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们夫妻俩的互动,韩光义的心情由阴转晴,只是大女儿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他总不好视而不见,尤其在她也挟了一尾虾子到林举人的盘子里,他没有动静便罢,偏偏把盘子移到左边没坐人的桌面上,眼睛都能喷出火来了。
“花绣,还不替你家小姐剥虾。”
“是。”站在两人身后倒茶添水的花绣立刻拭净双手,为韩映梅剥虾。
可她完全吃不下去,相较罗桂杰对韩映竹的殷勤,林举人对她实在太冷淡了,完全不疼她也不在意她。
“菜都快凉了,吃饭、吃饭。”韩光义拿起筷子,扒了两口,小辈们自然跟进,九菜一汤,其中的清蒸螃蟹都没人动。“现在还不是吃蟹的季节,只是你们堂伯父送了一篓过来,家里没人,懒得养了,就让厨房做上来让你们尝点秋味。阿华,帮小姐和姑爷都挟一只。”
“是。”华叔以钳分蟹。
这是家宴,不须讲究吃相和排场,华叔就不上蟹八件,只布了利剪与银勺作工具。
“妹夫怎么不帮映竹剔蟹肉了?”韩映梅发现罗桂杰在华叔放了只螃蟹在他盘里时,眼睛眯了一下,也不动手。“难道你不会吃蟹吗?”
“我确实不会吃蟹。”罗桂杰对此没什么压力,老实承认,笑着回她。“少年生活不易,温饱都是问题,怎么吃得起这么高贵的食材?不知道姐夫会不会吃蟹呢?”
韩映梅得意的表情全让他的问句冻在脸上,连转头看林举人的勇气都没有。
“这是奴婢分内的事,请交由奴婢来吧。”花绣先是福身,再拿过林举人的螃蟹,开始忙活。
“你呀,真的是。”韩映竹无奈摇头,最后还是包容下了他的举动,拿起利剪,为他取蟹肉。
她先剪去蟹脚与蟹钳,去掉蟹掩,揭开蟹壳,因为季节未到,蟹黄不算饱满,终归是有的。她用银勺舀出蟹胃,将蟹盖递给他,让他挖着蟹黄吃。
接着拿起蟹身,剪去多余的蟹脚、蟹嘴及蟹肺,以勺柄将蟹身中间,白色片形的蟹心挑出来丢弃,见他吃得差不多,才在蟹身淋上少许蒜醋,拌着蟹身的膏黄让他吃下,又是另外一种风味。
她将蟹身掰成两半,顺着蟹脚拆出蟹肉,一一剔在他的盘子上,蟹身处理好了,再以利剪把蟹脚剪成三段,以末端脚尖的部分,徐徐将蟹管里的肉推了出来。
蟹钳一样分成三段,直接剪开蟹壳,以勺舀出肉。整套功夫下来,动作优美得像在制香似的,罗桂杰看得目不转睛。
韩映竹又剔了只螃蟹才以澡豆净手,挟了蟹肉送进嘴里,罗桂杰就附耳过来。
“娘子,我不会帮你剔蟹肉,但我可以帮你剔牙。”
“咳——”韩映竹呛得厉害,眼泪都迸出来了。
“小心点啊。”罗桂杰为她轻拍顺背,担忧极了,等她缓过来,马上把茶递到她唇边。“喝一口……慢漫喝……”
“怎么吃得这么急呢?又没人跟你抢。”韩光义见女儿平复过来,才敢打趣。
韩映竹愤愤地瞪向丈夫,真是有苦说不出。
“真对不住,你没事吧?”罗桂杰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十分自责。
他喜欢逗他的小妻子不错,可完全不想看她受伤。
“没事,缓过来就好。”瞧他比她难受,韩映竹还能有什么气呢?“下回别再说些奇怪的话了。”
“欸?”罗桂杰有些为难。“可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你还来!”谁会真的让他剔牙呀?
他们夫妻俩交头接耳,声音不大,动作也小,照理说不会引起太大的关注,可惜在场的人在韩映竹呛着之后,目光全在他们两人身上。
女儿、女婿感情好,韩光义喜闻乐见,全程笑咪咪。林举人则是冷着一张脸,眼神复杂难辨,最难受的莫过于韩映梅了。
为何受尽宠爱的人不是她?为何她的丈夫无法视她如珍宝?她给林家带来了庞大的利益,还当不起他一抹笑容吗?
韩映梅的怨慰太强烈,让韩映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与她对望。
这种不平的眼神,她从小到大见多了,如果韩映梅是因为林举人做不出罗桂杰的举动而不满生气还好办,因为根本不关她的事;万一她觉得罗桂杰的温柔本该属于她的,那就头疼了。
她现在还是喜欢林举人的吧?
韩映竹不禁有些担心,又觉得自己的忧虑有些可笑,摇了摇头,就让这想法随风而去了。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韩映竹出阁那天没哭,却在回门省亲要离开时,红了眼眶。
在她说出要回去时,父亲脸上一闪而逝的错愕,随即涌上的落寞与神伤,还有强打起精神送他们夫妻到门口时的笑容,都让她难过不已。
她不想在父亲面前落泪,嘱咐父亲照顾身体,坚持让华叔扶他进屋后,才敢离去。一月兑离父亲的目光,她眼泪马上掉下来,不想让人看见,仅能低头。
“以后常回来,才隔几条街而已,不远。”罗桂杰轻搂她的肩,低声安慰。“这是我允的,不用怕外人道闲话,说你常跑娘家。”
“……真的吗?”她弱弱地问了句,抬起头向他确认。
“中秋还没到,你就先哭成小兔子了。”罗桂杰不舍地以指月复轻按她眼皮,指尖揩了些泪水。“虽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还是你爹,你爹难道就不是我爹了?”
她怔着,哭着哭着就突然笑了,看起来有点蠢,又有点可爱。“你真好。”
“还有更好的没拿出来呢。”他轻笑,忍下吻她的冲动,搂着人走下台阶,本想护她坐进轿里,又恐她一人关在臂长的空间中容易乱想。
“我看天气不错,二丫可以陪我走走吗?”他指着小巷子。“走小路吧,人少。”
韩映竹看向他所指的红砖巷子,小时候春晓有带她绕过几回,城民多在转角的地方种上几盆桂花或茉莉,香气宜人又素雅,她很喜欢。
“好,就走一段。”说是陪他,其实是想让她散散心,韩映竹哪里不知?“让他们去前面等着吧,别跟我们进去了,显眼。”
“好,就我们两个。”他求之不得。“八山、九峦,夫人要陪我散步解闷,你们带人到前面等。”
“是。”
六石、七峰在用完午膳后,已经先回药坊了,今天有药材入仓,得有人盯着。
走进巷子里,就有一股微风拂面而来,带着淡淡的花香味。韩映竹闭眼,仔细地嗅了一口,心里的郁结都打开了。
有他陪着,天气又好,轻风吹来舒适,又不用费尽心计,只为了换一隅立足之地,还有什么不好的吗?
“这日子真美。”她的笑容淡淡的,却像泡软的笔尖,轻轻刷着他的心肺。
见巷子里没人,他悄悄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韩映竹下意识想挣月兑,毕竟在外面她拉不下脸,却被他握得更紧。
“二丫,你我都要活得好好的。”他陡然感慨了一句,把她想说的话都吓忘了。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两人无病无痛、无伤无创的,没来由冒出这一句,她真的有点慌。“你人不舒服吗?”
“不是,只是看着岳父,心有所感罢了。”他苦笑,想想还真的挺可怕的。
“孩子大了,终究是要飞出去的,到老就我们两个人互相支撑,互相依偎。你看岳父就一个人,还把岳母的牌位供在房里,光想我就难受,要是我早你一步走,你也跟岳父一样,夜夜对着我的牌位,这叫我如何心安?要是你早我一步走,我又如何活下去?”
他本是孤儿,遇到韩映竹才有个家,即便日后儿孙满堂,他牵手的这个人不在了,一个人坐在高堂上,看着他们两人血脉的传承,还是有弥补不了的遗憾。
“父亲这样,我看了也难过,只是生死有命,这不是我们能操控的,不如好好珍惜能相处的机会。”毕竟相处一日,便少一日。她苦笑。“不是说好散步解闷吗?怎么说到生离死别去了?”
“因为把这题解了,我们就不闷了。”没想到最后是他在这点上较真起来。孩子离了身边虽然寂寞,可真正寂寞的是当你红着眼眶回头时,没有人安慰你。
他悠长地叹了口气。“二丫,我们一定要活到七老八十。”
“这么久?你不嫌弃我那时已鸡皮鹤发?”
“难道那时我会是垂髻小儿?”那时都不知道见识过几场生老病死了,还会在意这东西吗?他气得捏了把她的脸蛋,这回更是恨不得咬上一口。“这事没得商量,你手给我握得紧一点,就是要活到八、九十。”
“怎么又加上去了?”她失笑,看他怒瞪过来的眼神,连忙讨好应下。“好好好,我们一起活到八、九十,一起老。”
她心里熨热得很,谁不喜欢心爱的人许她一辈子?
“嗯,就是这样。”罗桂杰这才满意,牵着她向前行。“活到那把年纪,不管谁先走,另一个都活不久了,甚好。”
“……”韩映竹差点绊了脚,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玩笑?
不过确实,闷解了。
她轻笑,拿他无可奈何,心里还是甜的。
“二丫,晚膳我想吃芦笋,你帮我配个菜吧。”现在衣食都有她打理,事事以他为尊,处处稀罕他稀罕得要命,罗桂杰根本离不了她的人。
“好。”韩映竹笑着应下,开始想今晚的菜色要如何让他满意又舒心。
夫妻俩执手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心灵却是无比踏实与满足,直到一阵争吵声划破静谧,才让他们从两人世界里走了出来,探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中午的时候一直看着我妹妹是什么意思?”争执是从前面的转角传出来的。
这声音十分熟悉,罗桂杰与韩映竹对看一眼,在彼此眼中对到了答案。韩映梅在这里,那她争执的对象肯定是林举人了,她口中说的妹妹还能有谁呢?
“有这回事吗?!”韩映竹悄声问。
“有也是看你帮我剔蟹肉吧。”罗桂杰眯起眼,心情瞬间笼罩黑雾。
林举人相当冷淡地说:“你不也一直找你妹夫麻烦吗?是不是后悔没嫁给他,处处挑他的刺?”
“你什么意思?”韩映梅尖锐逼问。“林博恒,你说话要凭良心,我对你难道还不够好吗?你居然这般质疑我,糟蹋我的心意!”
“好?你告诉我哪里好?”林举人嗤笑一声。“家务都不做,公婆也不伺候,成天只知道打扮得花枝招展摆大小姐的款儿,还四处蹓跶,到各家亲戚面前显摆,深怕他们忘了我林傅恒娶了韩家大小姐,是个吃软饭的家伙。”
“你别听他们诬蔑我,我会这么做都是为了你,想让你在亲戚间长脸呀。”
“长脸?你可真给我长脸。”林举人语气里满是不屑,完全感受不出他对韩映梅有何温情可言。“你到处说我是韩家姑爷,可曾想过你林家媳妇的身分?仿佛我们全家都必须仰赖你的鼻息过活,一点做媳妇的道理都不懂,别以为有钱就顶事。”
他事后问花绣,连韩映竹都曾劝过她,别人一眼就看穿的事,她怎么蠢成这样?
“你还真是假清高,没有钱,你们林家会娶我吗?”韩映梅带着哭音指责他。
“是不会。”林举人倒也老实,笑声带着讽刺。“我娘以死相逼要我娶你,无非就是看在韩家能助我上京,不过你们不也是等着我高中,好让你们少点铜臭气息。”
韩映梅噎了,不敢置信。“你变了,我刚嫁进你们林家的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很疼我,难道你忘了吗?”
“说起来,还真是我看走眼,以为妹妹行事大气,做事仔细,姐姐应该也是个掌家的能手,谁知道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成亲多久了,连我不吃芫要都不知道。”
换作韩映竹,她肯定不会在外头跟他吵这些不光彩的事,不回应就拖着不让他走。
林举人吁了一口气,似乎有些累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打从我娘允下这门亲,我已明白未来妻子会是什么德行,是我抱了不该有的期待,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朝秦暮楚,哪个男人能够接受妻子对另一名男人念念不忘?”
“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我对哪个男人念念不忘了?你这话说出去是要我的命呀!”韩映梅再傻也知道这事的严重性,捉着林举人的手臂讨着要说法。
“你也会怕?”林举人挥开她的手,满是不耐。“我们林家清寒,你不是不清楚,天天穿金戴银,也不看跟我家多格格不入。你妹妹出嫁了,嫁给原本属意你的富甲,隔天你做了什么事你还记得吗?穿得跟塑了金身的佛像似的,说这才是你该过的体面生活,是在暗示你才是该嫁给罗桂杰的那个?”
先不等韩映梅有什么反应,在暗处的罗桂杰就生生打了一寒颤。
“我没有那层意思。我只是想同为韩家女儿,没道理韩映竹就过得比我们好,我只是不希望别人看我们笑话。”韩映梅哭了。
“怕别人看笑话,当初就不应该嫁给我,因为那本身就是一场笑话。”林举人挥袖离去,脸色相当难看。
韩映梅滑坐在原地,痛哭失声。
罗桂杰搂住沉默不语的韩映竹。“走吧,这不是我们能掺和的。”
“嗯。”见他神色平淡,眼底没有波澜,韩映竹这才轻轻地应了声。
不是没想过韩映梅的个性早晚会跟夫家起冲突,可分歧也来得太快了些,他们才成亲多久?该是新婚燕尔、软玉温香的时候,两人就已经撕破脸,未来还有几十年要过,不是互相折磨吗?
先不管他们夫妻之间有何磨擦,罗桂杰对韩映梅的感情应该完全放下了吧?即便没有立场吧涉,也该有些动静才对,他都没有,连个看戏的人都算不上,好像这事、这人都与他无关了。
韩映竹心下暗喜,嫁给罗桂杰,她早就做好准备丈夫会透过她的关系去帮衬韩映梅,只要不过分,她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地带过去,而今她是不用愁了。
唉,说到底,她还是个小心眼的人,嘴上不说,心里不还惦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