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寒冬月分,天气冷得像要结冰,前几天新闻形容这几日的台湾像个“冻”番薯。
看着有点综艺化的新闻,刚自己一个人过完新年的沈依薇坐在租屋处里想笑,却笑不出来。
她用一层又一层的衣物把自己包得像颗球,等穿好一身深色衣服,黑色上衣、黑色裤子、黑色鞋子、黑色皮包,她走出家门,撑起一把半透明的伞,自公寓大门灌入的刺骨寒风刮得人脸颊发冻、刺红。
今天是假日,换作平常她宁愿饿死也懒得在这种大冷天出门,可是今天就算下起足已砸死人的冰雹,自己也非走这一趟不可。
依薇踩着缓慢的脚步,正要走进肃穆的丧礼会场,突然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喊:“依薇……”
“阮女乃女乃?”她霍然瞪大双眼,飞快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没有,没有阮女乃女乃的身影,是错觉吗?
想起自己是要去参加阮女乃女乃的丧礼,嘴角苦笑,双眼微微发红。怎么可能是阮女乃女乃嘛,阮女乃女乃都已经……以后不会再有人像阮女乃女乃那样温柔地喊着她的名字,再也不会了……
吸了两下鼻子,她眨眨眼睛,才压下涌上双眼的热气,就被灵堂外的一抹身影吸引住目光。
她不自觉的停下脚步,瞥见一名高大的男人微低着头,手中不知拿着什么东西,正专注盯着看,沉静不语的侧面让她久久移不开目光,他目光半敛、鼻梁英挺、方唇轻抿、面容冷肃、神情孤傲看似难以亲近,可是他好像……
在哭?
依薇胸口莫名紧缩起来,努力瞪大双眼想要看得更仔细一点。
直到对方抬起一手罩住双眼,仰起头,依薇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偷窥到某种很私密的情绪,她飞快的别开目光,顾不得地面上的小水洼,双脚急急踩过,溅出些许水花落在裤管上,留下暗暗的印子。
听见细碎声响,男人动也不动,眼珠快速扫向声音来源——刚刚那是一颗黑球,还是人?
他抬起手,看眼手表,差不多该进去了。正要移动脚步,手机突然在胸口震动起来,拿出一看。
老头传来的讯息?
法兰克福机场大雪停飞,赶不回去,替我好好送你女乃女乃。
男人俊颜布满寒霜,眼底窜出一抹厌怒,他懒得回覆,直接关机,把手机塞回胸口。
不用老头吩咐,他也会好好送女乃女乃最后一程,从来没人指望老头会突然懂得看重家人,就连母亲因癌症过世出殡时,老头也因为在国外开会错过,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一点也不意外老头不能亲自出席丧礼。
男人一步、一步往灵堂移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无条件关心自己的人也离开了。
女乃女乃,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一个拥抱孤单跟寂寞的人。
斑大身影消失在灵堂门口,独留地上一滩浅蓝黑色的孤寂。
地面上的小水洼,飞快闪过老婆婆慈祥和蔼的脸庞,她的脸上正偷偷窃笑着。
今天是一直很照顾她的阮女乃女乃出殡的日子,依薇给阮女乃女乃上完香,家属答礼时,只看见一名面无表情的男人朝自己微微点头,神情比今天的天气还冷,一双锐利视线淡淡扫她一眼随即转开。
仅仅只是淡然一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个什么劲儿,心头冷不防的缩了一下,比被公司的老板瞪还来得更具影响力。他的年纪看起来不大,气势却不小。
依薇又多打量对方几眼,四处张望一下。等等,这位冷面阿修罗该不会就是阮女乃女乃口中的乖孙子吧?
印象中,阮女乃女乃每每提起他总是边说边笑,不像提到她儿子时老是叹气居多,可是阮女乃女乃明明说她家孙子又乖又体贴,怎么看都跟眼前的冷面阿修罗搭不上线嘛。
难道阮女乃女乃有两个孙子?应该不会吧,阮女乃女乃没提过啊,不过,倒是常常在她面前大聊特聊她家孙子,现在亲眼见到本尊,虽然以前从未看过他,但总有股淡淡的熟悉感不断自心头冒出……是错觉吗?
丧礼完成后,依薇轻咬着下唇,心里很是犹豫,到底该不该上前问一问将来她每个月的房租要交给谁?在丧礼上问这种事好像很失礼,可是她完全不认识阮女乃女乃的亲人。
以往每到要收房租的时候,阮女乃女乃会挑在两人都方便的假日,从阳明山的别墅特地下来一趟,由她去买菜,然后两人一起窝在厨房里煮东西、吃东西、聊天大笑。
她们总是笑得很大声,直到时间接近傍晚才依依不舍的分别。
现在……阮女乃女乃不可能再来收房租,她们也不可能再一起煮东西吃、一起毫无节制乱笑一气。
明明曾经拥有的一切,突然都成了以后的不可能……
“阿薇,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哭?”
何女乃女乃身边静静跟着一抹高大的身影,慢慢朝她走来。
住在隔壁的何女乃女乃跟阮女乃女乃以前是老邻居,感情好到歃番茄为盟,滴了两滴鲜红的番茄汁在酒精浓度高得吓人的高粱酒里,以番茄汁代血,同饮一碗血酒,结拜为姐妹。
所以只要没事,何女乃女乃也会过来一起弄东西吃加聊天,只要何女乃女乃在,通常阮女乃女乃就会聊到半夜,然后再去何女乃女乃那续摊……
听见熟悉的声音,依薇抬起左手狼狈的抹去眼泪。
真是的,来之前明明警告过自己不可以哭,她知道有些丧家会彼此约定丧礼那天都不能哭,要恭敬庄严的送走往生者。
结果自己居然还是没能忍住,在心里偷偷叹口气,不晓得是不是受了刚刚那个男人的影响?
依薇抬头,举目看向何女乃女乃时,身手矫健的何女乃女乃已经走到她身边,亲昵地拍拍她的手,而她眼前正伫立着那位冷面阿修罗。
她有些傻眼的瞪着对方,先前都从远远的距离张望,现在彼此只有两步之遥,这时再看他,才知此人气势果真不同凡响,如果那对眼睛只是单纯犀利她还勉强应付的了,近看才瞧出里头还有冷漠、淡淡不屑,以及称不上友善的疏离感。
阮女乃女乃,这真的是你口中善良温柔又可爱的宝贝孙子吗?
“阿薇,这是阮柏宙,你阮女乃女乃的孙子。”何女乃女乃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介绍着,然后转头看向对方。“柏宙,这是依薇。”
依薇被阮柏宙看得神经紧绷,用力吞咽一下口水,突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何女乃女乃,请问阮女乃女乃有几个孙子?”
“就一个。”何女乃女乃露出不解的表情,目光飘向听到这句问话、两道浓眉正缓缓上扬的阮柏宙。“怎么了?”
“没、没事。”依薇感觉到对方不太爽的目光,连忙抬起双手在胸前挥了挥,头也没闲着,跟着手的律动一起晃,一起帮忙强调。
“我带柏宙过来是想跟你说,以后房租都交给他,你阮女乃女乃把房子过户给他了。”何女乃女乃体贴地帮两人了解状况。
“喔,好。”依薇点点头,视线转到何女乃女乃身上就不愿意再移开。“我要怎么把钱拿给他?”
“这个你们自己慢慢谈,我先去那边跟几个老朋友打声招呼。”何女乃女乃眼神一转,微微笑开,说完话的下一秒,人也跟着一溜烟跑远了。
咦……咦咦咦……
依薇愣在当场,有种眼前栅栏被打开,自己被何女乃女乃丢下,必须独自面对一头陌生猛兽的错觉。
“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对方也闷不吭声,想想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干脆心一横,把目光转到对方脸上,深吸口气开口问道:“请问……那个我要怎么把钱给你?”
“以前女乃女乃都怎么收?”阮柏宙目不斜视,沉静盯着她。
“来租屋处收。”依薇如实回答。
“你让她一个老人家为了一份房租,特地从阳明山下山去跟你收?”冰冷的语气里冒出几缕烟硝味。
冤枉啊大人!嗅到火药味,依薇浑身为之一震。
“我提议过用汇款的方式,可是阮女乃女乃说她想趁机看看房子,说是过去有段时间跟孙子在那里住了几年,那是她感到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藉着收房租的机会,每个月回来走动一次,就可以多回味一次。”一向吃软不吃硬的她不自觉挺直背脊,义正词严顶回去。
闻言,阮柏宙高大的身躯僵住,脸上表情五味杂陈。
女乃女乃说那是她感到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何尝不也是他的?此时此刻女乃女乃虽然已经到天国去了,他却从眼前这个女人的口中,听到女乃女乃曾经说过的话,感觉她仿佛依然陪伴在身边,正和蔼慈祥笑看着自己……
他随即想到另外一件事,自己每两个月从美国飞回台湾一次的探视,原来不够,还是让女乃女乃感到寂寞了。
母亲过世的早,童年里所有温暖的记忆,都跟女乃女乃有关,现在女乃女乃也走了,以后他再也感受不到亲人间的那种温暖了。
想到女乃女乃每个月都会回去走走看看,他心头突然一阵酸涩。
“我说错什么了吗?”依薇见他脸上出现沉痛表情,心头一慌,没多想便月兑口而出。
虽然他极力克制,但眉心间微微的皱起,以及嘴角紧抿的模样,依然没逃过她的法眼。
听见她的话,阮柏宙心头微惊,却强忍激荡的情绪,淡定的注视着她,缓缓发话:“我常年在美国,不可能去跟你收房租,给我你的手机号码。”一边说着话,他一边拿出手机看向她,等她回应。
她飞快报上电话号码。
“有空我会传户头帐号给你,以后你用汇的。”他同步完成输入后,动作俐落的收妥手机。
“好。”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谢谢你来参加女乃女乃的丧礼。”出于礼貌说了这句话,阮柏宙淡淡扫她一眼,随后转身,踩着稳定步伐走出她视线之外。
接着依薇跟何女乃女乃道别后回到租屋处。
直到晚上洗澡时,她才猛然惊觉白天跟阮柏宙互动时,怎么好像被他制得死死的,他说什么自己都照办?
她明明就不是人家随便说两句就会被制住的人,怎么一遇上他就像换了个人?下次一定改进!
想通这点后她满意笑开,就在微笑开到最大时,才又想起自己不一定会再遇见他,乱想些什么呢。
依薇深吸口气,整个人下潜到浴白里,不久后,水里开始冒出一颗泡泡……
两颗泡泡……
三颗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