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儿,你回来了。”霍岳庭站在山泉别馆的大门前,优雅地摇着扇子,别具深意的目光越过海潋儿,投向她身后的霍冲霍福。
上前两步,海潋儿来到丈夫身前,她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细看之下,她很快明白,已经有人把她在紫溪城的动向禀告给相公知道。
真的好想打他一拳!海潋儿眯起眼睛,强忍住心底的冲动。
“霍福霍冲,你们回去覆命吧。”
“是,二少爷。”被前堡主夫人派来护送二少女乃女乃的两人立刻离去。
“我有话跟你说。”她从霍岳庭身边走过,快步走向山泉别馆的正厅。
“潋儿呀,既然想去城里逛逛,应该让我作陪才是呀,离开山泉别馆,怎么也得向我报备一声不是吗?要不以夫为天岂不成了空话?”垂着温和的眸,霍岳庭跟在妻子身后大声地说道。
“你还敢提以夫为天?”还未走到正厅,海潋儿就再也忍不住了,站在布满晚霞的院落里反问。
“有什么不能提的吗?”霍岳庭走近,与她四目相对。
“娘已经告诉我了,霍家根本就没有什么‘以夫为天’的祖训,对媳妇也没有坐如钟、站如松的要求,更没有规定媳妇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霍岳庭微笑,漫不经心的抚抚鬓发,“山下那个霍家是没有这样的祖训,可是你想想,以后我们有儿子,还会有孙子,孙子还会生下重孙,我现在定下的规矩,以后在他们身上不就成为祖训了吗?规矩这种事早定下早好。再说,你我以后是爹娘、是曾祖父母,再过几百年,还是子孙们供奉的祖先,我们怎么能不以身作则地实践这些祖训呢?”
什么?!他耍了她,竟然还如此理直气壮,丝毫没有悔意,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霍岳庭真是个臭鸡蛋!
海潋儿气到无言以对。
回来的路上她还在想,只要岳哥软言告罪,放弃可笑的做法,她定不再追究,从此跟他好商好量的过日子,毕竟她好爱岳哥,舍不得苛责他,跟他呕气。
结果呢?他竟然大言不惭,强词夺理。
气到失去理智的海潋儿,不由分说地月兑下鞋子朝霍岳庭丢过去,武功过人的霍岳庭身形微偏,轻松躲过小小绣鞋的攻击。
海潋儿见他居然还敢闪躲,拍着起伏剧烈的胸膛,牙关一咬再咬,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
说不过这只老狐狸,连打也打不过他,真是气死了!
“你说的都是什么歪理!”
“成亲之前你已经答应过我,成亲之后定会以夫为天,难道你想反悔吗?”
“是你骗我在先,我才答应的。”
“哪里有骗你,从我之后,我们家的媳妇都以夫为天,我们将会是他们的祖先,不该比他们做得更好吗?”
“你……你……”海潋儿真的快气坏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潋儿别激动,一会儿你回到房里喝口茶,仔细想想,就不会再生气。我娘那人,就爱唯恐天下不乱,她的话你甭听,只要一直以夫为天就好。”
始终冷静的霍岳庭扯起一抹笑,“夜里青睚堡有宴席,要款待大宋的七王爷,今晚我就不在山泉别馆用膳了,戌时过后我才会回来。鹊儿珠儿,伺候好二少女乃女乃。”
“奴婢遵命。”站在院子外侧的两个小婢连忙福了福身道。
“晚膳多用一点,我先走了。”迎着绚丽的斜阳,霍岳庭挥挥衣袖,乘着车马出了山泉别馆,前往青睚堡。
坐在平稳的马车上,霍岳庭手撑着头思忖着,潋儿偷跑出山泉别馆超出他的掌控,在紫溪城碰到娘亲更是最坏的状况,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即使娘教授潋儿一切驭夫的技巧和手段,他也不会退让。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潋儿,他并没有错,以后他也将继续用这种方式保护她,所以他不会道歉,也不会退让。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过段时日,等潋儿心情平复下来,她一定会再变得乖乖的,从前在庆王府的经历,还有她处处为自己着想的情况看来,他们很快就会和好如初。
霍岳庭自信满满地决定坚持到底。
青睚堡的宴席在酉时开始,前来青睚堡游玩的七王爷与霍家父子把酒言欢,酒过三巡,兴味更浓。
这场宴席有美味的佳肴、浓厚香醇的美酒,井井有条的安排,以及宾主之间的热情互动,很快的,时间已来到了戌时。
安顿好七王爷后,有些微醺的霍岳庭带着浓浓的睡意返回山泉别馆。
“潋儿,我回来了。”他来到内室,轻轻唤着埋头看书的妻子。
“相公,今晚可还顺利?”黄昏时还怒火冲天的海潋儿笑着迎过来,美丽的笑容比平时更炫目。
不生气了?霍岳庭心中暗喜。
虽然傍晚时有些不快,但此时他的妻子像往常一样伺候他梳洗,送他到床边,并且仔细地为他盖好凉被。
丙然是不气了,比预想的还乐观,晕陶陶的霍岳庭勾唇一笑。他就说嘛,他跟潋儿哪会有隔夜仇呢?他们是发生什么事都能原谅彼此的爱侣嘛!
他安心地想着,意识逐渐朦胧,正要入梦,忽地,他感到手臂传来一阵猛烈摇晃,满腔的睡意顿时转为有点清醒的头痛。
“岳哥,我以夫为天,所以想问,入眠之时,是先闭左眼还是先闭右眼呢?”
海潋儿躺在床榻内侧,娇滴滴地问。
“呃?”霍岳庭皱了皱眉。
“岳哥,你是不是嫌我烦了?是你说要以夫为天的呀,还说我们要为万子千孙做表率,我这样问难道有错吗?”海潋儿在心里冷笑,再累再苦,她也要逼他向她道歉,逼他放弃以夫为天的傻心思。
仍带着酒意的头脑失去平日的灵活,隔了好一会儿,霍岳庭才道:“两眼一起闭吧。”
“谢谢岳哥,我知道了。”
道过谢,床榻内侧没了动静,霍岳庭松了口气,揉揉微疼的额角,打算再继续睡,可就在他即将找到周公要下棋时,身侧又有动静了。
“岳哥,我想翻身,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霍岳庭猛然转醒,有气无力地道。
“多谢岳哥。”海潋儿小小的身子翻转过去,芙蓉帐内顿时又安静了。
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霍岳庭死盯着帐顶。他在等,等海潋儿再次发难,方才她转身时,他看见了她脸上不可错认的贼笑。
哼!要以这种方式对抗,他可不会输。
等啊等啊,等到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此际已是三更天了。
见海潋儿安安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且呼吸均匀的传来,想来一定是睡着了,霍岳庭的心情慢慢放松下来,意识也逐渐溃散,不到一会,他便顺利进入梦乡。
“岳哥……岳哥醒醒。”
这一次,霍岳庭被大力摇醒,整个人从床榻上弹坐起来。
“岳哥,我能去茅房吗?”海潋儿轻声地问。
清梦再次被扰,霍岳庭也没有动怒,只是挂着僵硬的笑脸,“可以,要为夫的陪你去吗?”他没有笑意的眼中,红红的血丝犹如蛛网。
“如厕这种事哪能劳烦岳哥呢,我去去就回。”
头痛欲裂,酒意翻腾的霍岳庭强忍着不适坐在床榻上,看着海潋儿去而复返,带着笑意再次钻回床榻,带笑入眠。
而他,却再也睡不着了,瞌睡虫早就被海潋儿给赶跑了!
此时,梆梆梆梆,山下的打更声预示着四更天已经到了。
“二少爷,该起身了。”门外,小七轻轻叩动门板。
“我……这就来。”
一夜无眠的霍岳庭没办法,只好坐在床上,藉着调息吐纳,暂时驱走倦意,接着起身走出房门,乘上小七备好的马车,前往青睚堡的校场。
每日此时是操练护城精兵的时间,不管再劳累、再繁忙,他与大哥都风雨无阻,亲自操练,他们都认为在战火纷飞的时局里,有强大的护城队伍才是安定的重要凭依,而且这群精锐的护城精兵全靠他和大哥两人一手带出来,若有任何折损都令人痛心。
带着眼下厚重的暗影,霍岳庭按时赶到校场与大哥会合进行操练,半个时辰之后,他跟大哥霍炎庭过了几招,以免荒废武艺,之后按照惯例,霍岳庭还给护城队的几位主事传授一招半式。
结束护城队的操练,霍岳庭满身是汗,眼下已是三伏天,自太阳初升,这座塞上城池也跟着变得燠热起来。
带着疲惫和咕噜叫的肚子,霍岳庭回到了山泉别馆,但往常飘香的珠兰香片、冰过的银耳粥不见了,屋里也没有海潋儿吩咐鹊儿和珠儿的声音,更别提以往这个时候,她早已备好浴桶等他沐浴。
“岳哥,你回来了?我很早就起身了,一直在这里候着呢。”身着白色襦裙,外罩银粉褙子的海潋儿垂着手,满脸假笑,“请问岳哥,今日的粥可以放多少颗米?用来配粥的小菜要小白菜、韭菜、苦菜、萝卜还是荠菜?岳哥除了早膳,是否还想沐浴?这沐浴的水是要烫的?还是要凉的?如果要烫的,那该有多烫?要凉的话,是不是要到冰窖里挖出陈年寒冰放在桶里?岳哥,以夫为天的我拿不定主意,请你指示。”
霍岳庭温文尔雅的脸微黑,嘴角抽搐了一下。
“岳哥?你想好了吗?”海潋儿挑眉问。
“咳,先用小碗证一碗米下锅熬粥,小菜就选萝卜跟苦菜吧,再煮点黄豆配甜酱,浴水不温不凉即可。”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这就去,岳哥稍等哟。”海潋儿调皮地对他眨眨眼,转身就往火房而去,而一背对霍岳庭,她即刻垮下一张小脸,小声咕哝,“哼,看你能撑多久!”
霍岳庭当然没有听到海潋儿的话,他叹了口气,自个儿回屋里换下汗湿的劲装,不免再次叹息。几天前,潋儿还会为他打理衣衫,为他梳理长发,可现在他却得自己亲力亲为。
换好衣裳,他找了本书就坐在桌边看起来,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他的肚子也打起鼓。
好饿,为什么早膳还没有好?
无奈之下,霍岳庭只好亲自动身前往火房,推开火房的门,发现里面冷冷清清的,炉灶里连颗火苗也没有,更别提熬煮好的粥了。
霍岳庭在里头看到了说要给他备膳的妻子,她此时正对着案上一字排开、大大小小的瓷碗发呆。
“潋儿。”他叫她。
“岳哥,呵呵,我正在找碗舀米,你说的小碗到底是哪个呢?大小好像都差不多,我都比半天了。对了,岳哥你刚选的萝卜与苦菜,我叫鹊儿去到仓房里看了看,发现我们家从来没备过这两样菜,我已经叫鹊儿下山买去了,你再等等。”海潋儿佯装苦恼,实则内心暗笑。
“潋儿,其实……”
“二少爷,堡主来问二少爷什么时候入堡?西辽商队的都赫老爷已经到了议事厅,等着跟二少爷商谈马匹换砖茶一事。”小七在火房门外禀报道。
本噜噜噜,霍岳庭的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发出空鸣声。
他还没吃早膳,可是生意上的事又不能不管。跟都赫的生意可是他一手处理的,都赫也只和他谈,所以他必须现身。
他无奈地摇摇头道:“小七,备车,我去换衣服。”
“岳哥,你要去堡里?让我替你更衣吧。”海潋儿直起身来,一双眼睛晶晶亮亮的闪烁着不明的光芒。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你继续做饭,我希望今天能吃到晚膳。”他连连摆手,退出火房。
他来到院中内侧的山泉池,舀起一桶冰冷的山泉水,洗净自己身上和脸上的汗水及尘土,再带着一身湿漉返回内室,找出绸缎软袍换上。
“二少爷,穿鞋。”小七半跪在地上,捧着鞋子给霍岳庭套上。
“嗯?这里面是什么?”他感觉到鞋里有个黏腻的东西。
小七拔下鞋,往鞋里一看,惊愕叫道,“啊!鞋里有糯米饭团。”
“换一双。”霍岳庭的头又痛了起来,不用问,肯定是潋儿的杰作。
小七找出霍岳庭所有的鞋子,看了看,为难地道:“二少爷,所有的鞋里都塞了糯米饭团!”
霍岳庭扶额头,虚弱地说,“把刚刚那双拿回来吧。”
小七又把第一双鞋拿了回来,他伸指入鞋想挖出里面的饭团,可是糯米实在太黏,根本无法清除干净。
“算了。”霍岳庭拿过鞋迳自套上,步伐怪异的走出了山泉别馆。
暑气难耐的夏日,他的鞋里像一个小炭炉,热他还能忍,只是糯米那黏腻的感觉真是……不太好受。
即将登上马车之际,一直跟在身后的小七迟疑地问:“二少爷,二少女乃女乃看起来真的很生气,二少爷要不要……”
“哼哼,这点小伎俩就想让我低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等潋儿把招数都使完了,无计可施之后,她自然就不跟我闹脾气了,毕竟闹也没用不是吗?你放心,如今这种情势,我自有对策,你就甭杞人忧天了,一会儿给我找些吃的,然后再到市集替我买双新鞋和新袜回来。”就算他眼下一圈青影,肚子也饿得咕噜叫,他仍胸有成竹。
这点小别扭,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小七明白了。”
“你甭操心,快点赶车吧。”霍岳庭不愿示弱,催着小七驱动马儿。
“是。”
饼没多久,霍岳庭踏入青睚堡内,小七则想去兰芝堂给主子找些吃的,结果脚还没跨出去,青睚堡的大总管佟伯就来到主仆两人面前。
“佟伯你来得正好,请问火房还有吃食吗?兰芝堂的早膳还有吗?”小七替主子问道。
只见佟伯不似往常流畅的点头,反而目光闪躲,隔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夫人让我候在此处,就是让我来知会二少爷一声,今日起各房各院均在住处用餐,兰芝堂往后不再备膳,若二少爷想要用膳,请回山泉别馆,青睚堡内任何人不得给二少爷吃食。”
“佟伯,可二少爷还未用……”
小七急切地说道,却被霍岳庭打断。
“小七,算了,随我去议事厅见都赫。”他扯扯僵直的嘴角,急忙赶往议事厅,都赫已久候多时,不能再拖了。
目前看来,娘和潋儿打算一起合谋对付他。哼,他早就料到娘一定会为潋儿撑腰,不过,他是不会就此让步的,因为他怕失去潋儿呀,她的仇家、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以及金国人的阴谋都逼着他不能放松,在他还没有布署好以前,潋儿必须乖乖听从他的保护和命令。
他打起精神,投入忙碌的工作。午膳时,霍炎庭看了看满面灰败的他,不由得一阵心疼,他悄悄从柜里取出一个食盒,推给霍岳庭。
“你大嫂做给我的午膳,你吃吧。”每日午时,水芙蓉人都不在堡内,为了让丈夫能吃到自己的手艺,她常会备一食盒的美味给他。
“大哥……”好感动,大哥待他真是没话说。
“快吃吧。”霍炎庭催促,生怕被别人看见他违反规定。
“好。”
霍岳庭打开食盒一看,里面有煎蛋、五花肉、鲜女敕爽口的青菜和有嚼劲的肉干,看得他饥肠辘辘。
正打算开动,一个声音突然出现——
“霍炎庭,你也想没饭吃吗?”田春光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帐房门口。
霍炎庭瞄了娘亲一眼,迟疑了一会儿就把食盒拿了回去。唉,他也是有苦衷的,娘的这把火若烧到他跟芙蓉身上就麻烦了,他只能对不起弟弟了。
“大哥——”霍岳庭哀嚎,但也只能看着霍炎庭将食盒里的东西一点不剩的吞下肚。
看到食盒见底,田春光得意的一笑,转身离开。
“好,继续看帐。”
“大哥你……”霍岳庭有苦说不出,只能继续埋首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