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巾围在了她头颈,大衣将两人包住,徐光磊一路将大掌轻护在她额际,尽量拥她在怀中,不让她吹风。
路上的确经过便利商店,且还是有座位的那种:如果在里头买杯咖啡,就算一直叫不到车,至少不用吹风,等到天亮能搭第一班公车。但徐光磊没有停下的意思,彼此依偎着继续走着。他说的小路虽没骑楼,夜间车少,仍算是好走的,约莫三十分钟已到他家的公寓。
那是只有楼梯的老旧公寓,绕了不知几转,当进到屋内、坐进沙发中稍事休息时,已近凌晨四点。
环顾四周,是灰白色调的客厅。白色墙、窗框前漆白的书桌及椅子,就连现在坐的沙发也是白色木架套铁灰布套:戴诗佳视线停在墙上几幅全开的画框,框住的是由上往下俯瞰的桌上风景,散开的明信片、地图、水彩随笔纸卡等物,黑白的画面细看下才发现每一幅都有一个地点做为主题,澎湖、金门、绿岛、兰屿、马祖……东引?
“这是我制霸外岛的证明。”
自嘲的语气引她回过头,徐光磊从卧室走出,手中捧着大毛巾和一套换洗衣物。
“去洗个热水澡,否则会感冒。”
那是他私底下惯性的命令口吻,不知是不是真的累了,声音显得有些温软,表情佣慵懒懒,令人联想到刚起床的半梦半醒,一种亲密又可爱的状态。
回想整晚的约会行程,从相约在她一直想试试豪爽干杯的啤酒餐厅,到免费的恐怖电影,接着是寒风中等车,然后走了长长一段路到他家里,坐在沙发里看着他对客厅的布置、与他对话……
热水从头顶洒下,戴诗佳拨开湿发,抹上男士沐浴洗发乳。
如果说凡事的结果都是路程上累积而得的,那么她是做了什么,才得以一再发觉他不常示人的一面?他搜集旅行票券地图、他擅长水彩速写、他记录足迹;他一尘不染的家、白净的摆设,以及那既非平时伪装的温和,也非私下压迫专制的说话方式……
她仰头冲去泡沬,口鼻间充满属于他的味道。瞬间满脑子塞满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拥抱……蓦地她缩缩肩,是因想起了他的亲吻——“啪!”双手拍在两颊上,她甩甩头。
天哪!长这么大她不是没为读书或工作或剑道耐力训练熬夜不睡,怎么可能会累到神智不清,连洗个澡都可以胡思乱想?
戴诗佳将热水关掉,淋冷水清醒。
洗完澡,套上徐光磊为她准备的铺棉睡衣,她走出浴室时,他正好敲门进入。
“来,坐这边。”卧室昏暗,只有一盏小灯在床头柜上,徐光磊脚下一踩,亮起墙角的立灯对她招手,“喝点热牛女乃再睡。”
暖色调的光线映在他侧脸,戴诗佳应了声。他也应该很累了才是,怎么还去煮了牛女乃……她在墙角矮书柜旁的阅读椅坐下,接过他递来的马克杯。
“你手怎么是冰的?没热水吗?”徐光磊一皱眉,伸手模了模她头发。
“呃,有、有热水。”她几不可见地一僵,心虚清清喉咙,勉强自己把视线从他唇上移开,专心看着手中打了女乃泡的热牛女乃,凑近喝了一口。
“头发不能吹半干,否则会感冒。”徐光磊进浴室又出来,手中多了吹风机。
他将矮书柜上随手放的杂志移开,坐下,就这么帮她吹起头发。
掌心是温热的马克杯,发间是吹风机的暖风,她浑身热暖暖的,像是没感受过如此的甜蜜温柔,就快要被融化……她知道自己是很喜欢很喜欢徐光磊的,此刻她深深感受到他也正用万分珍惜的心与她相处。她被恋爱冲昏头了吗?还是……她在作梦吗?戴诗佳真想用力敲自己的头。
“怎么了?”徐光磊握住她忽然往头上打去的手,“头发我帮你吹就好了,牛女乃趁热喝完。”
轰轰轰、轰轰轰,吹风机的声音环绕,戴诗佳低头乖巧地喝牛女乃,他长指在发丝间轻拨,细心呵护小宠物般。“好了。”
他将她头发挽到耳后,她心跳加速,而他只是关掉吵闹的吹风机,卷着电线。正当戴诗佳以为他收拾好要起身时,徐光磊盯着她不放。
她的心跳又不稳了。
徐光磊缓缓靠来,身体几乎压上了她的。
就在戴诗佳感到呼吸滞闷那一刻,他从后方的面纸盒中一抽,叠起,为她擦拭嘴唇上方的白胡子。
“我自己来。”糗!那一瞬她还以为他要吻她了……戴诗佳一把抓过卫生纸抹了抹,够了够了真的该睡了,夜深人恍惚,再不睡她很可能会患上妄想症、呼吸急促症或是心律不整,甚至三症齐发。“咳咳,借张被子,我睡沙发。”
“你睡床。”她说着要往门外走去,徐光磊将她拉住,“客厅比较冷,你睡里面,否则感冒就不好了。”
戴诗佳暗暗噢了声,她看起来有这么虚吗?她很强壮的好吗!“我不怕冷。而且今天临时来打扰已经很不好意思,给你带来麻烦了,我睡客厅就好。你也快去洗个热水澡吧,不然会感冒。”才开口,她就被自己劈哩啪啦的发话吓到,却停不下来。她懊恼地别开脸。“……你在生气吗?”
他有些错愕,戴诗佳咬咬舌,赶忙解释道:“不不……唉,我是累过头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乱发脾气。你好心带我回家,我不该凶人的,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不想麻烦你这么多,我常跟剑道馆出去特训,沙发、地板、凉亭都睡过,对我来说一点差别都没有。我知道你平常不喜欢别人到家里打扰,所以真的真的,我睡外面就好。”
她又开始鞠躬道歉了。徐光磊眉间微软,伸手捧起她低垂的脸蛋。“对不起……”
她满脸抱歉,原本全身冷冰冰的,眼下捧在手里有些发热,藉着微光还能看出两颊红晕。徐光磊哄着:“嘘……”
他已覆上了吻。
戴诗佳肩上一缩,他侧首又吻得更深更绵密,尝她嘴角的女乃香,尝她咬红的唇瓣,尝那词不达意的舌尖、那不自觉散发的期待。
她颈间发间都是自家那瓶熟悉的男士洗脸洗头洗澡三合一沐浴乳味道,阳刚味十足,他却像着了迷。
她悄悄回应着他的吻,想学他的认真进取、他的侵城略地、他的所有温柔与热情。
“佳……”回过神来时他们已双双跌人柔软床上,徐光磊撑起身,她眼神迷蒙,才吹好的头发乱七八糟,呼吸仍不稳,他黑眸轻眯,微哑的声音道:“佳,我——”
叮咚——
打断他话语的是电铃。
她看着他身上被自己扯皱的衣服,万分想挖地洞。
徐光磊仍是撑着上身,电铃又再响起,接着催命似.地猛响。他心中有底,认命地起身开门。
“子诚,对,还会有谁呢,还有谁会在这时间提早餐来给我,也只有你了……”几乎一拉开门徐光磊就连珠炮似地讽剌着,丝毫没把对方狼狈的模样当成一回事,“喔,没带早餐,所以你是打算天还没亮就两手空空来我家,把我吵醒然后看我低血压、低血糖——”
“还有低气压的样子。”叶子诚耙梳着乱发,露出布满血丝的双眼,有些抱歉地对好友挥挥手,顺道把他的话接着说完。“光磊,我知道我活该被你揶揄,我知道你这个洁癖狂最不喜欢有人到家里,看在我们二十年的交情,你就通融一下可以吗?我已经跟老婆吵了一整个晚上,不,我们已经吵了一个多月,我现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再跟人吵架,你就发发慈悲帮我倒杯热茶让我感受人间尚有温暖行吗……”他几乎是累倒进沙发中,言语欠打,但语气里有平时不会轻易显露的脆弱,抬头才终于发现卧室门边的陌生身影,瞬间闭上嘴。
对视三秒,戴诗佳咳了声清清喉,道:“我是那个……我叫戴诗佳,我去帮你倒杯茶。”
徐光磊感谢地看她一眼,交代杯子跟茶包放置的柜子,顺手又拉了下那件穿在她身上显得过大的休闲服,盖去露出的颈肩处。看她的背影走进蔚房,他才勾过椅子,在叶子诚对面坐下。
“光磊,真的抱歉,我没想到你家里会有……客人。”叶子诚抚抚额头,压低声音道歉着,“以后我不会直接杀过来,来之前一定先打给你。”
徐光磊看着那双疲惫不堪的红眼,道:“我也没想到会带她回家,不过,下次过来之前,先打给我,万一我不在家你岂不白跑一趟?”说着,他瞥向厨房,她正开瓦斯炉烧水,稍稍蓬乱的头发塞在耳后:看惯的白砖与磨石子拼成的空间,竟然因为她的到访,成了一幅好看画面。
“这么说起来,你有带过女生回家吗?”没发觉好友的若有所思,叶子诚自言自语地回想着。徐光磊不是没交往过女友,大家还一起吃过饭,虽然是被自己的老婆大人逼迫的双重约会。“我印象里你去女友家过夜是有的,去周末小旅行也是有的,但带回家里……”
“我们现在要继续假装谈论我那些你一点兴趣也没有的过夜史,还是你把该说的说一说,说完看是要去吃早餐还是睡回笼觉?”
徐光磊对好友说话一向非常“……唉,我就不能逃避一下吗?”叶子诚唉声叹气,从实招来:“没什么是你之前不知道的。书店是靠我老婆娘家那边投资才能有点规模,那是没错,我也很感激,但投资本来就不可能只赚不赔的啊,她当年还那么支持我,说不管怎样都会相信我、尊重我。现在呢?三天两头就要拿出来吵一次。如果我要经营的是一般书店,当初根本不需要她家的资金:如果她要的是一个舒舒服服坐在家里、钱就从天上掉下来的老公,当初也可以直接跟她妈介绍的相亲对象结婚,不用跟我私奔啊……”
“营运状况有这么糟?”做为朋友,他关心叶子诚的婚姻幸福,一路看着他们从恋爱到结婚,徐光磊相信他们能共同面对难关。做为员工,他不得不过问书店的现况。
“我不认为有那么糟,可是她要我未雨绸缪,终止扩张计划、考虑缩编这些的,书店才刚开始弄新的家具部门,筹备部门都成立了,怎么可能现在撤掉?当初评估的过程她也有参与,利润跟风险都是我们一起讨论过的,事到如今被她爸说两句又举棋不定了。”叶子诚一古脑儿地抱怨着。工作跟家庭牵扯在一起就是有这坏处,他们总会将工作上的分歧带回家中,很多时候会诧异原来彼此的价值观是那么的不同。“书店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来找你是想透透气,省得在家里三两句就跟她吵起来。但我也真的想转换一下心情,下星期的法兰克福文具展我跟你一起去,明天就叫秘书把我加进你的行程。”
“……我是没差,可是她毕竟是主要投资人,这种时候你不是更应该好好花时间跟她沟通?”欧洲行不是只有参展,还要拜会一些厂商,预计要去三周,老板在这种关键时刻离开这么长时间,没问题吗?徐光磊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戴诗佳拿着两个马克杯走来。
“喔,谢谢!麻烦你了。”叶子诚接过,喝了一口,道:“刚刚还没自我介绍。我是杉墨书店的叶子诚,我跟光磊从小一起长大的。”
“正确来说是小学才认识的。”徐光磊顺着他的话补充着,欧洲行的事还是晚些再劝劝他吧。“我们是邻居,他家卖书,我家是笔店。”
“是钢笔专卖店。”叶子诚见她一脸兴味,看来好友没提过太多小时候的事,“你一定不相信,这家伙小时候成天被逼着写字帖,没写完不能看电视、不能跟同学去打球,好险我也每天被逼着读成语故事,要不然他肯定没朋友。”
戴诗佳被他一席话逗笑了,身旁的徐光磊翻翻白眼,但没阻止他继续说往事。“高中时他故意不去徐叔叔叫他去的硬笔字社,参加了美术社,从此不写钢笔改拿画笔,闹得可大了。”女朋友们最爱听的就是男朋友的小时候,叶子诚正好可以逃进那个最无忧无虑的年代片刻时间。
原来字写得好看不是没有原因,而叛逆是本性。戴诗佳有趣地看着徐光磊。“你还不是假装报名新诗社,背地里整天跟棒球社的人混在一起。”损友的功能就是互揭疮疤,徐光磊说着,“你该不会忘了阿姨发现的时候是怎么拿菜刀追着你跑的吧?”
“我怎么会忘!”叶子诚嗤了声,“我逃到你家门口拍门那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那天我就把你看清了。”
“发生什么事?”他还真有说故事的天分,语气、表情完全引人入胜一戴诗佳追问。
“你太夸张了。”徐光磊睨着愈说愈起劲的好友。
“那时徐妈开了门,我冲进去,可是他们家真是太小了,还不到十秒我就被逼到墙角。”叶子诚加油添醋道:“我背靠着墙,眼前我妈高举菜刀劈下来,我都看到人生跑马灯了,怎知眼才眨一下,这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抓着我一起土下座。”
“土下座?”
“对啊,他押着我跪地认错,脸都贴到我妈的脚上了,”叶子诚模模后脑,“他就这样压住我的脖子,死命压到贴地。我还记得那天我妈穿的是她去市场会穿的蓝白拖,而且绝对有在市场傍阿婆修指甲,因为她涂了红色的指甲油……”
“你离题了。”徐光磊叹口气,起身去拿热水壶,打算再冲点热茶给说得口沬横飞的好友。他若把这耍嘴皮子的功夫用在老婆身上,还有沟通不来的事吗?
“然后呢然后呢?”是求饶,还是认栽?戴诗佳忍不住想像他们两个抱头缩在墙角的画面。
“然后,他非常诚心地跟我妈道歉,说他做为一个朋友没有尽到朋友责任,明明知道我说谎却没有相劝,叭啦叭啦一大堆千古大道理,讲出来都不会脸红的耶。”那语气像是见到什么可耻的东西一般,摇摇头,又摇摇头。
“那些所谓的大道理还不是你借我的寓言故事内容。”徐光磊将热水倒进他的马克杯中,顺道也为戴诗佳泡了杯热杏仁。
“你也知道那些是故事,”叶子诚哼了声,接道:“所以你可以想像我当时幼小的心灵有多震惊了,这家伙把故事里面的道理拿出来实践耶!重点是……还真的有用!我妈被他说着说着竟逐渐软化,拿菜刀的手一放下来,徐妈马上伺机接过去,有多远放多远,化解了一场绝对会上头版的砍孝子社会新闻。就是那天,我领悟了大道理自有其道理,也看清了这家伙……哼哼……”他故意停顿一会,抬抬下巴眯眼睨他,才说道:“看清他虽然是个固执的死脑筋,但也确实是值得深交的朋友。”
“我说了那么多,你只划到这个重点吗?”
“你有空真应该听听你自己的说话内容,你就会知道一年四季都在猜灯谜是什么样的疲惫感。”
戴诗佳才正想说是个好故事,眼前两人又开始互亏,她也就不打断,静静喝起徐光磊帮她冲的杏仁茶。香香的、甜甜的、暖暖的,她舒服地缩进布团座椅中,耳边是他们的谈话声,可她或许已经累了,到后来只听得见嗡嗡嗡的声音,放得进被沉重眼皮盖去大半的视线中的,也只有那好看的侧脸。
天什么时候亮的,戴诗佳完全没注意到。意识过来时,自己正被人从椅子上抱起,她瞥见沙发上叶子诚已经睡下,徐光磊带她进了卧室,以脚将门带上。
“再睡一下吧,”他满脸倦容,声音蒙蒙的,“刚刚谢谢你了。子诚心情不好时就是这样,话多又爱闹,心里不好受,想要人陪却不希望别人安慰。等等醒来一定又要拉着我们去吃饭……当然,如果你太累,我可以先送你回去。”
窗外隐约听见鸟叫,戴诗佳摇摇头,含糊道:“只要让我睡到中午,看他想吃什么我都奉陪。”
“好。”徐光磊替她拉好被子,将窗帘放下,遮去晨光。
她在黑暗中闭上眼,手臂旁的床垫微凹,一阵暖意袭来。
他温暖柔软的唇压着她的,轻道:“先存档,下次再继续……好吗?”
那问话轻得几乎融在黑暗中了。
戴诗佳忘了自己是怎么答的,又或有没有答。每次回想起来,她只记得入了香香甜甜暖暖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