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喝水。”
“娘,果子甜,娘吃。”
“娘,不生病,囡囡乖乖。”
“娘……”
童歆巧在半梦半醒之间总是不时听见一个软女敕的声音在她耳边响着,偶尔伴随着蝶翼般的轻触,落在她脸上、唇上、身上和手上。
她一直在作梦,梦到许多过往的事,但大多时候是断断续续地在作一个梦。
在梦中,有一个比她还要悲惨可怜的女人,从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从呱呱坠地那一刻、确定性别之后就注定了她悲苦的一生。
小泵娘长得眉清目秀,五官柔美,若是好好养大肯定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投错了胎,因身为女女圭女圭,自小便爹不疼娘不爱,家人上自爷女乃,下自兄弟,不是把她当成空气,就是把她当丫鬟使唤,呼来喝去的,甚至在她十四岁那年,娘亲为了二哥要娶亲的聘金,将她以十两银子的价码卖给一个近三十岁的老男人做填房。
可怜的小泵娘出嫁后的生活并未变好,只是从这个火坑跳到另外一个火坑。
小泵娘的婆婆是个老寡妇,不仅尖酸刻薄,还会动手动脚的打骂儿媳妇。
因为年纪还小,对自己身体状况懵懵懂懂的小泵娘在怀了头胎两个月之后,被恶婆婆凌虐到流产,失去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
正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老寡妇的儿子也不是个好?货,媳妇被自家亲娘折磨得流产后,从来没一丝心疼或慰问安抚,照样过他百无一用是书生的爽日子,有事没事就抱着书册、躺在榻上作着中举为官后升官发财的白日梦。
小泵娘流产后三个月,受损的身子都还没养好就又再度受孕,因妊娠反应明显,加上老寡妇上回已亲手扼杀了一个亲孙,良心有些许不安,这回得知儿媳怀孕后也没敢太过折腾,终于让小泵娘顺利生下月复中的孩儿,只是这个孩子跟她娘一样的悲惨,投错了胎,生作了女儿身。
之后母女俩在家里过的日子几乎可用水深火热来形容,永远吃不饱、穿不暖,永远有着做不完的事和挨不完的打与骂。
这也就罢了,最可怜又可悲的是,小泵娘生女儿时身子受了损,又没适当的休养与进补,因此接连三年肚子都未再有动静,母女俩最终被那对无良的母子以生不出儿子为由休离,直接扫地出门。
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泵娘牵着一个不满四岁的小女娃,母女俩面黄肌廋、瘦骨嶙峋,举步维艰的走回娘家投靠,却被冷漠薄情的娘家人拒于门外。
好不容易为快饿昏的女儿向她的姥爷、姥姥讨要到一碗米汤来充饥,碗里的米汤却是清淡如水,颗粒不见。
看着手上端着的那碗清淡如水的米汤,不满二十岁的小泵娘难受得泪流满面。
她不懂爹娘与兄嫂怎能寡情凉薄至此,她不是他们的女儿与妹妹吗?她的女儿不是他们的外孙女与外甥女吗?
就连给孩子喝一碗粥,他们都如此舍不得吗?
不提别的,就提她出嫁之前待在家里任劳任怨了十四年,以及当年将她卖嫁所得的那十两银子,这两样加起来,难道连一碗粥都不值?
生平第一次,小泵娘对娘家的亲人们萌生了恨意。
“你们真的是我的亲爹、亲娘吗?我真的是你们亲生的吗?为什么求你们施舍一碗粥给我快要饿死的女儿、你们的亲外孙女吃,你们都如此吝啬、不乐意,还端了一碗水过来糊弄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母女俩,你们于心何忍?”她站在娘家门前哭着呐喊道。
“我在家时,任劳任怨服侍大家十四年,什么活都做、什么苦都吃,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只因为我是你们的女儿、你们的妹妹,咱们是一家人,所以我认了,就连你们为了十两银子把我卖了,我都没怨过你们。
“但你们怎么能够如此冷血无情,我只是想跟你们讨要一碗粥,一碗可以救我女儿、救你们亲外孙女不被活活饿死的粥而己,你们都不让不给。你们怎能如此残忍无情?”她声泪俱下的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心痛得不能自己。
“号什么啊?你老娘我可还没死,用不着你现在给我哭坟,我是造了什么孽啊,生了你这么一个赔钱货、不孝女,你给我滚,免得把我给气死!”小泵娘的娘说。
“二丫你走吧,不要再到这里来气咱娘了,如果娘真被你气出个好歹,别怪大哥翻脸无情。”小泵娘的大哥说。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好是歹、是死是活都是你自找的。”小泵娘的爹说。
“爹说的没错,小泵若是好好的做人家的媳妇,又怎会让婆家休离,回来丢咱们老童家的脸呢?我现在庆幸我生的都是小子,要不然小泵这脸一丢,咱们老童家以后的闰女要怎么嫁人?可能倒贴银两都嫁不出去喔。”小泵娘的大嫂说。
“丧门星,你就是个丧门星!被夫家休了还不知羞,不找个地方躲起来,还跑到这里来触咱们老童家的霉头。
老天爷啊,祢怎么这么不长眼,我到底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一个孽种来祸害童家啊,呜呜……我怎么会这么命苦啊?”小泵娘的娘一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哭喊着,看向她的目光满是恨意。
“二丫你还不走,真想气死咱们娘不成?”小泵娘的二哥说话了,而站在二哥旁边的二嫂则抱着孩子,扬着嘴角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这就是小泵娘的娘家、她的亲人,以及她在这世上的所有依靠。
真的是太可笑了,看着梦中小泵娘的遭遇,童歆巧突然觉得自己身为孤儿也不是太坏的事,至少不必担心会有这么冷血无情的亲人,更不必经历被至亲伤害的痛楚。
被伤得痛彻心扉的小泵娘不确定是为了要让自己彻底死心,亦或是还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在离去前又开口问了那些血浓于水的亲人们最后一个问题,她说:“你们还认不认我是童家的女儿?”
一时之间无人应声,直到小泵娘的二嫂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对她二哥道:“你说小泵被休,那李家会不会跑来讨回当初给咱们的聘金啊?”
此话一出,小泵娘的娘脸色丕变,当场就大声喊了起来,“你还不给我滚,你这个丧门星,就当我从没生过你这个孽种,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啊!你还不走?老大,去拿扫帚来,把这个丧门星给我扫得远远的,免得咱们一家都被她沾染了秽气,快点去。”
小泵娘的大哥闻言,点了点头,立即转身去拿扫帚,其他人则是冷眼旁观,连一句没劝阻的话都没有说。
扫帚很快被拿来了,童母林氏迫不及待地将扫帚从儿子手上抢过来,没有一丝犹豫或不忍,直接朝小泵娘身上招呼过去,一次又一次的打得毫不手软。
小泵娘却不懂得抵抗,只能将瘦小的女儿紧紧护在怀中保护着。
被了!童歆巧怒喊道。真是看不下去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冷血无情的母亲?不是都说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吗?从眼前这事来看,那句话根本就是个屁!
“我就不信这样你还不走!”林氏拄着扫帚、喘着气瞪向小泵娘,由此可见她刚才打人有多用力。
“你真的是我娘吗?你们真的是我的亲人吗?”
“你这个带衰的丧门星、讨债鬼,还不滚?当初生下你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把你给掐死,省得你现在还来祸害家人!”林氏满怀怨恨的说着,话落,再度举起扫帚来挥打。
终于,骆驼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
“我走!”小泵娘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挥开不断打在身上的扫帚大声叫道。
抹去脸上的泪水,不再多看童家人一眼,转而面向闻声前来看热闹的村民们,朝他们深深一鞠躬,绝然道:“各位望山村的大叔大婶、大哥大嫂们,眼前这一切你们都看到、听到了,我童二丫今日请大伙为我做证,从今以后,我童二丫不再是望山村童家的女儿,今后生也好,死也罢,都与望山村童家无关,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恩断义绝!”
说完,她抱起早已饿到走不动的女儿头也不回地离开。
来时带着希望,走时却面若死灰、凄苦绝望。天下之大,竟无她们母女俩的容身之处,她想哭,但泪早已流干……
抱着女儿,童二丫漫无目的的往前走,几度踉跄摔倒又挣扎爬起,女儿已饿晕在她怀里,连她几度跌倒不小心摔到怀中的孩子,孩子都毫无反应。
难道是——死了?
突然其来的念头吓得童二丫登时跌坐在地上,颤抖着伸手去探女儿鼻端的气息,虽然气息微弱,但确实还有气,女儿还有呼吸,没有死!
童二丫瞬间松了口气,却忍不住抱着女儿伤心欲绝地哭了起来,“呜……”
她知道即便女儿现在还有气,可是以她们母女俩现今的处境,她的女儿还能活多久?一天还是两天?
她抱着女儿哭了许久才终于抬起头来,挣扎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眼前雾蒙蒙,前方路茫茫,何处才是她们母女俩的栖身之地?何处才是她们母女俩的归处?也许只有死吧。
她眨了眨眼,眼前雾散,路现,却是一条绝路,一条不管她想不想走,都终将要走、要归去的路。
也罢,活着也是挨饿受苦、无家可归、无人在乎,还不如陪女儿一起离开,一了百了。
她面无表情的张目四顾,确认出自己的所在位置后,她抱着女儿左转而行,一步步朝记忆中的溪流而去。
她从七岁开始便负责洗全家人的衣服,整整洗了七年,对那条溪流的深浅与湍急处比任何人都明了,自然也知道哪段溪流鲜少人出没,哪段流域最适合做她们母女俩在这世上最后的归宿。
因为鲜少人出没,路未开,并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