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无言很自动的将碗盘收入厨房里去清洗,唐母本想阻止,但唐谦君却主张任她去。
“让无言帮着做些事,她比较不会感觉像个外人。”他如此告诉娘。
他希望无言能自在的住下,与他们有同为一家人的感觉,所以要求娘别把她当客人看待,以免她会因感亏欠而待不住。
唐母想想也不无道理,于是便由着无言去,母子两相伴到院子里乘凉去。
“谦儿,无言这姑娘,你是打哪捡回来的?”唐母问。
捡?这般形容虽不甚好听,但也差不多是了。
唐谦君笑了笑,对娘说着遇上无言的始末。
“原来她叫无言,就是因为她不会说话?”听完了儿子捡人的过程后,唐母问着。
“应该是吧。”无言,可以是因为不能言,也可以因为不想言,至于她是前者或后者,他并不确定。
而无言是否真是她的名?他也无法确信。
“难怪无论娘怎么跟她说话,她都是半声不吭。”唐母感慨的摇摇头又说:“她怎么看都像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孩,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
“娘,我看她并不想提,所以你就别多问了,免得勾起她的伤心处。”
唐母点点头。
“唉……她原该是个漂亮的小泵娘,若不是她颊上的伤疤……”唐母重重叹口气,心疼着她那不知从何来的丑恶伤痕。
唐谦君微微笑着——
“娘,外在的美丑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应该是个好姑娘。”
“娘也是这么想!”唐母扬起唇角笑着。
打从第一眼起,她就心疼无言这个小泵娘,虽然无言不会说话又面无表情,但不知为何的就是合她的眼缘,如果能留无言在身边……
“谦儿,无言能在这里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如果她没别的地方可去,我们家也不差她这张嘴吃饭……就不知道娘的意思如何?”
“那太好了!”唐母立刻接口,她可是求之不得呢!
见娘果然也乐于将无言留下,唐谦君释然的笑了笑,对娘提出让房的提议。
唐母也欣然同意——一点也不为即将住柴房的儿子心疼。
呵,又是“唐”字所然?唐代因贵妃而重女不重男的现象,此刻好像也出现在唐家了。
当夜,同娘亲闲聊过后的唐谦君,回房继续整理准备搬迁的东西。
待整理得差不多时,尚无倦意的他,便坐在桌案前,依着油灯看起书来。
无声无息放在他桌案上的一杯热茶惊动了他。
唐谦君回头望去——是无言。
她的动作轻声无息到令人惊讶。
“谢谢。”端起她为他沏的茶,他微微笑着对她说了声谢。
轻啜一口,唐谦君讶然发现,她所沏出来的茶真香!
明明是同一种茶叶沏出来的茶,但她所沏的茶却是甘甜顺口、沁脾漾神,一口下咽,余香久久绕喉不散,看来她十分懂得如何将普通的茶叶沏成一杯好茶。
“你这茶沏得真好。”他再饮一口,赞叹的对她说着。
无言对他的赞美未有回应,只是漠然的将视线放在他整理成篓的书本字画上。
“对了,今晚委屈你和我娘挤一挤,明天我将这间房整理出来给你住。”
她回眸看了他半晌,跟着走向竹篓,将他好不容易收好的书本一本本的拿了出来,每本都细看了书名之后才放到地上。
“想找书看?”依她的气质,既然识字,会想看看书他也不意外。
无言又回头望了他一会,跟着才点点头。
“需不需要我帮你找?”她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想看哪一本,但他的藏书全被他收成了三大竹篓,找起来有些吃力。
她很快的摇摇头,显然不希望他为她所打扰。
唐谦君抿唇一笑。
“好吧,那你自己慢慢找好了,小心别被竹篓子划伤了手。”这点比他辛苦整理的成果被她毁了还重要。
被翻乱了的书本,晚一点再重新收拾一次就行了,但若伤了她的手,别说他于心不忍,就怕娘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无言又看了他一眼,随即点点头。
回过身,唐谦君继续看他手中的书,任她无声无息的翻动那几个竹篓。
虽然无言毫无半点声息、轻得几乎让人以为不存在的动作,根本不会打扰到他读书,但不知为何的,他就是无法将心思专注于那什么“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什么“君子不重,则不威”等等的孔夫子圣言中。
脑子总是试图在她无声无息的动作中,猜想着他背后的她现在正在做什么?找到她要看的书没有?
最后,唐谦君轻声一叹,放弃手中的孔夫子圣言,回过头去寻找那不出声息、却能扰他思绪的身影。
没想到无言不知在何时,以匪夷所思的神速,将他收纳起来的书本字画全都摆放回书架上,该挂的也都挂了起来,他一阵愕然。
“无言,你在做什么?!”
无视于他的错愕,无言拿着同样为他收起的文房四宝,轻巧的放在他案头上。
“无言,你……”对上她显露出坚持的双眼时,唐谦君默然无语。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不要他为她而让出这间房。
“好吧。”端起她为他沏的茶轻啜一口,“明天我把柴房整理好给你暂住,等过一阵子,再加建一间房给你。”
无言静凝着他。
透过油灯的映照,唐谦君发现她的一双眸子竟微漾着雾蒙蒙的水光,明亮耀眼得教他胸口微窒。
她是感动的,为她的无言,而他仍能理解吧?这是唐谦君从她水漾的眼中所读出的讯息。
他扬唇淡淡笑着:“无言,你眼睛会说话的。”她虽无言,但对他来说,那眸中偶然微现的讯息并不太难解读。
闻言,无言怔怔抚着自己的眼角,像是怀疑着他所说的话。
“晚了,要不要回我娘房里休息?”他问。
她摇摇头,拿起一本书,指指他桌旁的另一张椅子。
看了她手中那本书一眼,是“刺客列传”,很少女孩儿家会想看这种书的。
唐谦君含笑点头,“无妨,你就坐那儿看吧。”
于是,她就静静的坐在他身边看着她的“刺客列传”,而他则重新看起孔夫子所说的每句圣言。
这回,她同样无声无息,虽然就坐在他的身边,可是他却能定下心来看着他的书,让孔夫子的句句圣言安安分分的进到脑子里去。
直到他感到双眼微涩,才惊觉自己已经看了许久的书了。
唐谦君抬眼望着窗外的星移,眼下该已是三更天了吧?偏头望向无言,才发现她竟然拿着书本垂首睡着了。
他真是太粗心了,竟然自顾看着书,而忘了提醒她要回娘的房里休息。
如今夜已深,总不能此刻再叫她回娘房里去,那会惊扰娘的安眠。更何况,看她睡得沉,他也不忍心唤她醒来。
唐谦君无奈的摇摇头,轻轻将她自椅上抱起。
掂着怀中轻如羽翼的重量,他不觉又无声的轻叹。
她好轻,就像她的无声无息那般,仿佛随时会烟消云散……他不由自主的稍稍收紧抱着她的双臂,怕她真会忽然在他怀中烟消云散了那般。
缓缓将她安置在他的床榻之上,提着被子轻轻为她覆着。今晚这床榻就让给她,而他,就继续看书去吧!唐谦君如此想。
但当他正准备起身时,却发现他的手忽被睡梦中的无言紧紧抓着不放。
“爹……别……别丢下我……”她哀凄断续的轻呢震住了他。
原来她真是不愿言语,而非不能言语!因为痛失至亲,造成她不愿开口说话?又是因为何种因由,让应该是家世优越的她,痛失至亲且沦落到无依无助的境地?
“爹……”抓住他的手握得更紧,不安颤动着的紧闭双眼更泌出了泪珠。
唐谦君凝眉叹息,轻柔的拂去她长睫上的泪珠,轻轻的在她耳畔低声哄着:“我不会走开,就在这里陪你,安心睡吧。”
似是听进了他的安抚,她蹙拢着的眉心缓缓松开,唇边也漾起一抹满足的微微笑意,就这样拉着他的手,重新安稳入眠。
睡梦中的她也还是会笑的……
凝视着她握着他的手,还有她那像小娃儿得到心爱东西般的满足笑容,他也不觉露出浅浅微笑。
清晨陡然醒转,唐谦君一时尚不能意识到自己为何坐在床沿睡着。
直至身上的被子落在腿上,他才回想起昨儿个夜里,无言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他只好坐在床沿,倚着床栏而睡。
如今床榻上空无一人,表示她已经起床离房了,只是她的动作未免也太轻巧了,连坐寐的他都感觉不到她起身和为他盖被的动作。
唉,她该惊动他的,坐着入睡实在不是件有趣的事。
他动了动坐了整夜、大感僵直的身子,偏头看见无言端着盆洗脸水进房来。
“无言,早。”他温煦扬笑向她打了声招呼,“昨晚睡得可好?”
无言依旧淡然无语,轻轻点了点头,跟着就盆拧着条手巾,抬腕要为他拭脸。
唐谦君有些错愕,按住她的手。
“无言,我自己来就好。”接过她手中的手巾,他望着她一副随侍在侧的模样,不觉哑然失笑。
呵,她当他是个少爷在伺候啊?这他可消受不起。
知恩图报是好,但她应该是良好的出身,怎么能忍受去伺候他人?况且他不希望她拿自己当卖身到他家的丫鬟看。
唐谦君笑望着她——
“无言,我不是带你回家来伺候我们的,而是希望你把这里当自己的家。所以自在些,行吗?”他只希望她能当他们像一家人。
无言怔然望着他半晌,跟着才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淡漠依旧,唉……他无奈的摇摇头。
看来要让她拿他们当一家人看,愿意和他们开口说话,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行。
梳洗一番后,唐谦君踏出房门,便见到桌上摆着热腾腾的白粥和几碟酱菜,而唐母则坐在桌边,开心的对着他说:
“谦儿,快来吃早饭了!你看无言多乖巧啊,一大清早,她不但将早饭准备妥当,连挑水、洗衣的活都替娘给做得妥妥当当,而且她还帮我洗脸、梳头,真是体贴的丫头啊!”
无言一早竟就做了那么多的活?唐谦君甚是讶然。
若没猜错她的出身,她原该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才是。究竟是何等人家,能将千金小姐教养得如此之蕙质兰心又巧手灵活?唐谦君真是万般好奇。
不过,无言果真当自己是丫鬟,一大早起来伺候夫人、少爷般的做法让他很难接受。
“娘,别把无言当丫鬟使唤。”他闷声提醒着。
“娘怎么可能会这么做!”唐母瞪了瞪儿子,“你这当儿子的不会懂,这就是娘所谓的女儿贴娘心!”她从前未出嫁时,也都是这般伺候娘亲的,喔喔,还是女孩儿贴心啊!
如果娘知道无言也打算帮他洗脸,应该就不会这么想了吧?唐谦君无奈的摇摇头,看着娘那喜孜孜的模样,他也不忍说破。
“无言呢?怎么不一齐来吃?”他在桌前坐下问着。
“刚才我问过她了,她只是摇摇头就走了出去。”唉,她不会说话,也不知该怎么问呢。
唐谦君对着白粥凝眉。
无言不会将自己低贬到连同桌吃饭都不敢吧?
“谦儿……”唐母忽然欲言又止的盯着他看。
他扬眉回望着娘亲,“娘?怎么了?”
“不……没什么,吃粥吧。”唐母浅浅一笑,迳自低头吃着早饭。
唐谦君沉思了会,跟着说:“娘,今儿个我就不出去摆摊了,待会去街上抓两帖药,回来再帮无言整理柴房。”
“咦?帮她整理柴房?!你不是说要让出你的房给她住?”
“娘,是无言不肯。”不是他胆敢亏待她。
唐谦君无奈的又笑着说:“她的性子应该挺倔,只有依她了。”
唐母又是那种若有所思的眼光看他。
“娘,又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要不娘怎么老拿怪怪的眼神看他?
“不,不是……只是无言不会说话,你怎么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他淡然一笑,“她的想法全写在眼底。”
是吗?她怎么都看不出来?唐母瞪眼。
“还有,她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愿意说话。”
“呃?”唐母盯着儿子,“你怎么知道?她告诉你了?”
他摇摇头。
“昨儿个夜里,我听见她说梦话。”
唐母愣了下,跟着仿佛是挣扎了许久才开口:“谦儿,昨夜……”
唐谦君没听见娘亲说些什么,只注意到门外无言背着捆木柴远远走回的身影。
她还跑去砍柴?!
天啊!罢才跟她说的话,她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吗?
唐谦君陡然起身,快步的迎向她。
“无言,砍柴不是姑娘家该做的事!”接过她重负在背上的柴火,他凝眉看着她额上的汗水,想也没多想,就以衣袖替她边拭着边说:
“你想帮忙娘分担点事做是可以,但我说过别把自己当丫鬟,什么活都要一手包!以后挑水、砍柴的那些重活你别管,让我来就行了。”
无言静静的望着他,依旧无言无应,但眼中却有一丝微亮一闪即逝。
苞着出来的唐母,将一切看在眼里,不觉扬唇淡笑着。
从没发现,她的儿子也会比她还啰嗦呢!
此后,无言在唐家住下,而这一住,不知不觉就过了半年。
虽然唐谦君阻止过,但她却依然一手包办了家中所有一切杂务,而且她的动作实在是迅速到令人咋舌,总能在唐家母子起床前,就已经将所有事物都打理得妥妥贴贴,让他们想阻止也来不及。
既然争快、赶早,唐家母子谁也比不上她,久而久之,也就只能由着她去了。
唐谦君依然每天上街摆摊子,赚取一家人的生活所需;而无言也会绣些精巧的荷苞、绣鞋等交给他拿上街去卖。
因她的绣工十分精巧,总能换得不错的价钱,因此,收容了她,唐家的生活非但没有因而更困顿,反倒过得比以前轻松自在许多。
唯一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她眼神表情虽不再空洞,与唐家母子的互动也不再感到有所隔阂,但却淡漠如昔,仍是无言。
尽避如此,唐母对她的喜爱却是一天渐深过一天,早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在看待,只不过由于猜不透无言心中所想,就深怕她哪天会突然想要离开。
好不容易家中有个女孩儿相伴,如果哪天无言说要离开,教唐母怎舍得?
但就算无言不主动离开,唐家也不可能硬留着她一辈子,万一她想嫁人,那还不是得离开这个家?
咦?嫁人……有办法!
“谦儿……你觉得无言这个丫头如何?”又是一个晚饭过后,母子促膝坐于屋前台阶上的谈心夜晚,唐母突然严肃的开口。
没料到娘会有此一问,他微愕。
“很好啊,娘为什么这么问?”看着娘一脸的凝肃,他不禁认真回想:除了阻止不了她做粗活外,自己是否还有亏待无言之处?
不能怪他如是想,现在无言在娘心中的地位,可远远高过他这个亲生儿子呢!
“那……你嫌不嫌弃她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女,脸上又有难看的伤疤?”
他哑然失笑,“娘,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家也是一穷二白,凭什么嫌弃她是个孤女?更何况无言的蕙质兰心你也看在眼里,不是比她外貌好不好看还要来得重要?”
娘在想些什么?不会都疼无言疼了大半年,才忽然对她有所微言吧?
不过,若说娘对无言会有微言,打死他也不相信。
唐谦君笑着摇摇头,端起无言为他们娘儿俩沏的清茶啜饮了口。
无言做得太多,他总觉得不以为然,独独对她所沏的茶没有异议,始终是好喝得教他再也喝不入口他人所沏的茶了。
唉,万一哪天无言不帮他沏茶了,他不知道会不会渴死,还是只能喝白开水就罢了?
“既然如此,你何不正式娶她过门?”
“娶?!”唐谦君一愣,手中的茶水差点倒了出来。
“娘……你这是说到哪去了!”
“娘说的不对吗?”唐母瞪着儿子,“无言一个姑娘家,在我们家名不正、言不顺的一住就是大半年,如果你不娶她,还有谁敢要她?”
虽说唐家还有她这个老母亲在,尚不致孤男寡女共处一个屋檐下,但屯子里的人都在猜测无言是不是他们唐家未来的媳妇,难道她这个宝贝儿子会不知道?但唐谦君还真是不知道。
因为屯子里的人除了唐母之外,大家都认为风雅翩翩的唐谦君配上那个不会言语、又满面恶疤的小泵娘实在太可惜了,因此都有志一同的不想让流言造成既定事实。
所以,不曾有任何流言揣测传进唐谦君耳里去。
“娘……怎么会名不正、言不顺呢?你不是当她像咱们唐家的义女,而我就像她大哥,哪会有人误会些什么!”他无力的说着。
王大叔前些日子还洋洋得意的笑说,他替娘送了个乖巧的女儿呢。
“那是你这么想,别人可不见得这么认为。”唐母白了儿子一眼,“别以为娘不知道,无言经常在你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夜呢。”
“娘……”他按着开始发疼的额际,“无言是在我房里看书,你可别胡猜乱想,那会坏了她清誉的。”
虽然她每回都会看到睡着,又往往为梦魇所缠,总拉着他的手才能安睡整夜……但他可不曾越矩啊。
“你也知道娘会胡猜乱想,那别人当然猜想得更厉害了!”
“那我往后别让无言留在我房里看书,这总成了吧?”他哭笑不得的说。
“说了半天,你就是不想娶无言!”唐母强力指控,让唐谦君备感无力。
娘可是想他成亲想疯了?还是怕无言终得出嫁,身边又少了个伴,所以才一石二鸟的直接往他身上套?
娘来这么一招,他倒是无所谓,但却觉得这对无言很不公平。“难道她很惹你讨厌,还是你觉得她配不上你?”
天啊!这又是说到哪去了?这罪名可真是莫须有啊。
“娘,我不是这么想的……”他讪然苦笑。
“那你是怎么想?”
怎么想?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些事!
说他讨厌无言吗?
当然不!若讨厌她,当初怎会带她回家,又收留她在家里住上大半年。
觉得她配不上他吗?当然他也不曾这么想过。
诚如他所说过,他们唐家是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家,而无言除了什么粗工细活都会教人惊讶之外,无论是举止、仪态,怎么看都像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
所以,若真要说起来,他才是配不上她呢。
对无言,他是关心她的。
但他认为那只是心疼她的失亲和无依,希望能给她多一些温馨的关怀,让她早些抛开不愉快的过去,愿意开口说话,重拾笑颜罢了。
那只是一种兄长对妹妹的关心……吧?
“我当她像是自己的妹妹。”他这么说着。
“妹妹?”唐母不以为然的哼了声,“可没听说过哪个当哥哥的,会见妹妹心情不好,不肯吃饭,就连自己也吃不下饭;也没听说过哪个当哥哥的,会因为妹妹受了点小小的伤,就急得分不出轻重,冲了就往街上找大夫!”
儿子这半年来的心都挂在哪儿,她这个当娘的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她这个蠢儿子竟然自己都没发现,亏他还有状元之才呢!
唐谦君怔然哑口。
他对无言的那种关切,不算是兄妹之情吗?
必心她、照顾她,为她感到心疼与惊惶,他总以为是理所当然,因为他早将她当成是自己家人那般啊……
“你如果只把无言当妹妹看,那娘赶明儿就找媒婆帮她说亲,以免她的名声被你搞坏了!”唐母一棒接一锤的往那不开窍的儿子心头敲。
帮无言说亲?!娘怎么舍得!
就算娘舍得,但以无言依旧封闭的性子,若嫁出门去,能找到懂她、了解她、又爱护她的人家吗?难,很难!
“娘,这不太好吧?”不知曾受过何种伤害的无言,实在不能再受到任何伤害了,关于这点,娘会不明白吗?
“怎么?自己不愿意娶,却也不想她嫁给别人?”
“不,不是……”不待他将话说完,唐母又咄咄逼人的紧跟着问:“不是?是你不是不愿意娶,或不是不愿意她嫁别人?”
天!他已经被娘问得晕头转向,不知该从哪边先回答起!
他的确不希望将无言嫁出去,但那不是私心,而是怕她得不到最好的照顾,他也不是不愿意娶无言,而是婚姻这种事,需要的是两情相悦。
无言与他,算是两情相悦吗?
也许娘说得对,他对无言的关怀远远超过兄妹的情谊,只要能让她不受任何伤害,就算要他照顾她一辈子,他也绝对心甘情愿,但……这算不算男女之情?他真的不太明白。
而无言呢?她又是如何看待他们之间?不过,他只知道,若无言愿意,他会毫不犹豫的娶她过门就是了。
唐谦君抬眸望向娘亲,“娘……问过她的意思了吗?”
“我是大约提过,说是咱们家无长物,很难为你娶房妻、生个孩子,又你是唐家单传,怕我不能亲见香火延续之类的……”
这叫提过吗?
他无奈的瞥着娘,“那么她做何反应?”
“反应?”唐母吊吊眼,无言那没反应的反应向来只有儿子才看得懂!
看来无言是无所反应了。
唐谦君轻叹一声,“娘,依我看无言没那个意思,你这么一头热,会教她为难的。”他不希望无言为报答唐家的收容之恩,而勉强自己下嫁于他。
“那可不见得!”唐母自信满满的又说:“无言肯定也是对你有意的,否则她不会总烧些你爱吃的饭菜、沏的都是合你口味的清茶,还经常在夜里陪着你读书。”那种女儿家为心仪对象特别的细微动作,她年轻时也曾经有过呢。
是吗?唐谦君怔怔的看着手中的茶沉吟了半晌,跟着他深吸了口气。
“娘,我会找时间问问她的意思,但如果她没有这个意愿,你就从此别再提,以免她心里不好过,到时连这个家都待不下去……”他倒不似娘亲那般的有信心,只因无言的眼底有太多复杂难解的愁绪,横亘在她和所有人之间。
总之,不管无言是不是愿嫁他,能让她留在有人了解她、照顾她的地方才是最重要的。
“娘知道的!”唐母拍拍裙摆起身,进屋前,又回头对他说:“不过无言若真不愿意,那你可得赶快另找对象,娘老了,真的很怕看不到孙子出世……”
唐谦君坐在原地,无意识的转动着手中茶杯,兀自怔忡出神。
忽然,一件外袍无声无息的加在他身上。
是无言,他不需回头也知道。
懊不该现在探问她的意愿……
他缓吸了口气,没回头的淡淡说着:“无言,你坐下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无言似是犹豫了一会,才静静的坐到他身边的台阶上。
偏头看着垂首无言的她,半晌不知该将话从何说起,他轻轻叹了口气,将视线从手中的茶杯上收回。
还是过一阵子再说吧,等他自个儿理出个头绪……
默然了许久,无言依然静静无言的坐在他身边,也没对他说要说话,却又沉默不语而有任何反应。
她真的打算终身无言了吗?
唐谦君又叹口气,淡淡的对她说:“我知道你会说话,只是不愿意说。”
她身子震了震,仍未抬头。
“无论你有什么样的过去,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会追问,只是我希望你能忘掉过去的任何痛苦,开开心心的过属于你自己的生活。”
他瞥向她,“所以……试着开口说些话吧。”
她掀了掀唇,最终还是没发出半点声音。
唐谦君又轻叹一声,跟着给她浅浅一笑——
“不急,今天不说没关系,但我希望终有一天,你会愿意开口跟我说话。”
她默默取饼他手中的杯子,倒掉已凉了的茶,跟着又将壶里尚有余温的茶斟满,重新递回给他。
唐谦君怔望着手中的温茶,感受着披在身上外袍的温暖,这就是娘所说的,她对他亦是有情的表现?他并不确定,但只知道……
“这个家有你在……真的很好。”他心中所感不觉月兑口而出。
无言口中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跟着拿着茶壶缓缓起身。
身边陡然一空,让唐谦君有种顿失所依的怅然……突有所悟的,他心头猛然一震!
他怎么会以为向来都是他在照顾着无言?除了给她一个挡风避雨的地方之外,他又为她做了什么?
反倒是无言,总适时的为他端汤送茶,默默的为他打点一切,静静的陪他读书闲坐,让他早已习惯身边有她的相陪,无法想像身边没她的日子。
分明是自己依赖着无言如此之久而不自知,却以怕她受到伤害而做为不想让她嫁人的可笑理由?看来他错了……
若不是娘的那一席话,他真的没发现到自己对无言的依恋竟是如此之深!这种依恋……就是男女之情?
而无言为他所做的一切……也该是有情于他的吧?
“无言……”他唤住她,赶在她进屋之前。
无言顿住脚步,回首望他。
“你……愿意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吗?”他凭着一股冲动开口。
她陡然一震,怔然立在原地默然了许久、许久,没进屋里去,也没坐回他身边。
唐谦君深吸了口气又说:“我的意思是……”
“不。”简短的一个字自无言口中逸出,打断了他的话。
他讶然回首,只见她快步往屋里走去。
不?没想到她对他开口的第一个字竟是个——不?
无言果真对他无那份情意,看来是娘和他自作多情了!唐谦君苦笑了笑,仰首喝尽手中的温茶。
虽然无言所沏的茶水失了热度也依然甘甜,但……他却感到苦涩难当。
而这抹苦涩留在他喉头,梗住他胸口,随着他往后的日子里,一日比一日还要苦,一日比一日还要涩。
因为,就在隔日——无言走了。
就像她来时无言的那般,去时也无语,只在他房里的案上留下六个字——
水空流,几时休?她……真无情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