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来。”他没兴趣听她说什么,截了她的话,命令她靠近。
她呼吸一窒,很想拒绝,但天子命令哪能抗旨,只得小小的往前挪去一步。
他见了蹙眉,“再靠近点。”
她咬咬发颤的下唇,胖胖的腿再往前跨去,脚尖还没落地,瞥见他眼神有火气冒上来,连忙往前蹬蹬蹬跳了三大步,在仅离御案一步的距离停下。
他这才满意的打量起她,眼光投在她身上,令她不由自主的浑身起了凉意。
“王上是在瞧什么?”她紧张忸怩的问。
“你不是要朕仔细瞧你,朕正凝神在瞧……你……过去当真没见过朕?”这话他第一次见她时就该问的,这回再瞧,仍是感到熟悉,可偏怎么也记不起自己到底在何时曾与她见过面。
“这……咦?您这张拧眉的脸,再搭上坏脾气……是好像有点面善……”她忍不住也认真瞄了瞄他,脑中忽然浮现一抹久远的记忆。
“放肆!”他倏然喝声。
她一惊,知道自己无意间又闯祸了,迅速往地上跪去,跪得急了,膝盖磕地的一刹那,疼啊。
“臣妾该死,冒犯王上!”她低着头龇牙咧嘴的忍痛说。
他瞧她抱着膝盖忍着不敢呼痛的模样,表情阴冷冷地,忽然对她面不面熟的事不感兴趣了。“朕告诉你吧,今夜你得待在上弦宫一整夜,别想回去了!”
曹默默吃惊,顾不得膝盖疼,怕被侵犯似的马上抱住自己的身子。“您当真对臣妾有兴趣?!”她惊恐的问。
“凭你?”他鄙夷的朝她嗤了一声。
这一声嗤反倒激出她些微的自尊,不禁将脸仰起来望向他。“凭臣妾当然是不可能,但您若想让外头那些等着向群臣报喜的眼线有戏可瞧,就一定得要臣妾配合才行,若臣妾心一横,不玩了,您就等着再找人陪您演戏吧!”
他炯锐的双目倏然眯起,带出一道利芒。“原来你也晓得自己是朕拿来挡煞的肥墙。”
肥墙?她越听越火。“肥怎么了?臣妾能吃能睡,兴许还很能生,这身福泰有几个人能胜过?您且瞧臣妾是肥墙也好、是胖桶也罢,要臣妾为您挡煞,就请别找臣妾麻烦!”她尽量忍住怒气的提醒。
他唇边浮出一道笑痕来。“曹答应不如外表的愚笨啊,你颇有脑袋,倒是朕小看你了。不过,朕可不是你可以威胁得了的,能陪朕演戏的人多得是,朕要封几个答应就有几个答应,而朕能让你做答应,也能罢黜你,更能要你的脑袋!”他脸色一变,模样吓人。
曹默默闻言一惊,双脚立刻站不住的发软。
真该死,她怎么被一激就忘了自己现在面对的是王上,还和他回嘴起来,而他随便两句就能让她双腿发软,不愧是民间传说冷酷又刁钻难搞的皇帝。
“臣妾哪敢威胁王上什么,臣妾只是……提醒您,臣妾虽不入您的眼,但起码还是有那么一些些的利用价值存在……”她低声的说,方才的那么一点点火气,这会全烟消云散,一点都不留。
到此她是明白了王上的用意,她早先猜的没错,自己只是王上用来敷衍群臣用的。
然而他会挑上她,除了故意气礼官之外,大概也是因为她“大”,就如同他的毒舌,肥墙厚实,能挡的地方广,让人也比较有“安全感”。
想着想着,自尊又受挫了一些,表情变哀怨了。
冶策瞧见她那哀怨相,蓦然打从心底笑出来。
说实在的,他并不讨厌这胖丫头,相反的,这已经是自己有史以来除了母后之外,他同女人说最多话的一次。
而当日大殿上他之所以执意让她进宫,其实说穿了,是因为雄的关系,她教训雄的那情景让他印象深刻,面对凶暴的雄,别说女人了,就是壮汉也会吓破胆,可她却能让雄受挫不敢上前,大鹰一旦心惧于某人,等于降服,雄已然认定她是它第二个主人,就因如此,他才决定让她进宫。
而今他发现,这胖乎乎的女人瞧来笨笨的,实际上可不简单,既看得破他的想法,也有胆识,更有股魔力,能教人亲近而不设防,他钦点她进宫虽只是一时的冲动,但这也许会是个不错的主意,拿她对付外头要他立后的压力。
他离开御案,挪动脚步走向她,伸手托高她的下颚,一触及她的肌肤后,不由一怔,这触感竟是不可思议的滑女敕,他忍不住滑动手指来回轻抚起来……
“呃……王上,臣妾的下巴怎么了吗?”她被模痒了,难忍的开口问。
他这才像是大梦初醒般的松开手,但内心已经是微微的震惊,方才那一瞬自己居然迷失了?
“你……”
“王上,奴才有事急禀!”小全子忽然在上弦宫外急道。
“说。”他皲眉。
“启禀王上,今日刘男爵奉旨迎娶王仁甫大人之女,但于洞房花烛夜爵爷却中毒了,而且命在旦夕。”
“什么?!爵爷中毒了?!”曹默默闻言不住大惊。
冶策见她紧张惊吓的模样,神情蓦然沉了沉。
“刘权昕为何中毒?”他问向候在外头的小全子。
“消息传来是误饮毒酒。”
“毒酒哪来的?”
“听说是误饮王上所赐的喜酒。”小全子这时的语气有些气愤了。真是一派胡言,王上怎可能对刘男爵用毒。
“王上赐的酒有毒?!”曹默默表情震惊。
“朕要他死还需用毒酒吗?一道圣旨他就能自尽在朕脚边了!”他不满她敢质问他。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明白他确实不需用毒杀的手段就能令人死透。“臣……臣妾一时心急,表现过了些,请王上恕罪。”她认错。
“你的心急朕瞧在眼底,只是身为朕的答应,却心系他人,你真该死啊!”一股说不出的怨气由他胸臆中蔓延。
“任何人听闻有人在新婚之夜饮下毒酒,谁能不吃惊呢,王上若以这治臣妾的罪,是不是有点不近情理?”
冶策微怔。这丫头敢反过来指责他不讲理,原本该更加高张的怒火却因为她据理力争的坦荡神态,而莫名其妙的消火了。
“哼,朕这会没空追究你这事。小全子,摆驾,朕要出宫探刘权昕!”他转而对外头的近侍吩咐。
“是,奴才遵旨。”小全子赶紧去备銮舆。
曹默默颇讶异他竟然是亲自去探。他这么在乎爵爷的生死吗?
还是,怕别人误会人真是他毒杀的,所以要亲自走一趟辟谣?
她凝思一会,抬首时却撞见他审度自己的眼光,让她头皮一阵莫名的发麻。
“你跟朕一道去吧!”说话的声音又深又沉,像深潭里的黑水。
刘权昕虽长期与其母长公主冶屏君居于距皇城三百里的皇陵,但于皇城内仍有一处男爵府,供他进宫面圣时可以居住。
而此时男爵府外竟是围满了泣声的百姓,曹默默见到这景象不住心惊了。
小心瞧向銮驾里的冶策,见他神色阴霾,这时她才有所领悟为什么他要亲自走这一趟了。
刘权昕是前刘氏王朝最后的传人,纵然刘氏王朝已灭多年,刘帝荒诞不经又好渔色,但那毕竟是刘帝个人行为,刘氏一脉除了当初建国的始帝之外,子孙大多不肖,尤其最后一任皇帝刘墨云更甚,最后导致自己被废,刘墨云败亡后,留下遗月复子刘权听,这二十多年来,刘权昕博学多才,个性沉稳自重的形象已深植民心,颇受百姓爱戴,那些心中存有视刘氏为旧主的百姓们,因为刘权昕的关系,对于刘氏一脉的信心又回来了一些。
王上不能小看刘氏一族残余的这股势力,更不能轻言让刘氏一族独苗丧命,这足以衍生民情动乱,因而才得过来亲自确认刘权昕安然无恙。
他的辇驾一到,周围立刻让开一条路,百姓虽是伏地而跪,表情却是悲疑的,他们心中都疑问着,王上真要刘氏一族灭绝吗?
銮驾的九色珠帘被太监撩起后,冶策步下金銮,直接就要进到男爵府里,但走了几步忽然想起自己还带了个人来,扭首回望,见到宫女正要扶曹默默下銮,可她却摇手说不用,胖胖的身子自己利落的跳下銮座,这大刺刺的姿态,让他见了张口想骂人。哪个后宫女子会像她一样粗鲁的,这还是女人吗?
“你……”正要开骂时,瞧见男爵府的仆佣已全数跪在门边相迎,他只得先收回骂声,仅由鼻子哼一声后,转身继续往前去。
男爵府的总管弯腰上前朝他道:“爵爷听闻王上驾到,本要亲自迎接圣驾,但实在因太过虚弱无法下床,还请王上恕罪……”
“不用多说了,朕都明白,只管领朕去探他即可。”他不耐烦的说。
“是是。”圣颜威严,总管马上压低脑袋领他前去刘权昕的寝房。
但这次冶策脚步放慢,似在等后头的女人赶上来,直到眼角瞄见她踩碎步跟上来的身影,这才略略加快脚步。
曹默默心下明白,方才自己太不秀气了,压根以为自己还是王家丫鬟,习惯自立自强,哪知这一跳,他立刻摆臭脸,当下她即晓得自己又惹怒他了,这回她刻意走得“优雅”,踩着小碎步,好弥补方才的粗鲁。
走着她瞥见男爵府内四处可见红幛喜箔,足见在这之前府里是一片欢乐,可怎会突然发生这样的憾事,她不仅为刘权昕担忧,也为王鹭雅难过,好好一个洞房花烛夜,这下全部毁了,是女人都会伤心悲叹。
他们在总管的指引下很快来到刘权昕的寝房,踏进里头,瞧见红木桌上的龙凤躐烛还燃着,但是新房应景的瓜果喜糖已经散落I地。
仍穿着大红嫁衣的王鹫雅就站在床边,一脸的惊恐,而中毒的刘权昕则是躺在红帐床上,那张脸苍白得吓人,床侧的地上还留有一滩滩的黑血,这分明是他刚才吐出的。
“臣妇……王氏拜见王上……”王鹭雅面上犹挂着惊恐泪痕,见到冶策驾临慌张的跪地。
“免礼,起来吧。”冶策无暇理会她,只想去瞧刘权昕的状况。
王鹫雅像是身子瘫软了爬不起来,曹默默见状赶紧上前搀扶。“小姐,您吓坏了吧,奴婢扶您起来……”
“曹答应,你说什么?!”本来急着去探刘权昕的冶策,蓦然动怒的回过身来,对她怒目以对。“你给朕过来,刘夫人的身子自有人会去扶,要你费事什么!”
他这一变脸,曹默默的魂被吓飞了一半,反而杵着不知如何是好。
反倒是王鹭雅实时回神,明白曹默默已非自己的丫鬟,而是当今圣上的答应,后宫的身分在她之上,曹默默却还称自己是奴婢,此举辱了王上,当然让他生气,她赶忙对曹默默道:“臣妇只是受惊过度,这会好多了,请曹娘娘不要担心,臣妇自己可以起身。”
王鹭雅咬牙自地上爬起,今晚她真教新婚夫婿吐出的那一滩滩毒血给吓傻了。
曹默默这也才尴尬的收回去扶她的手,模着鼻子站到冶策身边去。
他厉眼瞪了她一记后,才转头去瞧床上虚弱的刘权昕。
“刘男爵还好吧?”冶策询问,见刘权昕要起身朝自己行礼,便按了按他的肩膀,让他安心躺着,无须起身跪拜。
刘权昕气色极差,勉强一笑的躺回床上。“劳……王上出宫探视……臣万不敢当,而早先……您派来为臣诊治的御医,已将臣身上的毒素逼出泰半,再休息个几日……臣便能康复。”他体力不济,吃力地说。
“嗯,御医,刘男爵当真没事了?”冶策转而亲自问向自己派来的御医。
御医得知王上要来,诊治完刘权昕后不敢离去,早候在床边等他垂问。
“回王上,爵爷中的毒并非难解的毒,经过急救后自是能完全康复。”御医诚惶诚恐的答话。
“那就好,要不然朕就要失去个表弟,而弦月帝国也要失去一位良才了。”冶策笑说。
“王上抬举臣了……臣的生死根本不足挂齿。”刘权昕谦逊的说。
“刘男爵言轻了,你应该去瞧瞧外头那些为你忧哭的百姓,他们对你可是忠心不舍呐!”他的嘴唇弯起了一道森冷的弧度。
此话一出,刘权昕脸色变了。“外头那些都是无知单纯的百姓,他们……只是担忧臣的生死……并无其它想法,还请王上莫要认为他们还在念着旧朝。”他顾不得自己体弱,马上惶恐的要起身澄清。
“爵爷的血都吐了一地,这还下得了床吗?您别乱动,有话躺着说王上也能听明白。”曹默默见刘权昕的动作后,忙伸出手将他压回去。
自古帝王最忌前朝余党,这就宛如一根鱼刺,虽细小,但必要时却足以刺穿人的喉咙以至心肺,不可不防,王上的一番话难怪会吓得爵爷躺不住想下床说清楚,王上若因而多虑,那后果可严重了。
刘权昕望着她触碰自己的手,眼神有几许的动容,虽一瞬即消失,却已教眼尖的冶策捕捉到了,他垂眉间瞥了一眼王鹭雅,见她脸色发青,似也留意到自己夫君那瞬间的柔情。
冶策俊容多了几分阴寒。“曹答应所言甚是,刘男爵身上的毒伤未愈,不用急着下床展现对朕的忠贞,你是朕的表弟,也是唯一至亲,朕当然信你,只不过,外传你是饮了朕赐下的御酒才中毒的,可是如此?”
“当然不是,怎么会有这样荒唐恶意的话传出这……这分明是想中伤诬陷王上,更想离间咱们君臣之情!”刘权昕神情显得气急败坏。
冶策侧身瞧向对他禀告此事的小全子。“怎么回事?”
小全子立刻紧张的回道:“回禀王上,这消息确实是由男爵的府邸传进宫的,奴才只是如实传话。”
他挑起浓眉,又改向御医问“然若非如此,刘男爵是如何中毒的?”
“王上御赐的喜酒是柿酒,若正常饮用并不会有问题,但柿酒若搭配上蟹肉食用,那便会产生毒素,而蟹肉乃是弦月百姓的家常食物,爵爷在饮下御酒后,食了蟹肉蕈豆,因而中毒,可第一时间众人不会想到寻常人家吃的蟹肉有问题,直觉就猜是喜酒有毒,在未经查证前,这事就这么传出去了。”御医上前解释。
“原来如此,王上果然是清白的,咱们得赶紧对外头的那群担忧爵爷的百姓说明清楚,省得王上受冤。”曹默默听完后欢喜的说。
冶策则别具深意的瞧了她一眼。“这事朕怎么解释恐怕也是徒劳无功,外头那些百姓认定是朕下的毒手,就不会轻易接受真相。”他冷笑,笑她天真。
她抿了唇,大致明白王上的意思,就算他是清白的,但刘权昕是前朝遗孤的身分,就很难让人信服王上没有杀他的意图,因此才会刘权听一出事,百姓第一个联想的就是王上所为,而今的事只是落实了百姓的想法,要他们相信王上没想要刘权听的命,这根本是不可能。
他这冤是受定了!
曹默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就算他们听不进真相,咱们还是得说,不然民愤难解。”
“样子当然还是得做。小全子,你同御医出去向百姓说明,刘男爵身上的毒已解,身子已无大碍,让他们散去吧。”冶策绷着脸交代。
“是,奴才与御医这就前去。”小全子立刻领命与御医离去。
“爵爷还是好生休养,尽快恢复健康吧。”曹默默见刘权昕额上又冒出冷汗,照顾人习惯了的她,抽出自己的小绢为他拭汗。
“刘夫人,新婚之日发生这等事,纵使受到惊吓,你也得回神侍奉自己的夫君才行。”冶策忽而冷言的朝怔在一旁的王鹭雅道。
王骘雅这才惶惶的赶到刘权昕身边,接手曹默默的小绢,替丈夫拭汗。
刘权听尽避精神已是虚弱不堪,但视线仍是兜着王鹭雅由曹默默手中接过的小绢看,见王鹭雅拿着小绢仔细的往他脸上轻按。
“既然刘男爵已平安,那朕就放心了,曹答应。还不过来,今日虽是刘男爵的洞房花烛夜,但何尝不也是咱们的,和朕回去吧,朕今夜还是想临幸你。”冶策突然说。
这话像是平地一声雷,雷得曹默默都快粉身碎骨了,身子红透如炸虾,不解他为何冒出此话。
“啊——”王鹫雅忽然惊喊一声。
“爵爷怎么了吗?”曹默默立刻紧张的问。
“呃……没有,爵爷没事,是我太担忧了。”王鹭雅神色微僵,摇手说。
“没事就好,时候不早了,曹答应,随朕回宫。”
冶策竟然主动牵起曹默默的手,两人往外走去,曹默默不放心想再探一眼刘权昕,但冶策手握得很牢,只得让她作罢的随他离开刘权昕的寝房。
两人来到男爵府大门时,小全子已将围在门外关心刘权昕生死的百姓劝离,门前再无吵闹的哭声,只剩金灿銮驾候在前方等冶策上銮。
小全子远远瞧见他牵着曹默默的手走来,心头微讶。王上可是头一遭牵女人的手啊……
“王上请。”等他靠近后,小全子立刻要伺候他上銮座。
“待会你先别急着走,回头去找刘夫人取回一件东西。”冶策蓦然侧首交代小全子。
“敢问王上要奴才去取回什么?”
“曹答应遗下的绢子。这么说,她该知道归还了。”
曹默默的手还让他紧握着,听了他吩咐小全子的事后,讶异起来,“那小绢弄污了,丢在这无所谓的,何必要小全子多跑一趟。”
“弄污了也是宫中之物,没必要留给不相关的人!”他语气奇怪,似有一股酸味。
曹默默皱眉。不过是一条绢子罢了,丢了也没关系,实在不解他为何发脾气。
“小全子,还不去!”冶策斥喝。
“是是是,奴才马上去讨回。”小全子也为他这举动感到惊讶。绢子这等小物,宫中没有千条也有百条,这样急着去要回一条已经脏了的东西,实在不是王上会做的事,他也不解王上这怒气是打哪来的?不敢多问,他还是乖乖躬了身后,奔去取回王上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