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不过五点钟,天空还灰蒙蒙的,但睡在她身边的男人,她的丈夫,却已起床。
“你再睡一会儿。”
听见她的动静,丈夫魁梧的身子压下来,吻了吻她唇,为她盖好被单,连露在外头的手也塞进被子里。
握着她戴上婚戒的那只手,丈夫温热的嘴唇亲吻着她手上的戒指,温柔得她忍不住微笑。
“我胖了,得加紧将体脂降下来,我去跑个两小时,七点回来,你再多睡一下,别起来。”
男人叮咛再叮咛,见她睡沉了这才轻手轻脚地踏出房间,手上抱着厚重的运动服,那种完全不透风的材质,无论冬天还夏天穿上它运动,都会热得全身湿透,运动员在减重时,都会穿上这种运动服跑步。
他将之穿上,拉上兜帽,宽大的帽子藏起了他的脸,接着他在天未亮的山坡社区跑了起来。
而沉睡的妻子则进了梦乡中,梦到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是她远离熟悉的纽奥良,来台湾重新开始之前,所遇见的事——冬季纽奥良的傍晚,天空阴阴灰灰的,让人心情沮丧。
一间距离镇上约两小时路程的超市,这时间并未有排队结帐的人潮,但这并未让超市经理脸色难看,因为再过三十分钟这里就会挤满了购物的主妇们。
胖胖的黑人女性超市收银员,快速确实地抓起顾客购买的生活用品,在条码机上刷好后放到柜台的另一头,待结帐后让顾客收进购物袋中。
滴、滴、滴——女乃粉、尿布、湿纸巾、花生酱、冷冻义大利面……各种家庭用品刷过条码机,电子表上的金额渐渐累积。
收银员抓起最后一包家庭号洗衣精,敲下了结帐键,对着站在收银台前的亚洲面孔道:“一共51.96美金,你要付现还刷卡?”
听见这金额,面容稚气未月兑的女性一瞬间为超出预算的总金额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可须臾后,年轻稚女敕的脸庞闪过一抹坚毅。
“我付现。”算了,昨天拿到不错的小费,况且都是要买的东西……虽然买“这堆生活用品之后,不知道下一回采购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轻叹了一声,从自己自七年级就用到现在的帆布包包中取出皮央。
打开皮夹,她愣了愣。
皮夹中只有两张一元纸钞,她昨天从客人那里拿到的五十元小费,不翼而飞。
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巴珉玥为不在预期的发展,呆掉了。
不、不可能,她昨天明明放好的,在哪里?她的钱、她的钱……
“你等等我!”抽出那两张轻飘飘的一元纸钞压在台上,接着反倒自己的皮夹,倒出里头所有的东西。
硬币、证件以及刷不过的信用卡……再翻夹层,仍然没找到,她想着是不是自己搞错了?她太怕这笔要买生活用品的钱被班杰明拿走,这才对折再对折塞在夹层里,怎么会不见?
幸好她有藏钱的习惯,找了皮夹、身上,总算又再找出约二十美金,可这些金额绝对不够她购买今日的用品。
本来无人在她身后等结帐的,现在却排了等待的人潮,强烈的屈辱让巴珉玥十分焦虑。
为什么钱会不见了呢?今早她出门上班之前,班杰明已不在家中,她记得自己的皮夹掉了出来,还以为是九个月大的儿子桑堤亚翻出来玩,她不疑有他,将皮夹塞回袋子里便出了门,难道班杰明他……
“哇——”婴儿响亮的哭声,让巴珉玥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低头看着坐在婴儿车里,她不到一岁的儿子。
他饿了,家中再无女乃粉可泡,更无婴儿的副食品,她养不起她的孩子……
“抱歉。”她快速抹掉自己的眼泪,抱起因饥饿而哭闹的儿子。“我是未婚妈妈。”
她跟班杰明一直未有合法的婚姻关系,以这情况看来,他们也最好不要有婚姻关系才是。
黑人女性收银员了解地望着她,也不催促。“甜心,你现在打算?”
“我……我应该还有钱,请等等我。”一手抱着哭闹不休的儿子,巴珉玥从她再也榨不出一毛钱的皮夹,企图找出剩余的二十美金来付帐。
“呼……呼……”
排在巴珉玥身后的是名穿着运动服,宽大帽T帽子盖住头脸,看不清五官的男人。
这男人身材高大,而且气喘吁吁,一副刚运动过后的模样。
巴珉玥没有脸去看她身后的人潮,她羞窘得想立刻逃走,但她需要这些用品,否则她跟儿子都会饿肚子,而身后男人的喘息让她觉得她被催促着……
“我买这个。”男人将一手啤酒以及一瓶矿泉水,放在结帐台上。
他低头着,过大的运动外套连帽遮住了他的五官,只能从声音听出隐约的不耐烦。
男人手指了指巴珉玥那一堆东西,粗声粗气朝黑人收银员道:“一起结。”而后递了张卡过去。
黑人收银员很快的结了帐,男人拎着自己的啤酒及水便离开了。
巴珉玥呆呆的不明所以,直到男人离开了,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那名陌生男人,帮她结了帐。
“先生!先生!”她抱着仍哭闹不休的儿子,抓起自己的二十元美金,追上了那名男人。“我、我不能收你的钱。”
“哇……哇……哇……”巴珉玥怀中的孩子,因为抑制不了的饥饿感而大哭大闹,无法停下来。
在超市门口檐下仰望天空点点雨丝的男人,并不是因为她追出来而回头,而是因为孩子的哭声。
“请你收下……这些钱,剩下的我一定会还你。”巴珉玥倔强地坚持着,要将手中的钱给眼前的男人。
“请你收下来。”孩子因为饥饿而哭泣,而她,则因为屈辱而落泪。
男人的帽檐遮住了眼睛,只看见他半张脸,他有笔挺的鼻梁以及一张略薄的唇,那张薄唇在听见她的话之后,弯起了讥诮的弧度。
“自尊和孩子,哪一个比较重要?”
巴珉玥一愣,没料到男人会突然冒出这么冷硬的话。
“与其有时间在这里塞钱给我,不如把东西拿回家,喂饱你饿坏的儿子。你是未婚妈妈,你得为了孩子坚强点,别哭了,哭是没用的。”
男人念她两句,抬头看细细雨丝变成倾盆大雨。
他啧了一声,月兑下了运动外套。“下雨,孩子别冷着了。”说完,他将带着温度的外套扔给了巴珉玥,覆盖在她怀中那衣着单薄的孩子身上。
接着男人拎着啤酒以及矿泉水奔进雨中,消失不见。
年轻的她站在原地,连问声对方的名字都来不及,而她收下的那件运动外套里,有两张百元美金的钞票及零钱。
她顿时明白了那男人不过买瓶水、啤酒,身上的现金绝对够付,他会用信用卡结帐,而后留给她那件塞了几百美金的外套……是想帮她。
“呜……”她紧抱着怀中哭泣的孩子,自己也放声大哭。
这是她最后一次柔弱无助地抱着孩子哭泣,抱着对男人的期盼过日子,从那天起,她告诉自己,她会为了孩子坚强,不再软弱的掉眼泪……
巴珉玥梦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醒来后,苦笑着想自己,真是变了很多呢,现在班杰明怕她怕得要死,哪有以前抢她钱的狠样?
“女人,果然要坚强呢。”
醒了就不想睡了,巴珉明下了床,披着晨袍来到阳台,看着社区长长延伸的上坡道路,蔺垂杨早上都会慢跑,最近为了调整体态,他早晚都会跑,那条连摩托车都有可能骑不上去的陡坡,正是蔺垂杨的训练路线。
再过几分钟,她的丈夫就会从那条路上疾跑而来,她支着下巴,想着等他回来,就能第一眼看见她。
六点多,山坡上的雾气渐渐消散,一个穿着黑色运动服、头上载着兜帽的男人从山坡上缓缓跑下来。
巴珉玥嘴角的笑意僵了僵,瞪大眼睛看着丈夫身上那套黑色运动服,宽大的兜帽遮住了他刚毅的五官。
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与很多年前那个有着讥诮语调的男人重叠了……
是吗?是吗?这么巧吗?
巴珉玥匆匆离开阳台,打开衣柜,挖出一个藏在角落的箱子打开,取出一件黑色的运动服。
这件运动服跟着她漂洋过海,从美国带来台湾,珍惜保存,舍不得丢弃。因为这件衣服的主人帮了她、训了她,告诉她,她得要坚强。
她记得这件运动服上有很特别的图腾,她从来没有在市面上看过一模一样的,而且还有字……LinYan。
巴珉玥抚着上头的刺绣,她新婚半年的丈夫,在拳击场上的名字。
她不禁失笑,原来缘分从那么早就结下了……
“你怎这么早醒来?我不是要你再多睡一点……欸,你怎么会有我以前的运动服?你从哪里挖出来的?我妈给你的吗?”
“你去过纽奥良?”
“当然,在那里待过几个月,跟个师傅训练。”
“那你记不记得,曾帮过一个带着小孩的未婚妈妈?是个华人。”她忍不住把丈夫拉到身边来,拉下他盖住头脸的兜帽。
原来,那个看不清五官的恩人,长这个样子。
“没有啊。”蔺垂杨一口否认。
“真的没有?你不记得自己帮过人?人家在超市付不出钱,你帮人结帐……”
“我哪会记得这种小事,倒是你,还有没有发烧?怎么还这么烫,去看医生吧!我送桑堤亚去学校就来接你,你再躺一下休息,别说话了。”
他不记得自己做了好事,帮了人、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他却不记得了。说那是小事,小事。
“噗——”巴珉玥笑出来,抱着丈夫带着汗味的身躯,笑了。
好吧,这件事情就当做是她的秘密,不会告诉他的。
想当初她那么爱哭,他肯定不会喜欢,他喜欢的,是现在的她。
而她也很喜欢现在的自己。