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入睡了多久?没有概念,也感觉不出时间性,因为黑暗中看不见时钟,所以浑然不知此时此刻。
但窗外泼墨似地黑,猜测仍是半夜,她很少就这样无端半夜苏醒。她小心模索到床头的玻璃杯,撑起上半身喝下整整一杯清水,然后渐渐明白过来——有另一个人在房里,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她是被那双有力的注视唤醒的。
猛然回头,幽微的天光勾画出那个人熟悉的形影,她先是惊愕,继之松了口气,绽出甜笑。
“以后不准这种时间上门,你吓了我一跳。”她扭开床头灯。
他放下行李,坐在床畔,温柔地看着她。
“不想等到明天。”他说,继续盯着她看。
她一头松乱,歪着脸蛋,半眯着眼笑,表情仍有酣睡过的慵懒,贴身衣物只是简单的细肩带短恤,肩带一边滑落,灯光晕黄,映照着发丝遮掩不住的圆润肩头和锁骨下的年轻肌肤。
“就喜欢你这个样子。”他捏捏她的颊。
“就知道你心好,邋遢都说自然。”她掩住脸,又拿开。“没关系,想看就尽量看吧,免得以后后悔。”
“没什么好后悔的。”他笑。
“芬达呢?”难怪异常安静。
“暂时关进它的小狈屋了,它快把我裤管扯破了。”
他凑近她,捏住她下巴审视,几天不见,他总是这样端详她。距离近,她忽然看仔细他的脸,拨开他额前的垂发,惊问:“额头怎么了?”
眉心之上,有一小片未化开的瘀青,可能发生有一阵子了,虽已无浮肿,显然是外力加诸的结果。
“不要紧!”他抓住她的手。“没事了。”
“那个家伙怎么搞的?老是动手,他以为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她激动地跳下床,绷着脸,“得想想办法!”她没有忘记陆优那副恶狠狠的凶貌。
他扬眉,也不解释,逗趣问:“能想什么办法?”
她坐了下来,托着腮,蹙眉苦思,不久,悄悄瞄他一眼道:“暴力的人其实也怕暴力,我们也打回去吧。”
“打回去?”他瞠目。
“是啊,不过你不能出面,我们想办法抓了他,蒙上他的眼,我出声就好,再给他一拳,给个似是而非的警告,让他猜上半天,不敢轻举妄动。以前常有小流氓到乔的车行闹,乔那帮朋友也是这样做的,不过他们出手狠多了,我没打过人,不知道效果怎样——”她说得正起劲,发现他神情异样地看着自己,立即干笑两声,讷讷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老想着乔,我经验不多……”
“没误会,”他失笑道,轻搂了她一下,“你想为我对付一个大男人,我很感动,不过有些时候某些人使用拳头,是因为害怕失去,不一定修养不好。”
她俯首沉吟,低声问:“你让他失去什么?”
“他以为永远属于他的东西。”
“唔……听起来很玄,你大概不会想告诉我来龙去脉吧?”
“会的,可不是现在。”
“但是……我现在就想知道耶。”她偏头看他,圆圆眼晴十分认真。
“不用担心,事情都过去了,而且,现在是半夜,不谈这个。”
“佟宽……”她低唤了一声。
“嗯?”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其实并不了解你,会不会有一天,你突然不来了,而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会不会……会不会……”她语塞了,因为那说不出口的莫名隐忧,以及不习惯在爱情面前,自己的日益渺小。
他低下脸,没有回答,只啄吻身旁的她,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展眉有了笑意,叹息道,“知道了,我相信你。”
他依旧未停,顺势握住她的肩,吻向她的颈侧,她因酥痒而咯咯笑了起来,伸手掩住他的唇,“我说我知道了……”
他听若未闻,攫住她的手,渐渐将她推倒,陷进被褥里,原本玩笑似的蜻蜓点吻转为炽热的深吻,从她的唇到她的肩,她的胸口,一路下滑。她笑不出来了,意识到他的欲念,开始紧张起来。
她与他频繁来往这段时间,同一座屋宇其实拥有个人空间,亲密生活但从未越界,除了唯一一次他别有目的的试探外,他未再开口要求。那些平实无波的生活让她自在地展现真性情,毫无压力,而他也极其自然地与她配合无间。她不是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刻,但佟宽每次来到这里,似乎纯粹想见到她,并无他求。
“佟宽,你怎么……”她屈起上身,抓紧胸前就要被扯褪的唯一恤衫。
他捧住她的脸,爱怜地亲吻她的额,眉心,轻声道:“没怎么,只是想完成一件想了很久的事。”
“想了很久?”她十分讶异,他一直令她产生一种错觉,这样单纯的互动关系是让他们持续下去的原因,他喜欢她是因为两人在实际生活里难得的合契,而非亲密关系的新鲜感。
“是啊,你不会以为我从来都没想过吧?”
“……”
“怎么这样看我?有什么不对吗?第三次遇见你时我就想过了。”他直言,双唇贴上她的锁骨。
“你——真大胆!你对女人都是这样的吗?”她伸出胳臂横亘在两人胸前,炯炯瞪着他。
“不一定。”他用低喃似的醉人嗓音说着,“有时候,没什么特别理由,直觉就是会很强烈。那一次,在路上又遇见你,我就有了一些感觉,接着在这个房子里,你把自己的那束玫瑰送给我,我差不多就知道了,知道我们会在一起,知道你会属于我,知道有一天我可以尽情抱着你,看你,吻遍你的每一寸肌肤。”
听起来犹如情场老手的魅惑之言,实则是由衷之言。他并没有告诉她,对他而言,她是他人生中得到过的最好的礼物,珍藏在这座山城小镇。他不厌其烦至此探视,只因光是靠近她这件事就是一种愉悦。当一件礼物的所有权在他身上,他从不急着去拆开外包装,享有它,因为拥有本身就是最美好的感觉,而他一向有能耐延续美好感觉的节奏。现在,他不过觉得时间到了,他想更深一层体会她,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
他径自低吻她,同时褪去她的短衣,温热的唇在她果裎的胸前游走。他的探索没有受到阻碍,轻易地亲吻了她敏感的部位,再以掌心重温甜美的滋味。只是没多久,他发现她动也不动,丰盈的雪白肌肤出现一片异常的渲红,不仅如此,往上看,颈项,整张脸蛋,都胀红不已,表面还附带细小突起的疹子。
她晃着慌张的黑眸,张口结舌,似乎想说什么,他不解地靠近她问:“你想说什么?”
“我——快不能呼吸——”她艰难地吐露字眼。
他迅速扶起她,猛拍她的背脊,她捧着胸大口呼吸,两眼激动得泪水汪汪。
“怎么回事?被什么呛到了?”他忙不迭问。
“你——”她又长吸了口气,“别再说那些话了——”
他愣了愣,伸手模了模她的耳腮,热烫烫的。没料到她对那些旖旎情话反应这般强烈,她的母亲长年要求她自律的后遗症可不小,她看似淡如水的清朗作风底下,也许掩盖的根本是流动的庞大熔岩,她能克制多久?
带着新发现的异样感触,他将她搂进怀里,悄声道:“不用担心,我的感觉和你一样……”
她紧紧攀住他坚实的背脊,听到了强大的心跳声,在两人贴牢的胸怀间敲击着,分不清是她的抑或是他的。
这次她在深浓的睡眠中苏醒,掀开眼帘,是因为楼下传来芬达连绵不停的吠叫声,威力无穷,和直觉无关。这只狗不明白日上三竿了,为何没有人将它解放出来,好继续在屋里到处肆虐。
但是她一点也不想醒来,重新闭上眼,翻个身,四肢感受非常奇异,带着宿醉般松软无力。
大腿一抬,习惯性地做了勾跨住抱枕的动作,并非落在想象中的软物上,霎时吃了一惊,她的一条腿和硬实有温度的物体结实地碰撞在一起,彻底地赶跑了睡意。
两眼圆睁,和另一双美目相互对视。一瞬间,她全都记起来了,并且是以快速播放的方式在脑海重现了一遍,眼前这个男人是如何全心全意燃烧她的身体和灵魂的。
她克制了闭起眼睛的冲动,不敢瞟动眼珠,眼角余光却很不合作地把男人全无遮蔽的阳刚身躯扫进眼底。
即使经过了无与伦比的身心交融,她整个面庞依然迅速窜烧。她正要退缩,他反应更快,大掌扳住她的腿,不许她妄动。
“这样怎么行?你总是要习惯的。”他伸臂勾住她的腰,把她整个躯体围拢在胸前。
明亮的晨光里,呼吸到的空气充满了他的特有气息,她的感官不听使唤,微微发晕,全身沐浴在暖烘烘的煨贴里。
不能!不能一味耽溺着他。
她挣扎着,“我会习惯的,可是芬达在叫了。”身子一缩,她窜溜出他的怀抱,背着他捡拾衣裤,只想着结束果捏相对的困窘。
一定是她的问题,她想。
她确定是喜欢他的,为什么还是不能敞开一切面对他呢?她所模糊担忧的,到底是什么?
她不是不明白爱是最难捉模,最难强求,最难承诺的东西,她见识过林林总总的爱,试过坚定喜欢一个人的况味,尝过失落悔恨的苦涩,并且长期训练自己面对各种跌宕的困境。她拥有坚强的心理素质,那么她的问题出在哪里?
陷入了苦思,动作跟着缓慢,随意先套上衬衫蔽体,却找不到内衣裤,弯着腰搜寻地板,纳闷着怎么回事,佟宽狂野地扔她的衣物时恐怕连看也不看,她回头望去,他半躺在床上,随性展露修长且肌理分明的果躯,毫不介意她的张望,没有丰富的异性经验,如何表现出这般自在从容?
“怎么了?”她一脸傻相。
“找不到内衣裤……”
“那就别穿啊,在家里我不会介意的。”
他不假思索响应,轻易地在地板上找到自己的贴身衣物,当着她的面穿上,原本在夜色中身体模糊隐讳的部位尽纳眼帘,她急忙掉头,心跳骤快。
她灵光一闪,浮现了症结点——她不相信自己!
她不相信自己就是佟宽感情的终点站,也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带给他最多的幸福,这个小镇甚至只是她的暂栖之处,或许她的潜意识不断提醒她,他们的相遇只是一段交会的旅程,不能盛载太多的期待,那又为何允许自己喜欢这个男人?
她一直都明白的,她被动地让他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也许是源自一种奢想——她想完成在乔身上没能完成的事,她愿意交付自己,好好爱一个人,让对方幸福。
他和乔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同,佟宽温柔安静,时常带着淡漠的神情,但淡漠中又有一种坚决,她逐渐被吸引着,直至此刻。
此刻,他属于她,像易碎的童话一样不真实。
真糟!这个答案没有带给她解惑的欣慰,反倒心神不宁,失去了平时的伶俐。她回过头,固执地寻觅失踪的衣物,找不到衣物,干脆趴地探头进床底搜寻,却被床上的人一臂拎起,重重堵住她的唇。她一惊,嘴自然张开,让他顺利探入,以为他想表达爱意,舌尖却构到奇怪的环状物,他一离唇,她立刻将硬物从口里推出,低头检视掌中物。
是一枚戒指,镶嵌着一颗小钻的白金座台戒指,秀气而矜贵。
她呆瞪了半晌,有一秒轻蹙眉心,但很快笑了笑,伸出手掌,嘟起嘴道:“很漂亮,可是你看,我天天在做那些粗活,实在不适合戴在手上,不然……用链子串起来戴在脖子上好了,谢谢你。”
称不上喜出望外,她私心认为他会送她更不一样的东西,他的观察力比常人敏锐,又和她亲密无间,为何突然动念送她钻戒?
他从后环住她,亲吻她的耳垂,“戴一天就好,以后怎么处理随你。”
“一天?”她不以为然,“不知道你这么大方,只想让它亮相一天,你会让我误会你没事就送这个给女人。”
“知道你不习惯戴这些东西,可是结婚总得交换戒指吧?还是你想省了这一样?我没意见。”
“结——”
“我们结婚吧!林咏南小姐,不过我们不会有盛大的婚礼,你介意吗?”
她霍然回身,匪夷所思地瞪着他。
“还是你要考虑一下?好吧,考虑一下好了,或许你有更好的选择也不一定。”他拍拍她茫然的脸,“我先下去喂芬达吃饭吧。”
脑袋空白的时间足够了,她低下头,将戒环滑进无名指,竟分毫不差地嵌合着指围,他处心积虑这么做有多久了?
求婚来得太意外,千头万绪,难以抵挡。她放弃了穿外裤的念头,光果着两腿走出卧房,慢慢踱步下楼,绕至客厅,注视他屈蹲在地板上喂食芬达的背影,良久不出声。直到两眼一阵潮湿,她跟着蹲,从后贴抱住他宽阔的背,紧紧不放。
琳娜不只一次发现,这个会开下来,佟宽已经瞄了腕表好几回。
他面无表情,从人事宣布到动议表决,皆不发一语。琳娜会前提醒他,会议完后请他留下,董座有事商谈,并且暗示他人事变动要多留意。不知他心里如何盘算,会中始终心不在焉,会后也没另做交代,只对她说:“我心里有数。”
与会的人皆散去,特助周到地把门带上,在门外等候。面色严峻的董座与佟宽各据会议桌一端,两相逼望。
这类僵局屡见不鲜,佟宽未特别放在心上,也不先启口,只是看表。
“本来,陆晋这事还有转圜余地,但他在公司动手伤人,把这个可能性给打掉了,董事会认为他道德有瑕疵,决定换下他,让陆优暂代,你有何看法?”对视了半天,董座掉开视线,终于先开口,因为佟宽的目光严冷似冰,让他不得不打破沉默。
“尊夫人真该多生几个儿子,这样一个有事另一个可以上场代打,保证陆家五世其昌。”佟宽冷笑。
“陆晋说的是不是真的?”那生分疏冷又显带讥讽的话让修养甚深的商场老将大为动气,他握拳垂桌,不再隐忍。
“说了什么?”佟宽不受恫吓,不以为意地反问。
“你连手外人,逼他下台。”
“您真这么认为?”佟宽两手抱胸,笑道。“那些证据哪一项不是事实?”
“我说过,他若真犯了事你也该先和自己人沟通,给他机会,同在一条船上,你到底想毁了谁?”
“您言重了,我不知道这家公司什么时候变成慈善机构了?还兼具教化功能?给他机会?那谁给投资人机会?刚才不是说他道德有瑕疵?没有瑕疵谁毁得了他?您心知肚明不是么?别担心,陆家本钱雄厚,让他另起炉灶并不难,有本事到哪里都可以大展宏图,您庇荫得了一时,庇荫不了一世,也许这是好的转机也未可知啊。”
“你就这么恨我?”他陡然直立,面色铁青,“我对你处处包容,你也该多为我设想,陆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你应该很清楚,保下你这个位子,我已尽了力,将来我绝不会让你吃亏。可是你老是和大家不对盘,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真要逼我动手?”
佟宽也站了起来,走向对方,挂着一副困惑的表情,发言却出奇犀利:“就我所知,我这位子是因为绩效良好才坐得稳,和谁保谁没多大关系吧?对不对盘,这要看陆家人平时的作风了,不须多做说明。至于我在想什么?”他倾下脸,靠近对方道:“人应该做自己能承担的事,比方说,您当年不该随便对一个穷途末路的女人下承诺,承诺了又毁诺,这就是我一直不能宽心的事。如果我令您芒刺在背,想对我出手,就请便吧!就像陆晋说的,我手上的牌可都是您给的,要收回天经地义,我绝无异议。有一点,我自认比陆晋兄弟俩强多了,我认为,人没什么不可能失去的,随时都要有散场的心理准备,您应该不理解吧?这就是我能在陆家待上这么多年的原因。”
门使劲一推,佟宽大步走了出去,斜瞄了门外的特助一眼,容色保持一贯冷淡,笔直朝向公司大门方向前进,显然和会议室里的人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