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桂杰醒来,浑身剧痛,手臂沉重得他完全抬不起来,最多只能动动指头。
仓库起火,里面困了几个人,怎么印象中好像有个女的?曾几何时药坊里有女伙计或女学徒了?
这事必有蹊跷。
他眼珠转了转,认出这是他的房间。
“二丫?”他嗓音像被火灼烧过似的,低哑破碎。
“醒了?”韩映竹坐上床沿,先以手测了他的额温,确认没再烧起来,才松了口气,接过仿夏递来的水,用麦秆汲了些起来,凑到他唇边。“我先喂你喝点水,等下唤七峰进来托你坐着再喝点粥。”
他不是很乐意用这种方式喝水,感觉挺娇气的,可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尤其在她面前,只能顺从地用麦杆喝了几管水。
虽然润了唇,却不能解渴,正想叫妻子唤七峰进来搀他坐起,给他一大碗喝个够,额头忽然感受到几滴冰凉,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别哭了。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命大得很呢。”他笑了几声,牵动伤口,疼得他只想骂娘,烧伤真不是人捱的。
“你确定不是后祸,而是后福?”韩映竹深吸一口气,眼泪掉得更凶,几乎看不见她丈夫的模样。她低头,抵上他的额头,不管肚子卡得多难受,就是不愿离开。“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吗?”
罗桂杰心下一沉,仍故作无知地问:“我瞒你什么了?谁跟你乱嚼舌根?拖出去打死。”
“你还满我!”韩映竹气得抡拳想打他,思及他一身伤,拳头挥到他胸口,便心疼地抚了上去。“你曾经在姻缘庙起誓,此生非韩映梅不娶,对不对?”
“……”罗桂杰一阵无语,想辩解,却找不到有力的说辞,嘴巴开合数次,最后只能叹气认下。“你如何得知?这事我从未与任何人提过。”
“韩映梅回来了,她尾随你到姻缘庙时听见的。”她小声地说。
她在庄子吃不了苦,偷偷回家,想说见到父亲撒个娇,赔个不是,软缠硬磨,肯定能求得父亲原谅,恰巧遇上父亲被他们接过来照顾,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她便买通家仆瞒了下来,这让父亲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把那些知情不报的下人统统发落了,现在回娘家怕都认不得人。
帏映竹哽咽。“如果不是韩映梅意外听到这件事,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等你出了意外,外头通知我去认……去认……”
她说不下去了,泪如雨下,哭到两眼都睁不开,呜咽强忍的哭声,戳痛了罗桂杰的心,他也跟着红了眼眶。
他使劲地抬起手,抚上她的后脑,细细安慰,声音却有些颤抖。
“二丫,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他真的不晓得该如何开这个口。“或许真的只是意外,当初我起誓求娶的是韩家姑娘,你不也是韩家姑娘吗?!”
“可我不是你当初搁在心里的人,如果兜得过去,你还会一身伤吗?”她没有亲眼见到杨福宁的死状,光听旁人形容,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这事换到罗桂杰身上,她铁定支撑不住,她受不了的。“还是你休了我,改娶韩映梅,这劫就能过了?!”
“什么叫做休了你?!”罗桂杰气煞了。“如果这誓言真作数,我娶了你,早就破誓了,改娶韩映梅根本不顶用。”
“至少是机会呀!”韩映竹抬起头来,俯视着盛怒的他。“我怎么有办法眼睁睁看你出事,却什么都不做呀?就算要我这条命——”
“二丫!”罗桂杰怒吼,痛得他身子直颤,几番调息才缓了下来。“你听好,就算我的生命只剩一天,我也只想跟你过。”“可是——”
“没有可是!”他霸道地截断她的话。他不可能休妻,这辈子都不可能!“你让七峰进来吧,我肚子饿了。”
“好。”韩映竹见他不想再说,只好抹去眼泪,收拾了下,才让七峰进来。
罗桂杰喝了粥,吃了药,创口又重新处理了一遍,疼得他直抽气。韩映竹不舍,却无法代他受过,一听他吸气,心就像被麻绳使力绞紧似的。
“我替你点了盏镇痛助眠的薰香,你睡吧,我在这里看着你。”她坐在床沿,仔细擦去他额上的汗水。
“不是说薰香对胎儿不好?”他扯了扯她的袖摆。“出去吧,留个人给我就行。”
“好,仿夏就在外面,有事你喊她一声。”替他盖好被子,韩映竹便扶着肚子,往东进院落走去。
如冬忙着铺子的事,她身边只剩一个拟秋。找到了父亲,她便让拟秋去请六石、七峰、八山、九峦等人。
“父亲,我想和你商讨一下桂杰的事。”
“你有什么想法吗?”韩光义心疼地看着女儿,她越冷静,他便越难受。
“桂杰不愿意改娶姐姐,可眼下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不想放弃。”与罗桂杰分开确实难受,可再难受都没有为他收尸来得让她恐慌害怕。
“二丫,你别心急,或许还有其他办法。”女儿与女婿的感情他看在眼里,连他都舍不得他们两人分开,更何况是当事人呢?“还是我找个人把大丫嫁了?你想大丫嫁给博恒的那段时间,桂杰都好好的,说不定是因为大丫和离了,林家不计较了,她可以再婚配,才又牵动誓言的。”
韩映竹眼底燃起了希望,可亮不到一刻,又黯了下去。
“要是她又和离或被休怎么办?接着找人嫁?”不是她看不起韩映梅,是韩映梅让人看不起,眼光高又挑剔,万一拿这事来威胁她与罗桂杰,不就一辈子被她捏在手里吗?
既然如此,还不如让罗桂杰把韩映梅捏在手里,她相信他有这本事。
“这……”韩光义无法反驳,这确实是一大隐忧,韩映梅若是不嫁,他强押着拜堂,肯定也不会有好下场,说不定又多害了一家子。他叹了口气。“那你有什么想法?桂杰不愿接受,你又能怎么办呢?”
韩映竹正要说,随从们就到了。“属下参见夫人。”
“嗯。”韩映竹点了点头。“都坐着,我有事和你们商量。”
“请夫人示下。”六石代表回答,但没人坐下。
韩映竹也不勉强。“夫君曾说过,如果我有事,不方便丫鬟出面解决的,都能麻烦你们,这话还作数吗?”
“自然作数。”主子多疼夫人他们全看在眼里。得罪主子不是要事,得罪了夫人以死谢罪的分都有。
“那好。”她敛下双眸,试着让自个儿的声音平缓。“你们跟在夫君身边,应该知道他这阵子大伤小伤不断,若不跟你们说实话,怕你们也不会帮我……”
她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座下四人,坚决的目光让众人一颤。
“夫君在十多年前曾在姻缘庙起誓,非我姐姐不娶,其中种种阴错阳差,我们就隐过不提,眼下唯一能救夫君的办法,就是弃我改娶我姐姐。”她双手交握,指甲陷入掌心,语气仍然平淡,毫无起伏。“所以我要你们帮我瞒着夫君,不准透露任何消息给他。”
随从们互望,有所挣扎。七峰问:“敢问夫人计划?”
主子是不可能放她离开的,现在是她要用什么方法离开?
“也请父亲听仔细,我心已决,还望各位帮我。”这是她不得已所想出来的下下策。“你们就说我因为夫君重伤,惊吓过度,动了胎气,必须静养……半个月后,替我发丧。”
“二丫!”
“夫人!”
这是哪门子的决定?别说罗桂杰不同意,他们统统不赞成呀!
“我不诈死,如何让夫君死心?我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韩映梅才有理由嫁进罗家。”思念亡妻,所以娶了面容有几分相似的胞姐云云。
韩映竹作这决定,自个儿也
不好过,可她真的穷途末路了。“我不希望世人知道夫君曾在姻缘庙起誓,还请父亲跟姐姐说,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显摆。”
“二丫,你一定得如此吗?桂杰、桂杰他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他一定不同意,所以我也不要他同意,我只要他好好活着。”悲伤的是,她这渺小的心愿还不见得能达成,一切都还得碰运气。韩映竹苦笑。“父亲,找个地方先让我住进去吧,如果桂杰出来找我,你们一定得拦住。”
“夫人,还请您三思,主子离了您,比死了还痛苦啊!您不想见主子出事,主子何尝愿意听见您的死讯呢?”六石喊了声,四名随从立刻跪下求情。“请夫人三思!”
“难道你们就能看着主子出事?杨福宁的死状何其凄惨,你们不怕吗?你们不怕,我怕!”她捂着心口,试图平复情绪。“夫君是聪明人,他猜得出来我没死,所以我才要你们拦着他,别让他出来寻我。”
“你走了,桂杰硬着脾气不娶大丫,你牺牲不就白费了吗?不如……不如好好陪陪他,至少也让他看到孩子再作打算吧?”
“如果我走了,夫君依旧意外频传,您押着也要让他和姐姐拜堂,就算是形婚也要办!”如果她走了,一切就平息了,能不娶韩映梅自然还是别娶的好……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走了,桂杰也娶了大丫,意外还是没有停呢?讲难听点,要是这办法不奏效,桂杰依旧难逃死劫,你怎能忍心不陪他走完这段最后的路?”他女儿平时的聪颖上哪儿去了?怎么会想出这两败俱伤的蠢方法?
“这些我不是没想过,我会在城里待着,万一方法不奏效,我会回来。如果这样真的能救桂杰一命,我就搬出这座城,永远不再回来。”韩映竹站了起来,扶着椅子下跪。“请父亲原谅女儿不孝,不能在跟前孝顺您了。”
“你这傻孩子,你为桂杰想,你有没有为你自己想?”韩光义眼眶泛红,把她扶了起来,这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娘,眼下一段美好姻缘还保不住,教他这做父亲的如何不难过?
韩映竹也跟着红了眼眶,她抚着肚子,别过头去。
“我至少还有这孩子,够了。”
这是流着他血脉的孩子,当初急着要孩子,果然是对的决定。
韩映竹哭着哭着,就笑了,那笑容看在韩光义眼中,心碎了都有。
“二丫,你命怎么这么苦……为什么老天爷就不能善待你一点呢……”他不住流泪,频频以袖擦拭,连随从们都忍不住鼻酸。
“不苦。”她笑着说。“能嫁给桂杰,怎么算苦?不苦的。”
只是不能长相厮守,不能白头到老,不能再吃他剥的虾……
不能……不能再服侍他了……
罗桂杰夜里睡得不是很安稳,又热又痛又难受,怕扰了韩映竹的睡眠,迟迟不敢发出声。
他总算明白当初她夜里抽筋,死活忍着不喊的心情了。
“难受吗?”她不知何时醒了,模着他的脸,碰出一手冷汗。“我替你薰香吧,会好睡点儿。”
“不了,房里薰香你就得到别处睡了,我不想跟你分房。”说不定能同枕眠的日子,就这么几天了,他怎么舍得浪费?“你睡吧。我累了,等会儿就睡着了。”
韩映竹锲而不舍。“还是我拧布巾来替你擦身体?”
“别!”罗桂杰按下欲起身的她。“大着肚子,别折腾了,睡吧。”
黑灯瞎火的也不怕摔?
“好吧,你也睡。”她轻拍着他的胸膛,小声地哼着歌。
“呵,二丫在学哄孩子呢。”他失笑,甜蜜却也难过。抱孩子、女乃孩子、哄孩子的她该有多美,可惜他不见得有机会看得见。
心好沉。
“还要学吗?我天天在哄孩子呢。”她轻笑,鼻头被捏了下。
“真敢讲。”罗桂杰转过头来,眯眼看她。
不知道是放松了,还是累了,罗桂杰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等他醒过来,天已经蒙蒙亮了,而他的妻子就坐在床边,柔情地望着他,不晓得看了多久。
“为何一直盯着我?”他伸手捏了把她的脸蛋,随即蹙眉。“怎么瘦了?”
“长到肚子上去了吧,护腰巾都少绕一圈了。”她模模肚子,笑着看他。“我让七峰进来扶你梳洗。”
“让如冬去吧。”罗桂杰拉住她,眼下一刻都不想跟她分开。
“好。”韩映竹拍拍他的手,隐藏得再好,眼底还是难掩哀伤。“对了,跟你说件事,铺子的事情我暂且都不管了,全让如冬处理,房里的事,只剩仿夏和拟秋替我分担。”
“唔……那好,你就专心陪我吧。”他也得找时间把药坊的事情交代下去,如果底下的人做不起来,只好把药坊分成四份,各别交给六石他们。
他还得和岳父见个面,虽然不想谈,也得说一下他的身后事该怎么办。
也不晓得生命会终结在哪一刻,罗桂杰与韩映竹纷纷把手边的事抛给属下处理,专心一意陪伴彼此。
他这几天最常做的事,就是抱着韩映竹,与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说话,两人沉默的时候,她视线总是不离他,像要把他的长相狠狠刻进心里,有时候目光悲戚到让他鼻酸。
纵使万般心疼,他却什么都不能说,脸上还得挂着笑容回视。
他身上的伤有好几处,不过都是表面的,痛归痛,调养个几天,已经活动自如,饭后都会搀着她到院子里走一走,再回来困个午觉,可今天不晓得怎么了,一觉醒来,居然已经接近黄昏。
韩映竹却不在床上。
他觉得很不对劲,掀被下床,发现房里点上了已有几日未燃的薰香,味道比往常用的还要浓烈几分,难怪他会昏睡至此。
二丫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伤势已经不需要借肋薰香入眠了,而且这么浓郁的薰香,一时半刻也散不去,她要怎么回房?
还是她不回房了?
罗桂杰大惊,立刻往门外走去,平常随从只留一人,眼下居然有两名守在门边,还大胆地挡住他的去路。
“有什么事?”罗桂杰耐住性子问,越想越觉得诡异,二丫一定瞒着他做出什么事情。
“主子请回房歇息。”六石恭敬回覆,一步也不肯退让。
“夫人呢?”
六石与七峰闭口不语。
“我再问一次,夫人呢?”罗桂杰这回明显带着怒意。
七峰斗胆。“主子请回房歇息,夫人一切安好,请主子勿念。”
“夫人一切安好,要我勿念?她是不是离开了?”见六石与七峰闪过愧色,罗桂杰就知道他预感成真,一旦牵扯上他,这丫头的想法是不可能轻易打消的。
都挺着颗肚子了,她还想去哪儿?
“主子请留步!”六石和七峰拦着不让,可罗桂杰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动武行,下手完全不留情。
六石、七峰不敢反击,只能防守及卸劲,思索如何协力将他困住。
罗桂杰早年遇过太多地痞,特地练过身手,以一挡五不是难事。他身上有伤,六石和七峰多有顾忌,几招下来,便将两人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