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年前,公司大幅缩编,宣布将裁员一百五十人,苏鹤璇的名字也在其中。被裁掉的过程很制式、很冷漠、很无情,听说面谈的是公司找来的人资顾问。当天,她接到一通电话,请她到十二楼的会议室一趟。那间会议室里,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男人告诉她……呃,其实详细的内容她也记不得了,总之就是什么公司遇上了财务困境啦、加上股东施予的压力等等。
她知道,这些都只是表面上的客套话,真正的意思应该是:“抱歉,你的价值太低,公司只好付一点点钱叫你滚蛋。”
呵,想想也真是讽刺。当初应征进来的时候,她可是突破了重重关卡、整整面试了三次才争取到了一个位置,没想到,当公司要她走人的时候,只需要短短几句话,还有几张制式的表单……她觉得好不甘心。
好歹,她也是很努力地在自学当中求成长;好歹,就算是不合理的工作量,她再怎么加班都不曾埋怨?,好歹,公司把她当颗皮球踢来踢去的时候,她更是收起自己的情绪,默默苦干、在一个没人理会的角落里尽力表现自己……
没想到,对一家公司而言,如此尽心尽力仍是不够的。
沮丧,顿时化成了忿忿不平。
她这个人只要一生气,就会想大吃,靠美食来犒赏自己、靠美食来抚慰自己受创的心灵。
也许是生气,也许是自暴自弃,中午休息时间,她毫不犹豫地走进了一家专卖商业套餐的高档咖啡厅里。
平均一份套餐,价位差不多都落在台币三百多。
她怒点了一份价位最高的菲力牛排套餐,花了她四百八十元,还外加一成服务费,可是当主餐送上来的时候,她却又毫无食欲。
她盯着盘子里的那片鲜女敕牛肉,发愣了好久,突然一阵鼻酸眼热。
老天爷怎么能这样对她?她那么辛苦挤了进来,拚命累积自己的实力、任劳任怨地加班工作、任凭那些老鸟如何对她冷嘲热讽,她都吞下来了,得到的为何会是这样的回报……
何况,她根本还没有机会可以认识“他”。
她一直认为自己可以慢慢来,反正同一家公司嘛,时间很多,机会慢慢等就有,所以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该怎么接近“那个人”……
突然,手机响了,打断了她的思绪。
“喂?”她接听,吸吸鼻子。
“小璇,是我啦!”
是蔡凤君的声音,大学的好姊妹之一。
听对方那雀跃的声调,想必又是来炫耀什么好消息的吧?于是她有气无力的,甚至没什么好口气地说:“嗯,干么?”
“我们几个人说好过年连假想去台东玩个三天两夜,你要不要去呀?”
失业了、又没有年终,她哪有心情去什么三天两夜。
“喂?小璇?”似乎是久久等不到回应,对方在彼端又呼唤了几声,“喂?你有听到吗?”
“有啦……”
“嗯?干么?你怎么了?”
“没有。”
“少来,明明就有。”不愧是大学四年都混在一块儿的酒肉朋友,几句话就能察觉不太对劲,“怎么了?又被老鸟欺负啦?还是主管又对你说了什么话?”
“呃……也不算欺负啦……”
“那到底是怎样?”
她静了几秒,深呼吸了一口气,才道:“那个,我被裁员了。”
对方沉默了一阵。
“蛤?你说什么?”
重复一次,“我被裁员了。”
“不会吧?!”
“是真的。”
“为什么这么突然?”
“不知道,可能营收状况一直都不好吧……”
“可是你的表现不是不差吗?我看你自从去了那间公司之后,动不动都是加班到九点啊?”
“那又不代表什么。大概是我不太合群,不喜欢跟他们一起吃饭、聚餐聚会都很少出席吧?”
“公司会依这个来评分?”
“会呀,一定会的。”
想当初她刚报到的时候,因为自知自己什么都不懂,便一口气买了三、四本有关Flash的教学书,那时,同部门的前辈见了,不但擅自拿了她的书去翻了几页,还狠狠奚落了她一番。
“唷?这么积极,是想把我们踢下去吗?”
“连这也不会啊?那你到底是怎么应征进来的?”
“后台很硬吗?”
“你该不会有亲戚在这里当主管吧?”
那段期间,真的很难熬。
当她被看轻、被侮辱的时候,她从不反击,只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直到被派去营运三处支援了之后,情况才稍有改善。
必须承认,痛苦难熬时,她总是想着何本心,为了他而撑下去……
大概是长期下来累积的压力终于找到了释放,她再也不想理会什么职场伦理与口德了,一股脑儿将自己的委屈全都倾吐而出。
“凤君,你知道吗?他们真的很差劲。遇到不懂的功能,我客客气气去请教他
们,他们不会,还讽刺我说,学这些功能是想炫耀给谁看?还有啊,他们约夜唱,我说我连续加班一星期很累了,想回家睡觉,他们却说我高傲、不合群,都不跟同部门的同事交流。”
“那这样被资遣了刚好啊,你解月兑了耶!”
是啊,是解月兑了,可是梦想也破灭了。
“我只是不甘心,为什么个性那么差、不积极又没实力的员工可以留下来,我却要被裁员?为什么?我不懂啊!难道这年头大家只要搞好交际,有没有实力都不重要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我——”
说到愤慨之处,旁桌的一抹身影让她不经意地瞟了眼。
这一眼,她吓到了,吓得张口结舌。
——是何本心。
何本心居然坐在她的隔壁桌?!等等,不对啊,她刚才进来的时候,明明就没见到他的人影……
难道是在她盯着牛排发愣的时候,无声无息地走到她旁桌入座?
哦、不,不会这么倒霉吧?她那连珠炮似的抱怨、毫无节制的批评,都被他给听得一清二楚喽?
死了死了死了……这下子她完蛋了。
对方一定会认为她是傲娇的草莓族,被裁员了不懂反省,还躲在餐厅里骂公司、骂主管、骂同事。
简直悲剧。还没来得及制造好感度,就已经把自己的形象给破坏殆尽了。
她真想一头撞死。
“喂?喂!”耳里又传来好友的呼唤,“小璇?小璇?还在吗?”
“呃……我、我我我……我晚点回拨给你,Bye。”
说完,火速收线。
她双颊开始泛热,耳根渐渐灼烫。怎么办?他现在会怎么看待她这样的职员?还是他根本不在乎她说了什么?
苏鹤璇正襟危坐,头垂得低低的,拿起刀叉,佯装专心用餐,可是其实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好不容易,她鼓起勇气,朝了隔壁桌偷瞄了一眼——
他只点了一杯咖啡,然后,他左手拿着一支笔,在空白笔记本上随兴涂鸦……嗅?左手?原来他是左撇子啊……
愈看,她就愈好奇,愈看,她便愈痴迷。不知不觉中,她放下了刀叉,专注盯着他手下勾勒出来的每一笔线条。
原来那不是随手画几笔的那种即兴涂鸦,他画的,是首饰。
对了,听说他以前是个设计师,难道是珠宝设计师?
他画了一对耳环,看了看,不满意,撕下来,揉成一团;后来,他又画了枚戒指,同样也是不满意,撕了、揉成垃圾。
如此过程,不断反覆。
苏鹤璇不懂,明明是很棒的设计图,为什么要把它撕掉、揉烂?
她一边看得出神,一边惋惜那一张张被揉烂的设计稿,却也羡慕他那高超的手绘技巧。那样的程度,是她望尘莫及的。
难怪她进不了研发处的美术部门……
或许是感受到她那热切的视线,何本心突然头一转,视线蓦地与她对上。
糟糕,被发现自己正盯着人家流口水。
苏鹤璇吓了一大跳,心虚地赶紧别过头去、垂首,还不忘伸手拿来杯子,喝水装没事。
她隐约听见了他的低笑。
……真是糗爆了。
接下来的十分钟,她动也不敢乱动,像个小媳妇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头低得几乎都快栽进盘子里。
他的存在,让她根本无暇享受什么美食。
直到她又听见了纸张被撕下来的声音,然后,他啪的一声阖上了笔记本,由座位上站起。
他要离开了,短暂的幸福时光,就要结束……
不,没结束。
一张纸,就这么无预警递到了她眼前。
“送你。”
她愣住,整个人像是被石化,一口牛肉还含在嘴里,忘了要吞下去。
这回,纸上画的不是珠宝,而是她——是她用餐时的侧脸。
“我看你对绘画好像很有兴趣,所以一时兴起,借了你的脸……”他扬起浅浅的微笑,轻咳了声,“希望你不会把我当成变态。”
眨眨眼,然后一秒、两秒、三秒……她猛然倒抽了一口气,如梦方醒。
她硬是把牛肉给吞了下去,急忙道:“不、不会!怎么会呢?你画得好棒、真的很棒,谢谢你!谢谢你!我会好好爱惜的!”
苏鹤璇像是接旨般地收下那张画,只差没跪下来谢恩。他则是轻声一句“不客气”,然后转身走人,云淡风轻……留下她在原地,飘飘然的,好像沉浸在一场美梦里。
哦,天哪,她好高兴,高兴得都快升天了。半晌,手机再度响起,她回过神来,赶紧接听。
“喂?”
“我啦。”又是蔡凤君。
“嗯?”
“你刚没说你到底要不要去台东呀?”
“哦,那个啊……”
“你要赶快下决定啊,我还要帮你们订房间和车票耶,不要那么龟毛。”
她低下头,盯着那幅画,脸颊热得像是要着火,忍不住又窃喜了,“嗯,好啦……我去,也算我一份吧。”
满满的幸福感,彷佛已经驱走了被裁员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