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只是一个喜欢雕版的姑娘,对他能有什么威胁性?预言在他这一代是虚构的吗……这念头刚闪过,忽地碰的一声,船身遽然动摇,龙天运立即将毫无经验的冯无盐拉进怀里。
她甚至还没有生出反应,就感觉到男人的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圈住她的腰枝。她微地一愣,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保护她。
顿时,她浑身僵硬。
对方的平衡感非常好,冯无盐差点以为自己会不受控制地撞上固定的桌椅,但抱住她的男人一直稳在那里,彷佛他是定在船里的摆设之一。
熟悉的气味扑面,让她尴尬又……又想起那一晚。她的记忆没那么全,却牢牢记得这个男人带点大海味道的气息。
转瞬间,船身稳住。有人奔下来,在门口禀报着:“陛……爷,是采选的地方官员所乘的船故意撞上来,要求上船来。”
龙天运放了手,冯无盐立即退后两步。他看了她一眼,转过身说道:“李勇么?你去把钟怜叫下来。”
李勇迅速抬眼往房里看来,正巧冯无盐被龙天运高大的身体遮住。李勇立即领命退去。
冯无盐抿着嘴,虽有点不习惯,还是真诚地施了一礼。“冯无盐谢过龙爷相扶一把。”
龙天运转头看她,轻笑道:“这没什么的,你只是没上过船,一时不习惯。我刚上船时也是跌得东倒西歪,久了才有个诀窍在。”
她惊讶抬眼,对上他专注的巨光。
“我倒是一直想问冯姑娘,怎么会取无盐为名呢?”说好听些是想当皇后,说难听点是无颜之意。
冯无盐愣了一下,又迟疑一会儿才回道:“我母亲取的。她希望我貌无颜,方不至陷人京师追求美的陷阱里。”
龙天运闻言,笑容微敛了些。“真是一个好母亲。”他感觉到冯无盐对他的防心微微卸了些,是因为他刚才顺手保护她吗?就因为这事?
他看过的人怕是比冯无盐不知多上几百倍,从冯无盐与钟怜的交谈中发现,冯无盐不够爽朗,但就是一个你对她一点好,她必会赤诚以待的人。换句话说,这样个性的姑娘会杀帝王,除非这个帝王灭她全家。很遗憾的,目前他对她家几十口人并没有毁灭的,那这预言是怎么来的?
钟怜匆匆下来,龙天运这才离开,彷佛是一定要有人陪着她一样。冯无盐留意到这点。怕她逃?不像。
“姑娘,没事,”钟怜柔声说道:“是采选的船要过去,先将我们驱到一旁去。”
“这样撞船对吗?”她疑惑。
钟怜难得有些恼怒。“自然是不对的。这一路上我们都打点好,通行无阻,分明是看中这艘船,想上来打捞油水,可惜他们找错了船。”
连地方兵丁都不放在眼里,只怕龙天运不只富有,还有权与势。冯无盐倒没针对龙天运个人的身分去多想,她只道:“京师里就常见这种事了,何况是地方。”
钟怜闻言,不动声色道:“这可不干皇上的事。这种地方的虫子专钻夹缝生存,皇上鞭长莫及。”
冯无盐不清楚她为何提到皇上,便道:“也是。”
“姑娘对当今皇上如何看法?”
冯无盐奇怪地看着钟怜。想了想,含蓄道:“才登基三年,我没有什么看法。不过曾听街头传闻,是一个很强势的帝王。”强势两字因皇帝的个性不同而会导致不同的结局,冯无盐完全没见过那位皇帝又怎知他个性?不是过于亲近的人,通常不会涉人这些话太深。于是,冯无盐又道:“不过想来这位帝王与其他帝王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要三宫六院的。看,采选都开始了,天下的美人都将成为他的女人。”
这本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可自冯无盐嘴里说来似乎带点微妙的讥讽,钟怜一时不知该接些什么才不会损及陛下的名声。
就在两人面面相看时,李勇下来道:“钟姑娘,爷请两位上去。那些家伙要看看家眷。”他撇撇嘴,又补充道:“见到喜子那家伙,还说了一句‘皇上采选不收男的’,不然喜子也是要被带走。跟个强盗似的,分明是想敛财。”他露出阴狠的笑,“息事宁人吧这回是低调的出来,它日……回去了,必要让这些没长眼的好看。”
钟怜取饼斗篷替冯无盐披上,顺手为她套上连帽。“甲板上风大。”
“麻烦你了。”冯无盐道,经过李勇时,与李勇对看一眼,而后施了个简单的礼。
李勇受宠若惊地回礼。他本是武人出身,做的姿态远不比京师那些贵公子好看,甚至有些迟疑与防备。
他跟着她俩上了甲板。正值夕阳,风确实大了些,看似几个护卫分散在上面十分乖顺,却是站住了要角,只要一刀,陛下面前的几个兵丁立时就会毙命。
这时,龙天运转过头,朝李勇前面的冯无盐伸出手。
他含笑道:“过来。”
冯无盐瞥见那几名兵丁往这里看来,她镇定地走向龙天运,在离龙天运尚有一臂之遥时,他就主动将她稳稳拉了过去。
他让冯无盐面对自己,不疾不徐地拉妥她的连帽,遮掩住她的颜貌。
冯无盐张着一双大眼看他,眼底带些迷惑。
“这就是你娘子?转过身来啊……”
冯无盐感觉到说话的那名兵丁似乎要扣住她的肩头逼她转过去,但在那之前,龙天运的手掌已先挡在她的肩头,随即她听见刀剑出鞘的声音。
她微一侧头,看见燕奔就在她身旁面对着那些兵丁。
她大眼一抬,对上龙天运正好低下的眼目。他嘴角依旧含着笑,彷佛在说:别怕。
她心头一动。
不,她一点也不怕。其实,转过身让人看也无所谓,又不是十六那样倾国美貌,把她护这么紧做什么……
“好了好了,刚才她上来时我瞄上一眼,还不如她身边婢子美呢。”有一个兵丁打着圆场。
冯无盐闻言,下意识攥住钟怜的手,不让她离开自己身边。
钟怜一怔,看的不是冯无盐,而是顺着龙天运的目光落在冯无盐紧抓着她的手上。
喜子上前道:“全船的人都在了,不信的话我带你们下去看看吧,要是耽误各位进京的时间,这责任我们不包的啊。”
冯无盐听见他们下了甲板,钟怜低声解释:“是来要财的。喜子带他们下去给点他们要的也就没事了,姑娘莫怕。”
“我……”她想说她不怕,可是,好像会辜负了钟怜跟龙天运的好意。她的手被龙天运执起,放在掌心把玩,她不由得又背脊直挺。甲板上还有兵丁吗?戏不用做得这么足吧。
河面上有异于平常的水声流过,她侧过头,看见有船只驶过,船上有士兵守着,虽然没有看见任何女人在上头,可这样的船能载的人绝对不少,而且她好像闻到了花香味,是那种时下姑娘最爱钻研的香味。
冯无盐面上流露出厌恶,轻声道:“皇上真是日夜勤勉的人呢。”
“嗯?”龙天运看也没看那艘船。
“白天忙,夜里也忙。”
钟怜低着头不敢抬起。
冯无盐回过神,趁机收回双手,将手藏在袖里。她垂着眼低声道:“多谢你还顾及到我。”
“那些人粗鲁些,要是下船舱不小心冒犯到你,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人生在世,能活着就活着吧,何必替他们铺一条死路呢?”龙天运看似脾气极好地说着。
冯无盐一怔。
敖近的李勇与燕奔往这头看来。
“你胳膊的伤好些了么?”
“好多了,多谢……”
“老谢着的也不是回事。你看中了想画谁?”
冯无盐想了一下,小心地问:“除了燕奔,谁都可以吗?”
他含笑。“可以。”
她转头正好对上一个人的目光,有点惊喜道:“那,这位行吗?”
龙天运的笑意尚留在脸上,此时顺着她视线看去,然后——表情冷了起来。
好像哪里不对劲,喜子心里想着。
天色暗了下来,河面上小舟往返,经过大船时,小舟上还有人在喊:“爷们要新鲜的鱼吗?”
“爷们要新鲜的鱼吗?”
“爷们要新鲜的鱼吗?”
喜子终于转向船下,冷冷笑道:“哪里来的不知趣家伙,没人应你就滚,在这里想强卖吗?接下来是不是想当抢匪上船强夺了?”
夕阳西下,照在他面上泛着淡金色的光芒,面红齿白,十分好看。小舟上的百姓连忙哈腰作揖,划着舟走了:另一头船舶里的人听见他的喊声,走了出来,抬头一看怔住,月兑口道:“芙蓉不及美人妆啊!”
龙天运漫不经心地往那船上的晋人看去。那晋人一对上他目光,连忙回过神,施礼后再也不敢抬头。
“以往在宫里,哪见的都是美人,也就不足为奇了。出了宫,才赫然发现喜子你真是招人眼目。”
这语气淡淡的,一如龙天运平日说话的语气,喜子分不清这是赞美还是打趣。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是经过挑选的,就算有长相平庸的,也只会调离中心范围,不让皇上看见。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幸而奴婢有这样的长相,才能跟随在爷的身边不是说过吗?当年登坐上家主的位置前,挑中喜子,就是因为喜子长得赏心悦目,让爷心情愉快。”
“哦?我这么说过?”
“爷是说过的。”喜子强调说道:“当年明喜师父也是这般被开国主看中的。”
“明喜?谁?”
“开国主身边最亲近的太监啊。”喜子眼亮亮,让他眼底流窜着动人的光采,“喜子是爷改的名。同样都有喜字,爷不认为很是巧合吗?”
“你在宫中到底看了些什么东西?”龙天运随口道,对他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却不会去在乎一个太监天马行空的想法。他一顿,又道:“要画人像,你这小子长得不错,怎么不找你?”
喜子脸一苦,心里叹了口气。他喜子是什么人物,不观察入微就不是明喜转世-他开始怀疑美人见太多也不是好事,会丧失正常的审美观。瞧,他眼前不就是一个?他苦笑,“或许是奴婢不够男子气概,所以冯姑娘挑中李勇了。”反正他是太监,如此自眨也无所谓了……
“原来在女子的眼里,李勇深具男子气概吗?”龙天运讶问。
“俗人自有俗看法,不是我们可以理解得了的。况且……咳,李勇绝对忠心,他的先祖虽被先皇眨为庶民,但他行事作为一向忠于陛下,不敢有所逾矩的。”他的暗示够明显了吧。
“那位公子!那位船上的贵人!”
在甲板上的人循声看去,正是刚才那个说出“芙蓉不及美人妆”的船主人。喜子没好气地喊道:“何事?”
“相逢即是有缘,既然同行,鄙人家眷都在场,不如趁此良夜,贵人可上我这头的船,一块谈今论古。”对方一见这头有回应,喜色浮在脸上,一点也不介意是贵人旁的美人回话。
喜子自然知道对方有结交之心,本要拒绝,又听见对方说道:“此次出来,有彩娘子侍候,不会怠慢贵人的。”
喜子眨了眨眼,下意识转向龙天运。
冯无盐正在桌前绘丹青,而钟怜在旁调着颜料,李勇就僵直地坐在椅凳上,一个多时辰动也不动的。
冯无盐偶尔抬头,专注地看着李勇的眼神,逼得他不敢乱移视线,只能彼此互瞪着。
忽然间,船外传来一句:“相逢即是有缘,既然同行,鄙人家眷都在场,不如趁此良夜,贵人可上我这头的船,一块谈今论古。此次出来,有彩娘子侍候,不会怠慢贵人的。”
冯无盐一顿,稍稍分了心神,再定睛看向李勇时,在那一瞬间她捕捉到他眼底异样的情绪。
盯了片刻,她又下笔修改眼神后,吹干未干的颜料,将画纸卷起交给钟怜。钟怜转递给李勇。
李勇惊诗地接过。“要给我吗?”他一开口,就带点肃杀之气。
冯无盐起身,朝他施礼。“多谢李爷帮忙。”
“哪的话,主子吩咐什么,属下就做什么。”顿了下,他不经意道:“冯姑娘,听过彩娘子吗?”
钟怜看向他。
冯无盐语气平静无波:“听过。”
李勇自顾自地说着:“那是京师文人雅客出游时带的女人,专门侍候宾客用的,也可以说只要船上有女人的,她们大多都是那些彩——”
他话说到一半,冯无盐就已经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本要开口反击,不料钟怜快她一步,举起水杯就往李勇面上泼去。
“爷已经跟全船的人说过了,冯姑娘是借搭船,谁都不准不敬,李勇你当时也在场,所以现在你是在侮辱我吗?!你把我比作彩娘子那种人?!”
李勇满面错愕。“不,怎么可能……你是……”
“我是爷的奴婢,而冯姑娘是京师雕版师。还是你想藉着踩低冯姑娘来践踏我?!”
冯无盐转头看着一脸恼怒的钟怜,觉得……觉得……有点吃惊:这一趟船行让她收获了一些令她感到温暖的感情。
李勇低着头。“我绝无意蹲蹋你,更与冯姑娘无关,是我不会说话。”他侧耳听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过去了啊……爷怎会理这种读书人,准是上头彩娘子貌美。”
他离去之前,听见背后的钟怜对冯无盐道:“别理那种粗汉子。上次他还对喜子说一辈子都娶不到老婆。再怎样也不能跟喜子这样说……”
“为什么?因为他很貌美?”
“这……”
正确的说法是当时李勇在笑喜子上不了女人,而显然这种粗鄙的话钟怜不愿说给冯无盐听,李勇没有再听下去,直接走出船房。
经过船工时他也没看上一眼,河面波纹颤动的声音在夜里无比清晰,外头往返的舟船人声不绝于耳。
前朝京师固然奢靡华丽,但在京师之外全是人间地狱,哪像金璧之后,京师之外的百姓可以活得像人一样。
李勇心里这么想着,却是面无表情。身为军员,他行止直挺,目不斜视:要上甲板前,他终于停下脚步,低头摊开手里画纸。
画中男子坐在椅凳上,双目炯炯却隐含杀意正看着前头的人:浓眉宽脸,似是老实温和,然身躯魁梧剽悍,蓄势待发。这张画画得好不好他看不出来,可是,确实已有九成神似他。
他垂眼看了半天,毫不迟疑地收起画纸,上了甲板。
甲板上,果然不见主子等人。
他卸下细心的掩藏,露出画中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