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抵达刑事局没几分钟,方子博的手机就响了。他瞄了萤幕一眼,显示着“昕瑞”两个字。
他忍不住露出微笑,按下接听键,刷过门禁卡,踏进了刑事局的实验室。
“你这么快就醒了?”他说。
“你姓方?”
一愣,电话的彼端竟是个男人?!
他顿住,步伐骤然停止,“你哪位?”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
他登时心一凉,全身有股坠落感。他静静地把话机拿离耳边,找到了录音功能,按下,然后再凑近耳朵,道:“你想要什么?”
“我有几样东西被你们偷走了,那些东西现在就在你们局里面。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哪些东西。”
他当然知道。方子博不语,只是聆听。
“我要你去把那些东西偷出来,之后再等我消息。”
“没用的。”方子博深吸了一口气,故作泰然的口吻,“那些证物都已经归档,就算我偷给你也没用。”
彼端却传来不怀好意的笑声。“你当我好耍的吗?在你们交给检察官之前,给我偷出来就对了。”
“不可能,我办不到。”他闭上眼,“你太看得起我——”
“办不到?”对方制止了他的辩解,“那你等着收尸吧,反正十七条人命都做了,不差这一条。”
手机里没了声音,彼端已切断了通话。
方子博呆茫地看着手机,脑中一片空白,掌心不停出汗,只剩下阵阵晕眩。这是真的吗?还是一场恶劣的玩笑?
他猛地回过神来,立刻回拨周昕瑞的号码,却再也听不见她甜润的声音,唯有冰冷的机械制式语音留言……
方子博当然不可能就这么乖乖地任凭摆布。他猜测,对方或许只是一枚收钱办事的棋子,既然如此,那么对方肯定没有辨识物证真伪的能力。
于是他召来小组,在隐密的会议室里,公布了录音档的内容。
“肉票是什么人?”有组员发问。
那句话狠狠刺痛了他,不,精确来说,是“肉票”这个词。
“我女朋友。”他绝对是淌着血来回答这句话的。
会议室顿时一阵静默。
同时,徐裕盛推门走了进来,拿着一些临时伪造出来的假物证,“如何?有消息进来了没?”
方子博摇摇头。
“是吗……”徐裕盛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任何抚慰都是废话,他拍了拍方子博的肩,道:“我大概已经锁定几个昕瑞可能会被囚禁的地方。”
囚禁。又是一个足以撕裂他的关键字。
原来,这就是当事人的感受。他办案那么多年,熟悉的术语千百个,却没想过原来那些用语放在自己在意的人身上的时候,感觉竟是那么痛。
方子博忆起那些倒卧在血泊中的冰冷身躯,狠狠皱了眉。不,不会的,昕瑞一定会平安归来!方子博明知“理应”做好最糟的打算,却还是无法面对现实。光是想像周昕瑞可能会受到的凌虐,他就一阵呼吸困难,心乱如麻。
见他那模样,徐裕盛也不好过。
“子博,你先回去吧。”
他听了,抬起头来,似是哭,也是笑,“你要我怎么待在家?换作是你,你能吗?”
“但我也不能让你办这个案子。”
“为什么?”
“你能吗?你扪心自问,你现在的状况真的能够办这个案子吗?”
“如果接下来不让对方相信我是一个人行动,你认为对方会怎么做?”方子博忍不住站了起来,“乖乖投降?还是一气之下把人杀了?你觉得哪一个可能性比较大?”
徐裕盛静静的瞅着对方,半晌,他深呼吸,下了命令,漠声道:“我现在以职权命令你待在这里,不准碰这个案子。”
“你……”方子博一顿,不可置信,“裕盛,你太夸张了!你这是在玩她的命!万一她出了任何差错,我会恨你一辈子——”
“对!你就恨我好了!”徐裕盛突然咆哮出声,过来揪住他的领口,拉近,吼道:“出了事你可以恨我、你可以恨团队,但如果你自己去呢?出了事,你恨谁?恨你自己吗?他妈的,你以为我不了解你?!”
方子博愣住,当场说不出话。
饼了几秒,他回过神来,世界已经濒临崩毁。他低下头,毫无余力了,“你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说话?为什么要说得好像她回不来……”
“我本来就不做乐观的预设。”对自己人,更该残酷在先。
两人对峙无语,会议室里气氛降至冰点。
最后,方子博不得不妥协,他其实也明白,自己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专业的态小组离去之后,他颓然坐回椅子上,只能等待……一段度秒如年的漫长等待。此时他才发现,他浑身一直颤抖着,并非寒冷,而是恐慌。
他不禁苦笑,裕盛说得没错,他真的不该踏出门去面对罪犯,他全身都是破绽,连瞎子都能看穿他。
直至晚间十点多,消息传来,说人找到了。
然而,方子博还来不及感到欣喜,噩耗便接着来临。
被害人颈部有刀伤,大量出血,被发现的时候生命迹象微弱,已经送往医院抢救,目前还在昏迷中……
听到这里,眼前刷过一片黑,他跪了下去,苦撑的城墙终于粉碎。
半个月过去了,周昕瑞没再睁开眼。
为了她,方子博不再加班,每天五点下班就到医院来,坐在病床边握着她的手,偶尔说上几句话,但大多是静静地凝视着她的容颜。
他每天都希望时间可以倒转。
但,要倒回至哪一刻?他不知道,他没有头绪。每当他闭上眼,他总是隐隐后悔,如果他从未推开那扇星巴克的门、如果他从未与她再次搭上桥梁,他是否就不会害得她今日如此?
然而,谁能令时光倒转?无人能够,所以他懊悔又能改变什么?
他想得出神,直到清脆的敲门声响才回过神来。他一抬头,站在病房门外的竟是徐裕盛。
方子博有些意外,“你怎么会……”
徐裕盛耸耸肩,轻牵嘴角,道:“没什么,在附近办案子,就顺便过来看看你们两个。”
“哦。”方子博只是点点头,没多说。
“啊,还有一件事——”他又补述一句,“那件案子确定会起诉了,定罪的机率应该很高。”
方子博仍是没说话,仅是颔首示意。事到如今他已然麻木,破案与否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
这半个月来他几乎不曾开口说话,不哭不笑,脸上没什么表情,亦没有露出任何一丝痛苦,他活像是把自己冰封了起来。
见他这副德行,徐裕盛其实比谁都难过。
“对不起。”突然,徐裕盛的道歉冲口而出,“是我无能,我没有把她平安带回来。”
方子博苦笑了声。
“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他仍是低着头,凝视着周昕瑞的脸庞,“报告两百多页,我都看过了,伤口早在你出手交涉之前就有了,那不是任何人可以阻止的。凶手一开始就打算灭口,甚至我该感谢你,是你用最短的时间找到她,才能救回她一命。”
语毕,他抬起头来,望进徐裕盛的眼底。“其实,你一开始就猜到了吧?猜到他打算灭口。”
所以才会那么强势地不让他去碰这个案子。
不愿他留下不可抹灭的阴影,不愿他目睹残酷的第一现场。那样的记忆,太折磨,即使是陌生人都震撼了,更何况是他最爱的女人?
事实的确是如此,但徐裕盛并没有表态。
没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他匆匆赶回局里去忙,方子博则继续待着,空对无言的自己。
他不懂,为何总是如此,第一次决定要爱她,他却亲手把给她推远.,第二次下了同样的决定,死人的镰刀却无情挥下……死神?他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一套了?突然,病房的门又被推了开来,他本能望去,以为是护理师。
“阿姨?”
居然是周昕瑞的母亲。两人见了彼此,眼底都是满溢的惊讶。
周母率先露出了微笑,道:“这不是子博吗?好久没看到你了……前几趟过来都没遇到你,原来你都是晚上来呀。”
方子博顿时如梦方醒,连忙回答,“是啊……白天我要工作,所以都是晚上才来看看她。”
周母有些蹒跚地走到床边,方子博拉了一张椅子让她坐。她说了声谢谢,笑容依然如他记忆里那般和煦。
“我听昕瑞说过,说你在刑事局上班?”
他点点头。
周母笑了笑,从提袋里拿颗橘子出来递给他,“要吃点水果吗?”
他摇摇头,拒绝了。
然后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周昕瑞的身上。周母低头,剥了橘子,仍是把半颗推给了他,方子博只好接过手。
“你知道昕瑞不是我亲生的吗?”
毫无预警抛来的一句话,令方子博怔愣住。他转过头,有些傻愣地看着周母,彷佛是在确认自己刚才不是幻听似的。
周母笑道:“你没听错,昕瑞不是我亲生的女儿。”
“我——”他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确实,他有留意过这家人的互动很奇怪,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周母低下头,笑容渐渐转淡,她回想起这个女儿得来的经过,以及全家南迁的原因,接着说下去,“当年我们夫妻俩生不出孩子,正好有一对年轻未婚情侣养不起,就把昕瑞送给我们。昕瑞这个小孩很奇怪,很少哭,很懂事,很早熟,一开始我们没有多想,后来我们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方子博一时没听懂,以为是很常见的儿童心理层面问题。
周母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往哪里联想,反正他铁齿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她笑了一笑,转过头来睇着他,道:“昕瑞跟我们说过,你和她的上辈子有些纠葛还没解决呢。”
他愣了下,有些困窘,不自觉地避开了周母的目光,干笑,“啊……是,她是有这么说过……”
“所以你什么都不记得?”
“啊?”他又愣住了,他怎么可能记得什么?方子博尴尬地笑了一笑,道:“我想那应该是昕瑞看了什么星座书,或是哪个算命师让她产生那样子的认知——”
不料,周母却打断了他的推论,“不是哦,你误会了。”
“欸?”
“昕瑞并不是像一般女孩子,拿着你的生日或姓名什么的去配对,然后说你是她上辈子的情人。”说到此,周母顿了下,迟疑了好一会才继续道:“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甚至还没读过书,她就对我们说她是带着记忆来到这个人世间,因为她要来找一个很重要的人。后来过了几年之后,有一天她拿着一串地址,告诉我说她终于找到那个人了、她一定要搬到他的身边去,因为那是她唯一亲近他的机会。”
周母注视着方子博,“那串地址,就是你家的地址。那一年她才十二岁。”
听完,半颗橘子滑出方子博的掌心,咚的一声掉落在地。他骤然醒神,连忙弯身去拾起。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接下来,他一直处在震惊的状态,周母没坐多久就离开了,留他一个人在那儿愣愣地发呆。
我要你想起我是谁。
你到底是谁?他都快分不清楚周昕瑞究竟是谁了。他丧气地垂下头,埋首在掌心里,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浓雾中的孤岛上,前方是一片白茫茫,身后亦没有退路可走,他就只能死死站在原地,被迷惑缠身。
突然,生命监视仪器传出尖锐的鸣响,他吓了一跳,猛然抬头朝仪器望去——她的心跳停止了!
瞬息之间,他的世界似乎也跟着停止运转。
“护理师!来人!”
方子博激动地喊来医护人员,惊惶地看着一群人在周昕瑞身上施行急救、在混乱中将她推进了手术房。
然后,他茫茫然地坐在手术室外,看着那红色的手术灯,手里握着她时时刻刻都要挂在身上的怀表,心急如焚,却莫可奈何……
他不信神,也从不拜神,但他此刻却诚心祈求上苍能助她顺利度过这一关。时间一分一秒流过,他想起了许许多多有关于她的回忆。其实,光这辈子就够他回味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前世?
岂料这个念头才刚闪过,他掌中的怀表竟然淡化了,变得有些透明。
方子博愣了愣,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再看仔细点——没有,不是他看错,那怀表居然就在他的凝视之下,渐渐化为一朵艳红色的……
彼岸花。
他震住,吓坏了,差点跌下椅子。
那朵花的美丽没有持续太久,只是绽放了几秒,就在他的掌中瞬间凋零枯萎,成了一朵枯黄干燥的死花。
刹那,一阵淡淡的花香,拂过他的鼻尖。
你送我的时候,它不是表,是花。
她的声音,就这么溜进他的脑中;那片经常入他梦里的彼岸花海,就这么浮现在他的眼前。曾经,他搞不懂梦里的自己为了什么理由而摘它,现在他想起来了,他是为了她而摘。
因为她在等他。
在那遥远的城镇上,有一个姑娘苦苦地在等着他回去。
他想起来了,就像是漆黑的房间里突然模到了电灯的开关一样。
他,全都想起来了。
记得我的话,就把我找出来!
那是他在来到这一世之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没有食言,死守着承诺。可他却是一次又一次地亲手把她推远,一次又一次地令她失望。
鼻一酸,泪水骤然迸出方子博的眼眶。
他突然溃堤了,低头无声痛哭,紧紧捏着那朵枯萎的花,一如他曾经也这样捏碎她的心。他是如此自责,为什么他无法早点想起这一切?为什么他不肯放宽心胸去相信她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