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桂福万万没想到自己“我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远走他方,与君不见的计划,只维持了短短一个晚上和一个早晨就被打碎成渣渣。
她神情忧郁沉沉地坐在熟悉的亭子里,水畔的游鱼时不时翻腾起涟漪,那激起的泡泡转眼消失得不见影……
蔡桂福觉得自己就跟那些鱼一样。
再怎么欢月兑蹦跳,最终还是得落回水里。
她低着头,心口闷塞得万分难受,又有掩不住的难堪与内疚。
——明明可以理直气壮地气恼他凭什么派人跟监她?明明她和他男未婚女未嫁,她都立好字据把偌大的一份安栗事业全留给他了,她应该半点也不欠他什么才对。
可蔡桂福内心深处真切明白,她其实真的亏欠他太多太多……
她仰头望着亭子上空的木雕纹路,努力眨去满眼刺痛的灼热泪意,脸上一片仓皇茫然。
直到那个高大熟悉的身影来到她跟前——
“……对不起。”她不敢看他,除了羞愧,更唯恐只要一对上他的眼神,自己就会情绪溃堤,泪崩难止了。
飞白在她对面膝坐了下来,大手轻轻地抚过她淡淡暗青、泪光洼然的眼角下方,低声道:“乖,别怕,我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求,你日后只管安心凭着你自己的心意行事,我万事都由着你……只别再避着我,让我不得见着你一面……这样就好。”
蔡桂福听他温柔得近乎恳求的话,心都要碎了,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纷纷滚落,“飞大人你……你别这样……都是我不好,是我没心肝,我……”
他深邃眸里满满是痛楚的怜惜,大手颤抖着忙要拭去她那像是流也流不尽的泪珠,沙哑急道:“别、别哭,你很好,是我不够心胸宽阔,我太固执己见,明明都说了不逼你的,却还是——让你难受了。”
她哭得不能自已,作梦都没想过自己哪里来这么天大的福分,能够得这么一个嵚崎磊落、刚毅果敢又情深真挚的伟男子来爱?
她一身都是缺点,自私又小气,又有现代人这样那样爱防备爱算计的坏习性,她、她根本就不值得他把自己低到尘埃底的爱她。
刹那间,蔡桂福所有的害怕担忧、顾虑仿徨和咬牙撑住的抗拒,都开始摇摇欲坠……
——阿福,你这个胆小表,你真的要为了一个可能穿越回家的疑虑,拒绝了有可能是这一生唯一一次能拥有真爱的机会吗?
——蔡桂福,你舍得他吗?
“我……”她哭得直抽气。
那一句“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选”还在唇齿间,忽然有个高昂的嗓音在亭子外气势汹汹地响起——
“圣旨到!”
飞白眸光凛冽瞥去,蔡桂福则是茫然地望向不知何时在亭子外的那几个侍人,领头衔旨的是神情冷冰冰盯着她的公公。
飞白心没来由沉了沉,他迅速收敛心神,紧紧握住了因为慌乱而小手冰凉的蔡桂福,“莫怕,一切有我。”
她仰头望着他,狂跳不安的心顷刻间就稳稳安定了下来,乖乖地点点头。
待他二人跪下听旨时,伢大监看着他们一高大一娇小十指交缠的模样,只觉得一口老痰堵在喉头,眼角抽搐了下,心下忽感不妙——
等等,现在这是什么画风?
伢大监忽然有种难道自家主公和自己就要枉作小人了的荒谬感。
但是,管他的呢,正所谓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今日这番处置和动静,主公已经可算是看在飞白统领的面子上了。
况且就算飞白统领为了情之一字,自愿百般委屈,也得看主公和众兄弟舍不舍得、肯不肯呢!
这阿福姑子太也不是好歹,是拿他们北齐大好男儿当碟瓜子儿,想嗑就嗑,不想嗑就呸远远了是吧?
“奉天承运,帝皇诏曰:今有护国大巫来禀,东方天星自化外而来,身带煞气,扰尔北齐,人心浮动,荡荡不安,此星行事狂悖,祟乱朝廷重臣,致使上下不和,令乃不行,视我北齐皇权帝威于无物,孤闻之大怒也,谕令立时捉拿此星附身之蔡氏桂福,命大巫于正午阳盛之刻开坛,驱除此星戾气,并拘于阴山天坛之上七日七夜,直待清明恢复,旁人不得阻拦,违旨者,孤一律当诛不误!钦此,谢恩。”
就在蔡桂福还听得一头雾水茫茫然的当儿,飞白已经脸色大变,猛然起身,神情严峻冷冽得令人心惊。
“伢大监,这旨,恕飞白不能遵!”他将蔡桂福护在身后,极力稳住心神,沉声道:“蒙主公爱重,飞白甚是惭愧,然此事缘由从来牵扯不到旁人,请大监容许暂且在此一等,待飞白进宫求主公收回成命——”
“飞白统领,这是圣旨。”伢大监一脸正气凛然。
飞白眼神危险了起来——
“飞大人。”蔡桂福拉拉他的袖子,望着他赤红不甘的鹰眸,小小声地道:“我领旨。”
皇帝因为宠信爱重他,所以才见不得他被自己这样折腾,所以她被关、被惩罚也是应该的。
她反倒感谢皇帝让她有这个机会赎点罪,心里也能好过一些些……
“阿福!”他心下大痛。
“飞大人,对不起,我一直叫你伤心了,这是我该领受的惩罚,你万万别再为我抗命。”她眼角噙泪,痴痴地凝望着他,随即恭恭敬敬地对着圣旨磕下头去:“民女蔡桂福领旨,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飞白眼神满满痛楚,心疼得几乎无法言语。
伢大监哼了声,表情总算好看些,可是在接触到飞白凌厉如寒冰的眼神时,不自禁打了个哆嗉,缩了缩脖子。
统领大人,奴下只是个路过打酱醋油的啊啊啊啊!
“阿福,你别怕,自此刻起我不会离开你半步。”飞白低眸,轻抚她的头,低声道:“直到你安全无恙为止。”
“嗯。”她鼻音浓重,乖巧柔顺地点点头。
伢大监清了清喉咙,迫不及待地高声一喊:“请大巫,开坛!”
就在此时,满头银发,身穿白色大袍,赤着脚,仙气飘飘的俊美大巫缓缓踏来……
飞白鹰眸微眯,警告威胁之色深深。
蔡桂福心口则是莫名重重一撞,有种似曾相识的恍神感渐渐爬升而上……
大巫对着她微微一笑,笑得她心头发颤,薄唇轻启,嗓音清朗悠远如自九天袅袅而临——
“也是时候了。”
现场人等均是一楞,一脸不明所以。
飞白敏锐如狼的感知刹那间警钟大作,他伸手就要将蔡桂福紧揽入怀,不愿让半分危险逼近!
大巫已是大袖一挥,修长如玉的腕上铜铃子如吟如诵、如梦如幻地悠悠响彻云霄……
“来处当来,归处当归,千年一梦,过眼云烟,叱!”
一瞬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漫天晴空陡然乌云密布隐隐雷鸣……众人皆惊呆了,骇然地看着这一幕。
“住手!”飞白脸色惨白,暴喝一声,身形乍起,便要斩断大巫这骇人的施法!
伢大监更是面色发青,险些吓瘫在地——大巫大巫,主公只是请您来吓吓人,没、没有要玩这么大啊!
可饶是飞白有一身盖世武功,又是在惊怒万分之下,倾雷霆之势劈天盖地暴袭而去,依然在电光石火间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重重高山巨石拦阻住了——
蔡桂福不敢置信地仰头,望着在那沉沉乌云卷动间隐隐浮现的巨大漩涡……
她、她是眼花了吗?
雾气蒙蒙的漩涡中,里头的景致逐渐变得清晰……
101大楼……一列熟悉急驰而过的白底蓝条捷运车身……经过松山机场……
美丽华摩天轮……
她激动得无法自已,含着狂喜的眼泪,着魔般地慢慢往前走,往那个不断吸引着她的大漩涡方向走去……
所有的人都看傻了,屏气凝神,敬畏又恐惧地望着大漩涡中那稀奇古怪、光怪陆离的景象。
“我能回去了,”她满心满脑都是自己的阿爸、闺密、同事、电视甚至是肯德基……所有所有她熟悉而想念的一切,她如梦呓般喜极而泣地喃喃,“我该回家了……”
飞白目訾欲裂,震惊、狂怒、痛苦得几乎肝胆俱碎——
可是无论他怎么拚着全身力量如何冲撞,在自己和她之间那堵无形的天堑中打出一记又一记足可裂山碎石的掌劲,却怎么也击不溃那该死的重重阻隔!
眼看着蔡桂福逐渐走近那已经扩大到她跟前的巨大漩涡,只要再跨一步,她就会永远消失在他眼前,消失在他生命中——
“阿福回来!”飞白大恸,霎时血气翻涌、经脉大乱,悲伤而绝望地大吼一声。
求你,别走……
蔡桂福耳际一轰,她这才像是惊醒了般地怔怔回过头来,隔着仿佛变得镜花水月般模糊的视线中,却依然能清楚无比地看见口溢鲜血、满眼哀楚凄怆的他。
飞大人。
“要到站了。”大巫眼神悲悯,声音却清冷空灵如空谷回音。
耳熟的捷运到站铃声又在她耳边响起,这思念的铃声此刻听来却分外刺耳……
——到站了,阿福该下车了。
脑际声音不断提醒催促,可她脚下却无法再移动半寸。
……怎么办?她该怎么选?她该怎么办?
“阿福,回来。”飞白的嗓音已不再撕心裂肺,却是低微破碎绝望得让她整颗心剧烈疼痛起来。
飞大人……别伤心……
——阿福,再也不要让飞大人伤心了!
一念起,顷刻间竟是神奇地狂风飞沙止息,阴郁沉沉的苍穹云散天开——
蔡桂福回头看了像海市蜃楼般逐渐淡去的二十一世纪台北……恍惚间好似看到了在田里的阿爸抬头对她慈爱地一笑,露出了晒黑老脸上的大白牙……
——阿爸,您放心,我在这里很好,您在那里也要身体勇壮老康健,不孝女阿福永远想您,爱您。
她落下泪来,随后毅然决然地转身,直直飞扑进那个痴痴望着自己的高大身影怀里——
“飞大人,我回来了,我选择了我的心和宿命,以后都不会再走了。”她把脸深深埋在他强壮温暖的胸膛里,哽咽含泪地笑了,却字字郑重宣誓。
以千年跨越,立海誓山盟,谛结鸳谱。
“阿福……”飞白狂喜得不敢置信,却是紧紧地、紧紧地搂抱着她,便是生生死死,也再不能教他放手了。
众人震惊之色尚未褪去,却不约而同被这一幕深深感动了。
伢大监偷偷的擦眼泪,还以为没人看见。
大巫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满意地颔了下首,随即又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飘然而去了。
——神鬼莫测法力高深的人就是有本钱任性,科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