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方子博在高中生涯里,最后一次吃到周昕瑞送来的晚餐。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也不知道她打工的时段,只知道放学的时候,他再也不见她的出现;课后辅导结束了,她也不曾在校门口堵他。
但是他知道,她就算再忙、再累,打工结束,她还是会顺道过去他租的套房,敲敲门、看他一眼,或是对他说一句晚安。
开什么玩笑,她可是周昕瑞,她才不会就那样乖乖的人间蒸发。
有一天,他终于看不下去,劝了劝她。“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你可以不必特地过来。”瞎子都看得出来她已经很疲劳了,他宁可她赶快回去洗澡睡觉,也不要特地过来这里,只为了见他一眼。
“能看到你就已经够特别了啊!”
不出所料,依然是浪费唇舌……
她毫不理会他的劝退,迳自拿起一只袋子递到他面前,笑盈盈的道:“呐,蛋糕。虽然是店里卖剩的,可是很好吃唷!要不要?”
“你是在烘焙店打工?”
“不是。”
“不是?”
“是餐厅,只是他们有附赠随餐的蛋糕甜点。”
原来是餐厅,那果然是很累人。他点点头,将纸袋接过手,朝袋子里瞄了眼,有两个蛋糕。啧,这企图还真明显,摆明就是想混进他的地盘、赖着他一起吃。
“进来吧。”他退身,让她进门。
“欸?真的吗?我真的可以进去吗?”她惊喜,这可是他第一次肯让她进他的套房。
“不然你继续站在外面好了。”他冷冷应了一句。
“要!我进去、我要进去!”她慌慌张张地踢开鞋子,彷佛只要慢个一秒就会被锁在门外似的。
那惊慌失措的样子让方子博忍不住笑出声。
后来,他挪了个位置给她,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吃蛋糕,他则是依然坐在书桌前,一片蛋糕摆在旁边,没吃上几口,书本倒是已经翻了很多页。
端详着他苦读的背影,周昕瑞忍不住想,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真。不管他手边做的是什么事情,他总是倾心尽力地去完成它。
生生世世,没有例外。
突然,方子博像是想到什么,抬起头,转身朝她这儿望了过来。四目对上时,她心虚,也吓了一跳。
“你……没事干么忽然转过来?”她咬着叉子,有些错愕。
“快毕业了,你有替自己做了什么打算吗?”不是闲聊,他是很认真的在跟她讨论她的未来,“直接找工作?你应该不可能想继续读书吧?”
她歪着头,想了几秒。“一样啊,你考上哪里,我就去读你附近的学校。”
他不可置信地瞪人,“你还想来这招?”
“不行吗?”
“当然不行!”他就像是在斥责一个不懂事的小朋友一样,“我拜托你,都快成年了,可不可以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未来?”
她的确是在规划,只是在他的眼里,她却像是游戏人间。
“你口中的规划,不能是你吗?”她突然吐出了这么一句,“因为喜欢你,所以想拉近跟你的距离;因为喜欢你,所以我可以牺牲掉其他的一切。这不能是你所谓的规划吗?”
方子博一时哑口无言。虽然早就明白她的情意,可突如其来的示爱还是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抓抓后脑,思考着该如何向她说明这整件事情不对劲的地方,最后,他决定先厘清最基本的定义。
“既然你说了喜欢,”他深呼吸,视线对上她的双眼,“好吧,那你说说看,你到底是喜欢我哪一点?”通常女孩子会喜欢他,不外乎就是脸蛋、头脑,几乎没有别的了。
她低头垂眸,拿着叉子戳了戳蛋糕。
如果他打从心底就不相信她的话,那么,她就算把心都给掏出来了,对他而言那也只不过是一个器官而已。
“想不出来了?”他讪笑。
“不是。”
“那不然呢?”
“如果你想起我是谁,”她抬起头来,望进他的眼,“那,你就会知道我喜欢你的,是你的全部,而且永远不会变。”类似的话,三年前她也说过,只是三年前的他不当一回事。
瞬间,方子博震住,心脏好像被她掐在手中。他觉得呼吸渐难,思考充满了障碍,更糟糕的是,他无法分辨此刻自己的情绪是什么。
他有一颗聪明的脑袋,可惜他的才智从来就不在这个领域。
好半晌,他回过神来扭身背向她,淡漠道:“你先回去吧,你在这里我没办法专心念书。再这样下去,到凌晨三点都读不完。”
她沉默,知道他不高兴了,只好勉强自己信了他字面上的意思。“好,我现在就回去。”她垂下双肩,起身离开,顺手把垃圾也带走,还不忘对他说了声加油。
然而她离去之后,方子博连一个字都读不进大脑了。
我要你想起我是谁。
这句话就像是个咒语,缠着他所有的思绪,久久不散。
她指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她随便说说?还是真有意指?如果只是随口胡诌的戏言,怎么可能三年前和三年后会说出一模一样的话?何况她从来就不是那种谋略型的人,更不可能会有如此细腻的安排。
难道他俩在幼时就已经相识了?例如三岁?或者五岁?早在她搬到他家对面之前,他俩就已经认识了吗?
那一夜,为了她,他人生中第一次失眠了。
这让他更加坚信,周昕瑞绝对是一个他不能触碰的存在。也许她可以像只蝴蝶般地在他身边飞绕,可他却不能伸手碰她。每每当他想进一步关心什么或是刺探什么,他便会出现不可思议的失常与失控,而且屡试不爽,百发百中。
所以,他不能说自己视她为蛇蝎,但起码是某程度的禁忌。
升上大学,方子博进了警大的监识科学系,周昕瑞则照她自己所说的,挑了一间距离警大只有三十分钟车程的科技大学,考进了哪一系就读哪一系,读什么对她来说似乎一点也不重要。
只不过,警大强制住宿,所以方子博的时间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由了,周一到周五他必须被强制留在学校里度过,周昕瑞知道了之后,心情大受打击。
“怎么会这样啊?其他人升了大学不是都更自由了吗?怎么你反而好像进了监狱?”
难得周六放假,她约了他出来吃饭,却是满脸哭丧,因为她的如意算盘完全打错。
“所以我当初才会叫你好好规划自己,不要把我当成你做决定的方向。”
闻言,她愣了下,惊讶道:“你早就知道你会住在学校里?”
“当然。”
“你好坏,居然不先告诉我。”
“你又没问。”
“这需要我问吗?”她真是好气又好笑。过去整整六年,她都是追着他跑,这种事情哪需要问?
当时,方子博以为相处的时间减少,周昕瑞或许就会渐渐对他放手,但他又猜错了。
两年过去,她一如初衷,没有改变。在他强制住校的期间,她就去忙自个儿的事——虽然他不太清楚她到底都在做些什么;而每到六、日放假的时候,只要他一有空,她便会排除万难把时间挪出来,整天绕在他身边嗡嗡叫。
必须承认,他真的很佩服她的毅力。他好奇怎么有人可以在感情方面一头热了这么久,而且从未出现厌倦疲劳的征兆?
如果从十二岁那年开始算起的话,她在他身边也绕了八年了;可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的话,是他担误了她八年。
日子一天一天浑浑的过,所以没有知觉;若是摊开来细数,那真的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想想,这样不成,女人的光阴太宝贵,禁不起他的残踏。对,他是不讨厌她,但他也不确定自己对她的感觉可以称得上是“爱”。
于是挑了一天,方子博很认真的把这件事情摊开来讲。国中、高中,他都可以任由她胡来,但是现在的他不想再继续粉饰太平。
“你已经在我身上浪费了八年。”开门见山,他点出了今日的话题重点。
“啊?”周昕瑞愣了下,有些状况外,“你怎么突然……”
“国中、高中,甚至大一、大二……以前你想怎么做我都随便你,我从来没有阻止你过,可是我发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只是在浪费你自己的时间。”
冷饮喝到一半,周昕瑞被他正经的语气给吓到。
她张着嘴,前前后后思考了一遍,最后,她才困难地发出了声音。“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一听,他愣住。“啊?”怎么会接到这里来?“没有!我忙死了,哪来的女朋友?”
“不然……你为什么突然要赶我走?”
“不是突然,好吗?我一直都有说过同样的事。”
“可是我不觉得我是在浪费时间。”她反驳。
“你只是现在不觉得——”
“不会只是现在。”她突然伸出手,覆在他的掌上。
那一瞬间的抚触,像是一道电流直窜进方子博的心脏,电得他心窝刺麻。他吓了一跳,直觉抽手,惊愕地瞪着她。
那不是厌恶,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强烈到他无法驾驭的感觉。
他的反应刺伤了她,她眸色黯然,每一分感受都诚实地表达在脸上。他有些内疚,不愿见到她那样的表情。
“抱歉,我不习惯让别人碰到身体。”他随便扯了一句谎言。
她只是摇摇头。
“昕瑞,你听我说,就这一次,你好好的听我说。”他打破了沉默,重新切回方才的话题,道:“趁着现在还不会太迟,你把书读好,以后毕业了,可以找个好工作。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你一定可以爬到很高的位置。我知道你一直都很聪明,只是花太多心思在我身上,这真的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
他说得句句有理,却字字割在她的心头上。她答不出话来,因为他正在把她推远。
阎王当初说的没错,有缘无分的爱谈起来真的好痛。明明最爱的人就已近在咫尺,却怎么样也触碰不到对方;明明她已经拚了命在追着他跑,他却怎么样都不会成为她的人。
她好累,但又有谁的肩膀可以让她休息?
“把书读好、找到工作,爬到很高、很高的位置,然后呢?”语毕——她抬起头
来看着他,苦苦一笑,“我等了几百年,早就不把那些事情看在眼里了,我要的就只有你而已,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懂?”
一听,方子博闭上眼,深呼吸。
又来了。这一次,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发了火。
“好,很好,你不想认真面对这件事情,那我也不必浪费时间奉陪。”他起身就想走人。
她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我很认真,我一直都很认真!”
“你认真?”他冷笑,低头俯视着她,“每次我只要提到这件事情,你就开始装疯卖傻,讲这些莫名其妙的鬼话来打马虎眼,你却说你很认真?”
说完,他狠心甩开她的手,迈步离开了速食店。
“子博!”她在他身后喊了他的名,而他却没有看见她的眼泪。
当天晚上,他睡得不好。
他作了一个很怪、很怪的梦。他梦见他和周昕瑞全都换了一张脸,而且成了古代人。
梦里的他们好恩爱。
他们在河边嬉闹,好不开心。玩累了,他以她的膝为枕,她则温柔地抚弄他的发丝,然后两个人在夕阳底下呢喃着情话。
如此温暖而瑰丽的梦境,却让他惊醒了过来。他在漆黑的房间里,汗湿衣衫、喘着大气,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作了那么诡异的梦?
一定是因为周昕瑞的话太奇怪,才会间接影响到他。
是了,一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