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曹季海的车,熊沂蓓神色苍白,不发一语。
车子发动上路,平稳的驶上冷清的马路,逐渐加速,冷寂的冬夜景致飞掠过她空洞的眼眸,她木然望着窗玻璃,倒影中的自己神情悲伤,胸口阵阵抽痛。
事实摆在眼前,是郭德民劈腿,有了美艳年轻的新欢,所以不要她,种种哄她的冠冕堂皇借口,都是粉饰的欺骗。
又怎样呢?早就分手了,得知这些不堪的真相,她更没有回头的理由,熊沂蓓拼命说服自己不要在意、不要留恋,却阻止不了眼中渐渐蓄积的伤心泪水。
曹季海稳定的操控方向盘,不时偷觑身边无声饮泣的女人,她和男友发生什么事,他大致猜得到。
他面色静然无波,内心忿忿,刚才真不该召唤二哥现身,直接赏那男人几拳就是了。他暗咒那男人,又为她不值,被那种劈腿的渣男当街糟蹋,有什么好伤心?她该庆幸早点看清那混蛋的真面目,拯救了自己的人生啊。
她却泪流满面,伤痛得好像全世界都弃她而去,录音那天对付他不是挺犀利的吗?不是知名言情小说作家吗?怎么在自己的感情里头,却这么傻?
才一周,她瘦好多,眼眶凹陷,好憔悴,被他半拖半拉地带上车,她失魂落魄地毫不反抗,连他两次问她住哪儿,她都恍惚得听而不闻。
“你住在哪儿?”他第三次轻声问。
她一震,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她迅速抹掉失态的泪,机械的报出地址。
一言过后,车内复又沉默。
他焦躁的握紧方向盘,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才恰当,他们的交情只有数小时,想出言安慰,怕交浅言深;要漠不关心,他做不到,天知道他根本无法对她伤心的模样视若无睹,但他除了将她平安送返家门,什么也做不了。
就这样放她回家吗?他今晚是送二哥的物品过来,便要去赴朋友的约会,现在却无法丢下她,想象她在这种寒冷夜晚,独自舌忝舐情伤的痛楚,无人陪伴安慰,一种沉甸甸的愁涩情绪轻扯着他胸膛,有些疼。
他再次打破沉默。“你家附近有什么卖吃的店?”瞧她这副干巴巴的模样,他猜她最近都没有好好吃饭。
虽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熊沂蓓还是报出自己熟悉的那些店。“有两家自助餐、一家麻辣锅、简餐店、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中式早餐店……”
“你最喜欢哪一家?”
“那家中式早餐店,他们的咸豆浆、萝卜糕、烧饼夹油条都很好吃。”提起她最爱的美食,她胃里却像装了铅,一点胃口也没有。
“嗯,就去那里。”
不是说要送她回家吗?熊沂蓓茫然,看着眼前男人理所当然的宣布:“我还没吃晚餐,让你请客吧。”
“我为什么要请你?”她莫名其妙。
“因为我送你回家,请一顿晚餐不为过吧?”
她又没求他送她!
她秀眉轻扬,眸中闪过一丝不忿,念在他是为她解围的“恩人”分上,硬憋住不以为然的言语。
曹季海见状,只是微微一笑,问道:“早餐店的地址?”
这家中式早餐店的生意确实不错,正值晚餐时间,店里坐了七成满,有不少人携家带眷,全家出动,也有吃惯了传统口味的老夫妻,恩爱同桌。
曹季海点了咸豆浆、萝卜糕、烧饼夹油条,全都堆在熊沂蓓面前,他饮着豆浆,嗑鲜女乃馒头配竹笋肉包。
熊沂蓓不再哭泣,情绪却依然不佳,她慢慢的进食,咸豆浆暖了肠胃,精神也好多了。
“这里真的挺好吃的。”曹季海闲话家常似的聊着。
“是啊。”她随口附和。
“这豆桨很浓,好香。”
“老板说是每天新鲜现做的,他还有跟我聊过做法。”
“喔?真不错,这里东西便宜又好吃,我食量不小,点了这么多,也才花一点钱,很划算。”
“嗯啊。”她点点头,两人就在这种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松气氛中用餐。
苞一个刚看过她大吵大闹发飙的男人,这么和平的对坐着吃烧饼喝豆浆,感觉有点奇怪,可是他的态度自然得让她尴尬不起来,他没有很八卦的追问,也没有刻意安慰她,就只是默默坐着,陪她吃晚餐。
有时,若无其事,是最好的体贴。
初次见面时不算相谈甚欢,此刻他贴心的举止,让她意外,也有点不适应,却又真实感到他带来的暖意,在心头轻轻激荡。
不过,别以为她没发现,他不断在偷看她,刚才在车上,他偷偷从后视镜打量她,现在审视的目光则频频从竹笋肉包后边飘过来,那双清亮墨眸的存在感太强了,她很难不发现。
数不清第几次被他偷瞧,她干脆抬头迎视他,直接问:“你是没看过失恋的女人吗?”
曹季海无辜的耸肩。“我是在纳闷,你和录音那天的样子差好多,要是在街上碰到你,你不开口说话,我九成九认不出来。”
尤其是那深邃无辜的双眼皮,变成下垂无神的单眼皮,整个长相也幡然一变,从梦幻美女作家变成呆滞的大婶。
“我今天没化妆。”她一语道破他感觉差异的症结。
“化妆有差这么多?”他啧啧称奇,真是长见识了。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很愚蠢?”看她素着脸,憔悴的在大马路上和前男友吵架,与鲜女敕的对手争风吃醋,想起那失控的丑态,她自己都觉可耻。
“不要擅自揣测别人的想法。”
意思是他没那么想吗?她皱眉瞧着他的淡然神情。“至少是觉得我很丑很可怜吧。”
“失恋了嘛,哪个女人还漂亮得起来。你很爱他吗?”
“现在是很恨他。”她苦笑,没察觉他语气变得低沉而试探,似乎格外在乎她的答案,她捏紧拳头,坚定道:“我想报复他!”
泪已流干,取而代之的是熊熊怒火,郭德民以为他能抱着软玉温香平安抽身,不必对他恶劣的劈腿行径负责?绝不!她不会让他好过!
他不甚热衷的问:“怎样报复?”
“我要把他劈腿的行为公诸于世!”她愤慨的拍桌。
“噢。”他笑了,镜片后的墨眸亮亮的,表情略带嘲讽。
“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了比你年轻、比你漂亮的辣妹甩了你,这就是你想要的报复?”
她一时语塞。“……当、当然不是,我是要让大家知道他负心的真面目,你知道他怎么跟我提分手的吗?他假借要接家里事业的名义,用一张机票打发我!他别想太太平平的接棒!我要把这些都说出来!”她气愤难平,只想用尽一切办法,让郭德民痛苦难过。
“嗯,郭家是纺织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媒体肯定会追逐这条新闻,说不定还会编出‘小作家无法嫁入豪门,挟怨报复’之类的报导……”他二度无谓的耸肩。“身为作家,你当然想象得到记者会怎样写,要是你想清楚后依然要这样做,我没意见。”
她再度语塞,对,怎么看都是自己会白费功夫。“可是……我不甘心!”
“可是,报复没有意义。”他冷静的指出。“报复一个已经不在乎你的人,等于告诉他,你还在乎他,你希望他以为你忘不了他吗?他可能会因此得意洋洋哦!”丨
“当然不是!可是……”她也知道这么做很不理性,对自己毫无帮助,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啊!她紧紧咬唇,感到痛苦和忿恨,那样的难以释怀。
“你可以试着这样想!”他望着她,温和的语气不再有讽刺,却流露出一抹淡得难以察觉的疼惜。“多去恨他一分钟,就是剥夺掉你让自己快乐的一分钟。恨他越久,你的快乐就相对萎缩得更多,这是个恶性循环……”
“我现在实在无法有那么豁达正面的想法。”她苦笑。
“那么,想一想你自己说过的话,总做得到吧?”
“什么话?”
“‘爱情是神圣的感情,也是两人交心的美好体验……’巴拉巴拉,就是你上节目说的那些。老实说,你大部分的歌颂,我都不认同,我只认同那些负面的形容:爱情是狭隘的、苛刻的。瞧瞧你为它变成什么样子,我更看不出它美好在哪里……”被她瞪了,他却微笑。
“但即使爱情很难捉模,劈腿的男人很可恶,你依旧可以当个美好的人,不是吗?”
她心房一撼,怔然无语,只因他最后那句话,当他暗示她是个美好的人,她气愤阴暗的情绪,彷佛都被点亮了。
为什么他的肯定,在她耳中格外有分量?
她怔然,有点迷惘,更迷惘的是,她以为他不赞同她的言论,原来他竟记得这么清楚吗?又为何他牢牢记着她的话,会教她觉得……有点高兴?
因为高兴,嘴角不自觉的弯起,却又对这莫名的感觉无措,她有点局促。“我以为你不屑我那番话呢。”
“也没到不屑的地步。”他故意斜眼睥睨她。“只是不以为然罢了。”
她笑了,此刻被他嘲弄,没有针锋相对的感觉,只有互开玩笑的轻松感,心情也好多了。“听你刚才的语气——莫非,你欣赏我吗?”
他不否认。“被我这样优秀的人欣赏,想必令你觉得备感荣幸。”
“是啊,我祖上积德,上辈子烧好香,今晚才碰到你拔刀相助。”若非他路见不平而插手,她以一对二的结局不知会有多悲惨,真的,她心怀感激。
“你这么夸我,我受宠若惊,你还是跟我呛声吧,我比较习惯。”看她双眼还红肿着,却被他逗得咬着烧饼,闷闷的笑,一抹浅笑在他唇畔舒展开来。她这模样,真孩子气。
“前几天,我跟酆畋问了你的电子信箱,写信给你,你收到了吗?”
她摇头。“我这几天都没开电脑。信里写什么?”
“我有个计划,想邀你加入。”
“什么计划?你想做生意要募资?等等,该不会是直销吧?你找我吃饭,莫非是想借机收买我当下线?”之前有个国小同学就对她用过这招,重逢的欢喜马上灰飞烟灭。她就知道,他也不是无条件陪她吃饭散心的。
她可真多疑啊,他莞尔。“我没打算做生意,也不是直销,你回去看信就是了,细节都写在信上了,好好考虑再回复我。是很有趣的事。”
“你要我请客,就是想谈这事?”她不解。“既然我只要收信就会看到,没必要特地找我说吧?”
她单纯的疑问,却触动他没有深思过的动机。
他默然把玩着豆浆空杯。
是啊,这事并不急,他是顺口提起,因为猜测她没有好好进食,便带她来填饱肚子,打着要她请客的旗帜,掩饰迂回的关心……这微妙的心思,令他不自在,避重就轻的解释。
“我怕你老是不开信箱,看不到信,提醒你一声罢了。”
“这计划有这么急啊?”她以为他急于得到她的回复。
“不,不急……”送她回家,还可称之为绅士的义举,假借请客之名的照顾,却已超过了点头之交的分际,他迷惑了,察觉到这急于保护的心思,这种巧立名目的关怀之中,似有不寻常的情感,悄悄抽长……
“你吃饱了吧?我送你回去。”他突兀道。
“呃,好。”他表情怪怪的哦,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熊沂蓓望着正好朝他们这桌走过来的老板娘。“我去结账——”
“我已经结了。”
不是要她请客吗?她迷惑地看着曹季海接过老板娘送上的外带纸包,转交给她,里头又是咸豆浆、萝卜糕、烧饼夹油条各一份,她更加一头雾水,这又是做什么?
“给我的?”
他点头。“你带回去,晚上饿了可以当宵夜。”
“我已经吃饱了。”何况,她才因为失恋瘦了点,要是嗑下这份宵夜,肯定前功尽弃。
他看穿她的推辞。“怕胖?死心吧,与其当面有菜色的林黛玉,你还是适合当一颗好气色的泡芙,比较漂亮。”他瞧瞧她不算纤细的曲线。“反正你的美貌是靠化妆品撑起来的,身材不是重点。”
她没有泡芙那么圆吧?!吼,生气欸!熊沂蓓牙痒痒的,看在他为她解围的分上,再次按捺回嘴的冲动。
同时觉得不对劲,他要她请客,为何抢先结账?听似嫌弃她胖,其实,他似乎是变相担心她消瘦憔悴的神色,她更模糊的察觉到,他是刻意带她来用餐,所以问她爱吃哪家店、爱吃哪些食物……
明白了他言不由衷的关心,她感动了,感觉到他对她的好,心窝因此暖烫着,忽然不想回家,因为回家只有自己一人,这里却有他在,她喜欢他的陪伴,乐于与他谈话,她有那么一点,恋着他的温柔……
“走吧。”曹季海起身离开,还瞄她一眼,似乎对突然发怔的她感到不解。
熊沂蓓连忙跟着起身,脸蛋微红,握拳轻轻敲了敲自己脑门。
她想到哪儿去了?她就这么不甘寂寞吗?才刚失恋,马上就在物色新对象,连伸出援手的他都能想入非非,真是犯花痴,太不长进了!她好羞愧,可是,他又为何突然对她这么好?
肯定是因为同情,还能为了什么?她在他面前失态的大骂又哭泣,惨兮兮又丑兮兮,形象彻底扫地,难道他还会为她这种“美色”所惑?那他的品味也太特别了吧。
“我就住在这条马路走到底的小小区,我自己回去就好。”走出店外,她主动提议,今晚麻烦他够多了,而被他挑引得起伏不定的心,承受不起更多的暧昧。
她望着他,诚恳道谢。“今晚,谢谢你。”
“那我走了。你自己路上小心。”他上了车,深灰房车流畅地倒出路边停车格,在她身边稍一停顿,才驶入夜色。
熊沂蓓不曾发现,隐于暗色车窗后的深邃眸光刻意停驻,将她微笑目送的神态,尽收眼底。
她悄立冬夜街头,他意外的体贴,让她的心暖得久久难以平静,却也衬得独自一人的寂寞感更加鲜明。
她踏上回家的路途,自己温暖的小窝,忽然显得好空洞,四周璀璨的霓虹似都黯淡,她孤独地走着夜路,觉得好冷清,不自禁回想和他的对话,想到他见义勇为时的神情,也想到他频频偷看她的漂亮眼睛,想得一时微笑,一时心悸,又慌忙压抑那股悸动的感觉,心里很浮躁。
是因为恢复单身的寂寞感在咬着她?还是因为感受过他的好,思慕便油然而生?
“花痴熊!不要乱想!”她警告的对自己轻嚷,还用力掐自己的脸,掐散胡思乱想,加快脚步。
而淡淡的思念,如影随形,陪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