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他离开座位,独自搭电梯上楼,转往董座办公室。他极少和董座单独会面,不请自来,正在进行报告的特助吓了一跳,和上司对望一眼后,训练有素地退出办公室。
佟宽主动在董座面前坐了下来,递交他方才写毕的文件和一件卷宗,开门见山道:“我们谈个条件吧。”
已知来者不善,对方不动声色,颔首:“什么条件?”
“陆优下来,从此不得进投资部门,也不能占董事席次,而我离开公司,不再担任陆氏企业任何职位。”
董座僵凝的面庞下是惊怒交加,他打开面前的卷宗,一迭迭陆优精采的私生活照片坦露眼前,照片中的主角,除了陆优,其它清一色是男性,不同的男性,状甚亲密,明眼人一探即知非比寻常。
“上次您问我对人事安排有何意见,这就是我的意见。”佟宽笑。
“为什么非要对付他不可?”无语良久,董座抬头,大受打击后的声调喑哑。
“陆优下来,公司之福,我替小鄙东请命。”
“——你不是为了公司,你是为了自己。”
“您怎么看,我没有意见,但陆优的照片档一旦外流,陆家承担不起大幅占据的八卦版面吧?到时就算我不从中作梗,他掩人耳目的新婚事也会自动告吹。”
佟宽不愠不火的说着,目的已传达,他无意留下欣赏对方挫败的神色,他是个耐心十足的人,耐心完成既定目标,但不代表他拥有以对方痛苦为乐的特殊嗜好。
他安静起身,返身离开,身后的人唤住他:“等等!”他顺从止步。
“我可以答应你,但我要知道为什么,你不恋栈公司,也不交换股份,你真正要的是什么?”
“教训。”他回过头。
“教训?他们不是外人——”
“所以才更需要教训。”他倾身俯视对方,两手撑在桌沿,让对方看清楚他的表情,“你当年不该带我回陆家的。”
“陆家哪一点对不起你?那个家不是我说了算——”
“所以不闻不问是你最好的选择啰?”
“……”
“好吧,看来你是状况外许多年了,我没兴趣细说从头,大致上可以提示一些。”他恢复冷峻的面目,“设想一个没有自卫能力的孩子,在一个敌意环绕的家,你想象得到会发生什么吗?不,你不会不知道,你只是不能细究,因为你在赎罪,你把我交给尊夫人,就是你独一无二的表态,你俯首称臣,证明你不会再出错。不是么?你撑得起你岳父给你的庞大家业,怎么会看不出孩子担惊受怕的脸孔?整个陆家只有我三不五时上医院急诊?不奇怪吗?最后尊夫人干脆让家庭医师上门,连医院也不用去了。陆家兄弟精力旺盛,顽劣异常,又被宠爱有加,整治一个孩子不被学校发觉,的确煞费苦心,尤其当那个孩子大了,终于懂得反抗的时候。”
他解开领口,扯开领子,出示肩骨微微变形突起的部位,再卷起袖管,展示上臂约五公分旧伤的缝合突起,“一次是肌腱断裂,一次是划伤,都是中学时陆优的杰作,这样我就不能参加棒球校队遴选了。”
“难道陆晋也是这样?”伸出的指尖就要触及早已痊愈的伤口,佟宽后退一步,迅速扣起衣领。
“陆晋?”他撇嘴道,“他拳头功夫不如陆优,一张刀子嘴却不轻易饶人,制造流言更是他的拿手,不过一个暑假,整栋中学校舍都在含沙射影我的生母是个大学援交女,拜他所赐,我的室友个个对我敬而远之,女友被父母禁足,从此不再往来……所幸上大学后大家终于分道扬镳,他们无法再发挥各种打击眼中钉的创意。”
“你可以试着告诉我——”喉头一鲠,一刹时,总是保持优雅行止的董座彷佛老了好几岁,他直起身子,试图靠近佟宽,佟宽直朝后退,没有一丝动容。
“怎么说?你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再说,你是听尊夫人的还是听我的?不用惊讶,都过去了,你治不了他们,就由我来动手吧。我和你不同,我一向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可以补偿你——”
佟宽摇头,他们各据一角,遥望对方,像间隔一条无法横跨的深渊。多年来,或许只有在这一刻,佟宽真正被这个赋予他生命的男人仔细端详,正视。
“都过去了,有些事情,一旦做了选择,就是一条不可逆的道路,能做的只有承担。”他果决地掉开目光,从容开了门,慢慢走了出去。
他的肩头轻盈,步履轻快,像甩月兑了黏附恒久的黑影。然而,在释然的心情底层,不知不觉渗进了一股不痛快的,近似怅然的感伤,在他的胸口悄然栖息着。
她长长叹了口气,就在她被一辆陌生的豪华房车挡住去路的时候。
被追债的感觉原来这么糟,手上一无所有,却得绞尽脑汁生出无限,她没有逃避,她很努力地解决发生在身上的各种状况,但总可以歇歇脚,喘口气吧?
驾驶座上的男子下了车,身躯半倚在车窗旁,不甚友善地打量她。
和佟宽出现在镇上的效应近似,他外形不若佟宽出色,但姿态和衣着散发着不可一世的优越感,经过的镇民忍不住多张望一眼。
两人隔了三公尺各怀心思互望,男子主动走向她,开口道:“林小姐吗?”
她不作声,男子指着一家冷飮店,“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她不置可否,却自动移步,进入冷饮店,点了红茶,和男子临窗对坐。
男子没有停止打量她,她无暇介意前方近乎冒犯的目光,她忧心忡忡,苦思一会抢先道:“麻烦您转告高先生,我父亲能让我处理的部分款项这两天就能汇回台湾了,钱一到我立刻汇给高先生。至于剩下的欠款,我恐怕必须另外想办法,请高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不会食言。”
男子表情大为不解,寻思片刻后反问:“你是林咏南小姐没错吧?”
她缓缓点个头,男子确认后笑道:“我不认识你所谓的高先生,我姓陆,我叫陆晋,是佟宽同父异母的兄长,我父亲就是陆启云,陆原企业的现任董座,你应该耳闻过吧?”
比起高田的出现,陆晋带来的讯息更具撼动效果。她圆瞠双眼,嘴半张,失神地瞪着这位莫名出现的年轻男子。
“很冒昧打扰您,实在是佟宽太低调了,把你藏得这么紧,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人查出来,原来他的真命天女住在这个地方。其实并不奇怪,他一向如此,心事总是藏得好好的,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陆晋斯文地说着,“他掌管饭店这部门的工作好几年了,隔一段时间就出差一趟,他果然是有办法,谁想得到这种地方也能制造艳遇呢?”
她仔细瞧着陆晋,思量着他的每一句话,紧抿着嘴。
“的确是不太了解他,你和他交往过的女人很不一样。”
决定不发一语,她不理解陆晋跳跃式的叙述想表达的是什么。
“他六岁时才来到陆家,我还记得他外婆把他交给我父亲的情景,他和我们兄弟俩一起生活了十几年——”
“兄弟?”
“噢,忘了介绍,我有个小一岁的弟弟,叫陆优。”
她在嘴里反复默念这个名字,脑海捕捉到一些画面,她再抬眼端详陆晋,不由得冒出一句:“陆优和您满相像的。”
他十分讶异,暗自揣度了一下可能的情况,原本平稳的语气略显不安:“我忘了你见过陆优一面,就是他向我提到你的。佟宽透露了多少我们之间的关系?”
她微倾着头,眨了眨眼,没有吐露任何答案。
“过去我们相处,的确有过不愉快,但那也是年少气盛的事了。这也怪不得我们,当年我父亲到香港出差一趟,认识了他母亲,以为不过是逢场作戏,谁知道竟还有尾声,我母亲对男人这种事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把对方的孩子带回家又是一回事,哪个女人能做到尽善尽美?这当然要怪我父亲,他承诺要照顾对方,对方出了意外,总不能让佟宽流落在外,他生母那堆穷亲戚哪个不拚命把他往外推?总之,陆家仁至义尽,虽然不能让他认祖归宗,该有的照料可没有少,他对我们若有微言,就太不替我们设想了。”
她悉心听着,黑眼越听越莹亮,偶而闪动一下,并无太多反应。
“他应该很清楚,我父亲若不是我外公原家当年鼎力支持,不会有今天的陆原企业,指望我父亲是不可能的,原家至今仍占了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他即使有再多企图,董事会是不会让他有发挥作用的。”
陆晋语意越发明朗,她垂落眼睫,似乎正努力思考,但依旧缄默。
两人无言许久,送上的冷飮皆一口未动,陆晋开始不耐。
挥击出去的球没有相应的球路,他反而不知该如何掌握下一回合发球权。佟宽舍弃了艾伶,不再和范尔晶见面,除了羞辱他和陆优的目的已达到,多半是为了林咏南。但这个女人就这么端坐,也不惊慌失措,教人无从探底。
再僵持下去,应该不会有何作用,他索性摊牌。
“林小姐,首次见面就和你谈这种不光彩的家务事实在很无礼,不过我也是逼不得已,我们兄弟俩和他谈不上话,希望你替我们传达一声,请他适可而止。
他的男性魅力我们领教够了,也认栽了。婚约吹了,怪我们自己手段不足,留不住女人心,这点我无话可说,其实学生时代就已如此,只要他想,女人总是选择他。但陆优的事,请他高抬贵手,说到底是一家人,何必逼人太甚?我父亲不会亏待他的,本想替他找一门风光的亲家,对陆家对他都好,他最近出了这几手,真让人傻眼,我们反而不知该怎么对他了。”
她忽然抬起头,有力地审视他。“上次就是你打了他吧?”
“唔?”
“小时候你们也常这样对他吗?”
他呆了一下,这个看起来与世无涉的女子反应出人意表,竟聚焦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他干笑几声:“都是男生,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怎能当真?”
“以后请别再动他。”她将披肩的散发利落地绑个马尾,再把整杯红茶一飮而尽,背起购物袋直起身,眼神坚定,重新强调一次,“你们之间的事我无权干涉,我可以试着问看看,但请你别再动他,他不计较,我很介意。你是成年人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以为他是君子?他可是加倍奉还!”他节制已久的情绪乍变,忍不住尖酸起来,“别太天真了,你在这里买菜的时候,还不知道他睡在哪张床上呢!”
“不劳您担心,这是我和他的事。”她淡淡一笑。“永远都是我和他的事。”
走出冷飮店,阳光闪耀,她眯起了眼,将购物袋放进脚踏车置物篮,脚一跨,迅捷地骑上马路,朝回家的方向飞驰。
原来这就是佟宽讳莫如深,从未宣之于口的秘密吗?
那些形塑佟宽面貌的背景慢慢浮现,她的心跳加快,胸口充塞着惶惑。
斜身转个弯,转进小巷,没多久,她跳下车,推车徒步前行,因为一双眼睛汪满泪水,让她无法看清前路。
佟宽万分不解,林咏南一扫神思不属,重新活跃了起来。
她开始进行搬家的前置作业,房子退租,结束木工课程,出清存货,暂时不再接单,衣物用品分类装箱打包,因为一人作业,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
他得空南下探望时,打包作业已完成三分之二,所有物品全都属于她,他只能袖手旁观插不上手。
她额头冒汗,东奔西跑,想到了便来和他说一下话,不久又跳开忙活。家里到处堆置箱篓,橱柜多已拆卸,失去了家的原貌,他无法静心忙自己的事,只能为她递茶水,逗逗芬达。半天过去,他终于难耐自己的多余,在她经过时拦截住她,把她兜在眼前仔细瞧她。
“安静一会,你到处晃得我头疼。”他拧起眉头。
“噢,对不起。”她果真安静,不再走动,只是不停喝水。
“你还好吧?”不等她回答,他视线下移,审视着她的下半身,一只手忽然探进她的裙头,模索她的小肮,像在探测什么。
她吃了一惊,按住他的手,“你在干什么?”
“你没瞒我什么吧?”
她呆了两秒,直愣愣和他对视,他怏怏不乐地闭了闭眼,“你有事就说一声,我不会不接受,有孩子就生下来,没什么好考虑的。”
“嗄?”她脑筋一转,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澄清:“不会啦,我都有按时吃药啊。”
“吃药?你没告诉我你在避孕。”他没来由的不悦。
“现在两个人不是很好吗?”她眯眼笑,搂着他的腰转移话题:“对了,既然要搬到台北了,我想回巴西一趟,处理我妈留下来的房子,当初我并没有打算长留下来的,空在那里总是不好。”
他垂目思索良久,摇头:“等我工作告一段落,我再陪你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不用担心啊,我在那里生活了那么多年。”
“就是那么多年才担心,也许会有人让你不想再回来。”
她定定看着他,看着那双无意间透着冰凉和漠然的美丽眼睛,当它们落在别的女人身上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当他谋划着让他的兄弟为过去所做所为付出代价时,到底是痛快还是早已麻木?他只字不提的过往全然拒绝外人探掘,他有多想一笔抹煞?
她抚模着他的脸,他那只要一天不刮就会出现青髭的下巴,他总爱用它摩挲她的脸,让她拚命闪躲笑个不停。
“佟宽。”她笑着唤他。“陆晋来找过我。”
他的容颜刹那转寒,温柔尽失,用力握住她的上臂。“什么时候?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的心不在焉果然其来有自。
“别慌,佟宽,那是迟早的事。”她忍受他强大的指劲加诸的压力,细声抚慰,“没事,真的,我相信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你,他们和我们无关。”
他紧绷的面庞稍微缓和,呼吸依然沉重,含着一股遮拦不了的怨忿。
“所以,你也要相信我,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一定是因为爱你。”
他紧抿着唇,面色前所未有的阴黯,想说什么,喉结动了动,还是无言,他完全不想提起那些人,那些事。
“不说没关系,可是……”她俏皮地噘起嘴,摇摇他的手:“我只有一个要求,千万别再让别的女人爱上你,万一找上门来,我可招架不了。”
他忍俊不住,松了眉头,紧紧环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耳畔低喃:“只有你,只有你……”
“我相信——”她揽着他紧实的腰身,尽情嗅闻他混合着刮胡水和体味的独特气息,静静微笑着。“所以我回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不要多心,乔已经结婚了。”
她前所未见地束紧双臂,借着源源不绝的力道传递给他一份笃定,这份笃定能使他毫无顾虑地暂时撤手,让她安心返回另一个家乡。
回去那个家乡,保全住她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