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
健壮。
除了健壮,她空白的脑袋瓜中再也挤不出另个词汇。
“……九年不见,你真是长得健壮无比哪。”她杵在门旁,喃喃道。
记得初见荀非时,它还是幼驹,当时它的个头已经很高大,如今益发高大骏逸。她原本以为自己抽高了,理当不会再有当初的震撼惊惧,今日一见,没来由的恐惧又钻进脑海里。
墨成宁自家乡带来的白马闷声嚼着牧草。
是她的错觉吧,白马似乎有点自卑?
她好想捧着它的头摇一摇,告诉它它才是正常的,是那家伙太巨大了!
乌骓马百般无聊地嚼着苜蓿,鼻孔猛然一张,似嗅到久违却熟悉的气味,黑眸一亮,见到主人的救命恩人,旋即亲热地蹭了过来。
“别过来啊!”墨成宁倒抽一口气,连退数步,却撞进某人的怀里。
“呃,墨姑娘,你在赏马?”
墨成宁僵硬地转头。
“……余公子,对不住!”她赶忙抬脚要往前一步,触及乌骓马的晶眸,要跨出去的脚又迟疑了,嘴唇颤抖不已。
余平甚是困惑,见着不断走近的乌骓马,下意识用手稳住墨成宁肩头,诧道:“师哥的乌骓马一向性子冷啊,就连我也是和它混了很久才不被排斥。墨姑娘是用了什么法子啊……”
他一向不拘小节又粗线条,浑然没注意到眼前姑娘身躯僵直。墨成宁发丝拂过他黝黑的面庞,他不耐地挥开痒意,继续思索着她的“驯马术”。
“咳……”不远处,一男子略带威胁地干咳一声。
余平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何谓眼神能杀人,不禁愣愣地看着自家师哥闲步走来。
荀非拨开他的手,拉过兀自瞪着乌骓马的墨成宁,笑道:“墨姑娘怕乌骓马,索性别看了。”
冤枉哪,师哥!师哥那神情分明是在说他趁人之危。
墨成宁用力眨眨眼,这马儿似乎在冲着她笑?
她奇道:“荀公子,你都让它吃什……啊!”乌骓马蹭过身,黑晶般大眼频频示好,眼见就要舌忝上墨成宁,一只手臂替她格开了它。
“待会儿要出门,去补充些体力吧。”荀非拍拍马头,将它牵回马厩。
“墨姑娘,咱们进去商量要如何找迷蝶派门人的下落。”
“师哥,你有法子啦?”余平兴奋道。他这师哥就是足智多谋,凡事轮不到他来动脑,害他觉得自己脑袋越来越不灵光。
见墨成宁进屋了,荀非睨了他一眼,嘴角弯起。
“这次怕是要让你扮黑脸,请你多担待啦,师弟。”他笑得彬彬有礼。
……呜,千万不要得罪师哥,太可怕了。
他连忙跟上去,拍手叫好:“好啊,黑脸好!瞧我,本来就脸黑。师哥!师哥你等等我……”
塘山街上的双喜楼这阵子门庭若市,全是因武林大会。双喜楼作为苏州最大酒楼,自然成为各大门派的落脚处,东边一群喝着淡茶的道士,西边一桌比拼酒力的丐帮长老,个个摩拳擦掌,因只要武林大会中胜出,便有机会取得一张地契,有了地契,全帮、全门派上上下下不必再为财源所扰。
据说提供地契的是有如秦桧再世的首辅杨烈;据说负责此事的太常寺少卿是恶名远播的荀非。
避他的!仁义忠孝皆如浮云,没人想为五斗米折腰,但更没人愿意因为少了那五斗米,而跟自己的肚皮过意不去,况且那是五斗米的千百倍呀。世道不佳,就算要登高疾呼仁义,也得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喊。
“沈家庄前日发消息了,说是今年只有三个名额,这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他沈家庄一向与官府交好,想必是吞了两张给自己人吧。”
“唉,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咱们没什么门路,能争那其余三张就算幸运了。”
两名终南派弟子正齐叹天下不公,想来他们的曾曾曾祖那一辈,百姓安居乐业,要他们去当朝官家里的护卫,他们还不屑呢。
“奸诈!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个子小的那名终究年轻气盛,大声骂了出来。
一旁的精瘦男子忙不迭地压下师弟的声音:“哈哈哈,三师弟,这菠萝虾球的确炸得好啊!的确天下无敌。”
那三师弟疑惑地看向自家师兄。
“二师兄,你这是在插科打译?”
那终南派的师兄压低嗓子:“三师弟,别嚷啦,咱们能在这参加武林大会还得靠沈家庄的面子。我们若给沈家庄撵出去,回去师父的责罚够我们受的。”
那三师弟心里纵然仍是不服,却也只好按捺住性子,暂不发作。
“心里有不痛快就要说出来嘛,憋太久会内伤哪。论狡诈,恐怕沈家庄远远不及……咳咳,‘某派’呀。”声音凉凉地由远而近。
师兄弟齐抬头,就见一名蓝布衫、面目黧黑的年轻汉子走近。
那三师弟遇到意气相投之人,很是高兴,马上腾出个座位要给那汉子;那二师兄则不愿惹是非,想暗示师弟不要多事,却见那汉子抱着一瓮上好的葡萄美酒,腰间配着银制飞刀,看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想想不便得罪,便闷不吭声地任着师弟招呼他。
“这位兄台,请坐请坐,请问如何称呼?”
“在下余平,听闻二位谈论之事,甚感兴趣,想来凑凑热闹。”余平露出晶亮牙齿,嘻嘻笑着。
“我俩是‘终南山上第一剑’门下,他是我二师兄,我排行第三,姓邱。”那三师弟笑着回应。
余平默默复习“终南山上第一剑”这一号人物,平常不甚理会江湖事的他,昨日跟着师兄硬是恶补了一番各门各派掌门的特别成名武功。
“原来是终南派的少侠,失敬失敬。余某早已久仰贵派凌云踏雪七十二式,还望日后有机会见识见识。”他拱手作揖,恭维道。
那三师弟一听,很是得意,笑道:“兄台方才说有一门派比沈家庄更为狡狯,不知是指……”
余平嘿嘿一笑,道:“便是那九年前自江湖销声匿迹的迷蝶派。”
那二师兄奇道:“迷蝶派不是数年前为了一张藏宝图而遭血洗了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道他们残余门人躲去哪了?”余平故作神秘,开始施展他无人能及的胡诌功力。
“难道不是横死山野,作秃鹰月复中物了?”那三师弟疑惑道。
“不不不。”余平摇摇食指,“他们把藏宝图取走,到处逍遥去啦。”
“什么?!真有藏宝图?!”
余平搬出荀非编好的故事,越说声音越大:“那迷蝶派实在可恶啊。据说他们那藏宝图是从皇帝老儿那偷来的,藏宝图中标示着龙脉,在那地方,有着开国皇帝的陵墓,陵墓里的那些宝物,全是民间献给皇朝的金银财宝,取之于民,理当用之于民,这迷蝶派却独占宝库,你们说,是不是太过分了?”
棒壁桌佝偻老人闻言,立即拳头紧握,情绪激动。
“荀公子,那老人似乎知晓迷蝶派?”角落不远处,荀、墨二人啜饮着铁观音,一面观察着形势。
“还不能确定,现在就等鱼儿自行上钩了。”荀非低声道。
几年来,袁长桑有事没事便向墨成宁提些李玦的事迹,昨日,荀非要她详说那些大小事,以利编造说词给余平去作戏。
“可恶!可恶极了!早知有那捞什子宝库,我们也不必低声下气去做贪官的护卫!”
“三师弟,注意言行。”二师兄蹙眉,提醒他言语要知轻重。
余平愤愤道:“还有啊,且不说这迷蝶派独占宝库,还听说其门人的行为都很不检点,有辱他们开山祖师的遗训哪。”
“这话怎么说?”
余平放大声量,整间酒楼荡着他的回音:“唉呀,说来令人不齿。他们有个小师妹姓李,身材容貌呀,嘿嘿,是一等一的好。传闻当初不知哪个王八羔子将她送进宫引诱皇上,这才趁机盗走那张藏宝图。”
众人倒抽一口气,纷纷过来围观。
“这等败坏门风的事……”三师弟啧声道。
棒壁桌老人猛然站起身,走了几步后又退坐回去,低头自顾自喝着茶,茶水却不断溢出杯缘,显是隐忍着什么。
“墨姑娘,你注意一下那老人,估量一下他的身体状况。”苟非侧头靠过去,悄声道。
墨成宁微微避开他,抬眼仔细观察了许久,说道:“他刚刚起身膝盖并不拢,现下天气闷湿,他不时抚着膝头、手肘及各处关节,想来是有风湿病。鼻头直出静汗,显是肺气不足,应是长年的老毛病。”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其它较不严重的毛病,荀公子还要听?”
荀非饶富兴味地瞧着她,俊眸中尽是赞赏,微笑道:“够了。你功夫学得很足呀,这样就瞧得出来。”
墨成宁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张白净脸蛋微微发红,岔开话题:“余公子是不是说得太超过了?他这样污辱李玦,大哥要是知道了定会非常气愤。”
“墨姑娘请见谅。现今知道迷蝶派下落的人已不多,正好这些天各路江湖人马聚于双喜楼,倘若真有人知道迷蝶派踪迹,定也守口如瓶,不下重饵,很难找出此人。”荀非歉然道。
墨成宁点点头,表示不甚介意。
迷蝶派掌门是李玦的父亲,当初李玦与父亲赌气,跟着袁长桑跑了,掌门一气之下大病不起,不久便遇上来抢夺藏宝图的盗贼,迷蝶派不幸被血洗;因此,迷蝶派从此和袁长桑誓不两立,要是她真把大哥搬出来,怕是说破了嘴,迷蝶派的人也不会告诉她李玦的藏身处。
一回神,见老人终于忍无可忍,摇晃着站起身,指着余平鼻尖破口大骂:“小兔崽子!谁指使你来这胡乱散播谣言?!”
荀非看准时机站起身,道:“墨姑娘待会配合我就好。”
余平心头一跳,回头见那愤怒的声音出自一名佝偻瘦小老人,心中感叹自己的牺牲奉献总算有个结果,
“老丈,您哪位?”余平打哈哈,再替自己斟一杯葡萄酒。
老人气得浑身颤抖。
“混蛋!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张名辉,我张辉今儿个就代迷蝶派来教训你!”
“唉唷,我爱编故事不行?我可是靠说嘴吃饭的,老丈,您就行行好放过我吧。”
众人一听,原来是谎话连篇,便七嘴八舌地指责余平一阵,不一会儿,全散去了。
终南派师兄弟更是白眼一翻,不悦道:“余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好端端一门迷蝶派,被灭门已经够凄惨了,你还将它说成这样。更重要的是,你让众人重燃对藏宝图的希望,却接着浇我们老大一盆冷水,这……”岂不是害大伙儿做了一场发财梦吗!
余平吐舌道:“唉,我就这性子,爱惹是生非,管不住舌头。咦!老丈认识迷蝶派的人吗?怎地如此激动?”
那老人板起脸,没好气道:“不认识!见你信口雌黄,心中有气罢了。”
“阁下可是张辉张总管?”温和的男声自老人耳畔响起。
老人面色一变,瞅着来人。
荀非淡淡一笑。迷蝶派总管历代皆由张姓继承,看来他蒙对了。
“晚辈荀非,请张总管至那边桌子喝茶,上好的铁观音呢。”他指着墨成宁所在处,有意无意加重铁观音三个字,瞥一眼余平。
“……”师哥也太会记恨了吧。铁观音……他的铁观音……
张辉满面提防,负手驼着背却意外迅速地移动到墨成宁那桌。
“我不是甚么张总管,你们休要胡说八道,否则别怪老夫不客气。”张辉沉声道。
荀非悠然坐下,压低声音道:“您可知迷蝶派李玦身在何处?晚辈曾受李女侠所托,替她办些事情。”
张辉一听,脸色更是难看,眼底闪过杀意,他模向左腰软鞭,慢吞吞道:“谁是李玦?她是方是圆、是短是长,我都没见过,遑论知道她在哪儿。况且,迷蝶派早就一人不存了不是吗?我当日在场,亲眼见狗贼杀光了他们。”
墨成宁嘴角微微抖颤,她希望荀非的推测是对的,这张辉,在说谎。
荀非温笑道:“张总管不识李玦,总识得迷蝶派小师妹牛牛吧?”
张辉一愣,左手一松,抽出的软鞭啪搭一声落在地上。
李玦自小脾气倔强,掌门夫妇便替她取蚌乳名叫“牛牛”。李玦不喜这名字,因而只有迷蝶派门人才知晓,若非李玦十分信任之人,她万万不会泄露此名。
张辉心底信了一半,疑声道:“可我那日亲送幸存门人至山谷附近,那不是常人到得了的地方啊……”
荀非沉吟半晌,击案道:“是了,那日我收到的信原来是从谷里送出,我还道李女侠怎会派只鸽子送信来,原来是在谷内。”
张辉道:“哦?信呢?老夫瞧瞧。”
荀非不慌不忙,叹道:“唉,若是昨日遇上您老就好了。晚辈来这双喜楼打探消息,但您也知道,酒楼内龙蛇杂处,晚辈唯恐这信给他人夺了去,迷蝶派在某处安身立命的消息便会散播出去,恐怕会危及李女侠,种种考虑下,昨夜便索性将它烧了。”
张辉暗暗点头,心想这小子虽年轻,思虑倒也周全。
荀非见他似乎有些动摇,又问:“张总管能否告诉咱们李女侠居身之处?李女侠信中写着有事要我相助,但晚辈实在不知上哪儿找人。”
张辉半信半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转过头,看向墨成宁,问道:“这位姑娘是?”
墨成宁不语,等着荀非编故事。
荀非亲腻地拉起她的手,她一惊,直觉想抽开,但很快即恢复如常,因知在张辉面前,她只能配合荀非,于是淡淡笑着。
荀非想做什么?早知该先问清楚他要如何对张辉套话……她在心中唉叫,是否太信任他了?他是正人君子、他是正人君子……她默念着。
但见荀非介绍道:“她是我远房堂妹,叫荀宁。”墨成宁微地一愕。
远房堂妹?她怎莫名其妙又多出一个哥哥啦?荀非的作戏能力果真不容小觑。
她微眯着眼瞧着被执起的右手,抿唇一笑。“哥哥放手吧。”
荀非闻言,俊脸微红。他以为天下女子掌心皆一般柔软,但这长年被针扎得已有些皮硬的指月复,却更教他心底发软。
他松手笑道:“张总管,我这妹子和李女侠关系也是十分要好的。她会一些浅薄医术,李女侠除了在信中要我们寻找张总管,也提到了您老的一些小毛病,像是风湿、肺气不足等等,要我妹子给您治一治。”
这些都是他经年累月患上的毛病,若不是身旁亲近之人,又怎可能知晓呢?
殊不知墨成宁只要细观便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