的地方是丽水镇银杏村,就在县城旁边,但村里没有大夫,只有个产婆,要看病得到城里。
她没有原主记忆也不识路,只能带着伶俐的孟金金一起出门,把一大家子留给病殃殃的杜锦娘实在不放心,但也没法子了。
银杏村颇大,孟老爹家又在村头,虽然天气还是干冷,但她背着胖墩墩的孟来宝走到孟老爹家已是出了一身汗。
孟老爹家虽然陈旧却是青砖房,相连的三间青砖房,他和妻子田氏跟大儿子孟百海一家、小儿子孟百川一家住在一块儿,独独银衫的爹孟百刚分家搬了出去。
全家人正在吃早饭,听到银衫来了,他们全下桌了,而银衫没见过他们,心里没底,因此让孟金金先喊人,她一个一个跟着叫,爷爷、女乃女乃、大伯父、大伯娘、三叔、三婶、大堂哥、二堂哥、三堂哥、四堂哥、五堂哥、大堂姊、二堂姊……人数之多,叫得她口都干了。
“你们俩一大早来有什么事吗?”田氏不冷不热的问。
银衫前世没亲人,不知道祖父母是怎么对待孙子的,但她直觉田氏语气颇为冷漠,一时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她娘都说她爹是个孝子了,那爷爷女乃女乃理当有相对应的慈爱不是吗?看桌上满满当当的饭菜,还有不少肉食,可她们来了,却没人招呼他们一块儿吃饭,她心里也有底了。
她低声下气地道:“女乃女乃,来宝生病了,要看大夫,可家里没银子了……”
“所以你现在是向我们借银子吗?”田氏不等银衫说完就打断她,眼睛还突然瞪得老大。
孟百海的妻子甘氏哎哟了一声。“衫儿,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哪里有银子。倒是你们,你爹平日又是下田又是打猎的,打得猎物比别人都多,先前还打着了一只麝,卖了个好价钱。如今人虽然是不在了,可是肯定攒了不少银子,怎么会来向我们借呢?”
孟百海附和妻子,鼠目斜睨着银衫,啧啧了两声。“大侄女,你这可就不对了,自个儿攒着银子却来向我们借,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们当真一个子儿都没有哩。”
银衫耐着性子解释,“大伯父,我们是当真连一文钱都没有,若不是情况紧急,来宝要看大夫,我也不会来……”
“不管是什么情况,你都不该来。”孟百川哼声道:“你爹没奉养爷女乃,是我们在奉养爷女乃,如今你爹出事了才来向我们借银子,天下有这个道理吗?”
银衫听杜锦娘说过,当初明明是家里人一口一口的多起来,多到住不下,爷女乃偏心大伯父一家和三叔一家,叫她爹带着一家搬出去住的,怎么如今在他们口里却成了她爹不奉养爷女乃了?
笆氏又道:“你爹是打猎出事的,和我们没半毛关系,他打猎是为了养活你们,可不是为了养活我们。”银衫心里一凉,这些人对于她爹进山打猎失踪一事显然是不痛不痒,甚至是认定了她爹已经死了。
她决定不理会大伯父、大伯娘和三叔,他们冷血,可爷爷女乃女乃是生下她爹的人,总不会对他们这些孙儿见死不救吧。
她看着孟老爹和田氏,恳切的说道:“爷爷、女乃女乃,大伯父、大伯娘和三叔不知道,可爷爷女乃女乃一定知道,我爹攒下的银子都孝敬爷女乃了,家里真的没银子了,我娘又一直病着,要不是没法子,孙女也不会来这里……”她没说完,田氏又再度打断她,这次语气带着不悦,“你这个丫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爹赚的银子都用在你们身上了,我们可是一个子儿都没见过。”
银衫一怔。“女乃女乃……”
银衫不信她娘会骗她,肯定是这些人不肯伸出援手。
这时,孟来宝又哭闹了起来,肯定是烧得很不舒服,想到高烧延误就医的后果,她牙一咬。“那好吧,就当爷女乃借给孙女好了,孙女一定会还的……”
“你拿什么还啊你!”孟百海的大女儿孟彩凤嗤之以鼻地说道:“都叫人给退亲了,也不想想爷女乃的脸都被你丢光了,还有脸来借银子?”
孟彩凤的妹妹孟彩蝶跟着说道:“我娘说,你克死了你娘,现在又克死了你爹,吴家就是怕儿子也被你克死才退亲的。你这个扫把星,走到哪儿、哪儿就倒楣,你以后不要再来我们家了。”
“我说衫儿——”孟百川的妻子杨氏忽然苦口婆心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娘的病一直不见起色也是被你克的。喏,如今连来宝也病了,你又不是你娘亲生的,你娘肯定不想你待在家里,就是不好开口。以前你爹在还说得过去,如今你爹不在了,你就把自个儿卖了去大户人家做丫鬟,不就啥事都没了吗?”
银衫一怔。她不是杜锦娘亲生的?难怪她觉得杜锦娘看起来太年轻,原来是她爹的继室,也难怪她和弟弟妹妹们长得都不像,且年龄也差很大。
就在她怔愣的时候,一直在抽着旱烟的孟老爹慢悠悠的说话了,“大丫头,实话告诉你吧!你不是你爹亲生的,当初你娘捡到你执意要养你,我跟你女乃女乃就反对过,算命的说你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命,你娘偏不听克死了自己,现在你爹也被你克死了,由不得我们不信邪,别说我们狠心,为了大家好,你以后别再来了。”
银衫愣了一下便醒悟过来。
怎么?原来这一世的自己跟前生一样,都是被遗弃的孤儿?
可见原主知道自己不是杜锦娘生的,但不知自己也不是孟百刚亲生的,孟老爹才会在此时说出来。
“啧啧啧,瞧瞧这丫头多狠毒。”甘氏一副心寒摇头的模样。“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还半点反应都没有,根本没血没泪,枉费老二夫妻把她扶养长大。”
“就是说啊!”孟彩蝶又不屑的说道:“跟咱们没半点血缘关系还有脸来借银子,真晦气,快走吧!”银衫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用,这些“亲人”摆明是见死不救,她怎么卑躬屈膝,他们也不会有半点慈悲。出了孟家,一阵冷风吹来,银衫一时心乱无头绪,她停下了脚步。“金金,你知道大姊不是娘生的?”
她推算,孟百刚娶续弦杜锦娘时,原主应该很大了,肯定知道自己不是杜锦娘生的,就她这个穿越而来又不带原主记忆的人状况外。
“嗯,我知道。”孟金金重重点了点头。“娘说过,大姊是过世的大娘生的,可一样是我们的姊姊,跟我们没什么不同。”
银衫在心里感叹一声,杜锦娘确实是个善良的好女人。
“金金,你刚才也听见爷爷说的话了,大姊不但不是娘亲生的,也不是爹亲生的,大姊是捡来的。”
孟金金眨也不眨的看着她。“大姊,你不要我们了吗?”
银衫从孟金金的眼中看到了恐惧,她连忙模模孟金金的头,温柔又坚定的说道:“大姊不会不要你们,只要你们当我是姊姊,我就永远不会不要你们。”
孟金金松了口气。“大姊永远是我们的大姊!”
银衫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你们也永远是我的弟弟妹妹!”
甭儿又如何?她都当过一世的孤儿了,也不在乎再当一世,对她而言,血缘不重要,感情才是真实的,就如同她不求回报的爱育幼院的孩子们,孩子们也爱她一样。
“大姊,现在怎么办?”
孟来宝刚才静了一会儿,两人说话时,他又哭闹了起来。
姊妹两人正一筹莫展,对面一个与银衫年龄相仿的姑娘跑了过来。“衫儿!”那姑娘脸上有块明显胎记,除了这个,倒是眉清目秀。
孟金金伶俐的提点道:“那是小乔姊姊,是大姊的手帕交,大姊刚被退亲时曾到家里探望过大姊。”
“小乔。”银衫看着她这一世的手帕交,没有原主记忆,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少说少错,免得露出破绽叫人起疑。
“我大老远就听见来宝的哭声了,来宝是不是病了?”何小乔看孟来宝整张脸都是红的,所以有此推断。银衫点了点头。“我正要带来宝去县城找大夫。”
何小乔道:“我爹刚好也要进县城办事,我叫他载你们去吧!”
银衫想到她那群极品亲戚,再对照眼前二话不说就帮忙的何小乔……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谢谢你小乔!那就劳烦大叔了。”非常时刻,她也不推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